第七章 師出同門

彭先生腦子“嗡”一聲就炸了鍋:林塘!李林塘!

“虎子!收法!”彭先生不假思索,一聲斷喝。這一聲虎子聽得真切,可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見一團血光從旗陣下翻湧而出,彌散了小半個院子,隱約可見中有白骨隱現、血肉彌散!情急之下彭先生顧不得其他,抬腳衝進了旗陣當中!

虎子奮力從地下拔出苗刀,一臉茫然地望著旗陣——現在陣法已經開始運行,已經不是虎子能控製得了的了——自己的師父,和那個和尚怎麽就都進去了呢?

“師父!”虎子慌張大喊,滿耳朵一點也聽不到陣裏頭兩個人的動靜!虎子這一下可是慌了神!提著刀在陣外頭晃來晃去,抓耳撓腮。

正當虎子一籌莫展之際,那翻騰的血氣裏隱隱現出一點黑色,在氣浪中遊弋。陣中傳來了一聲清脆的爆鳴聲,伴隨著這一聲響,陣中的血氣就好似是被濺進了水的滾油,霎時間劇烈的沸騰了起來!

虎子見了這樣的異狀,微微向後退了幾步,端起刀來護住了頭臉。陣中忽然響起了一聲長嘯,隻見一團黑影打陣中竄出,直指蒼天。黑影騰空約有十數丈高,在空中舒展開來,竟是一條長了角的怪蟒!

那怪蟒當空盤旋了兩圈,垂下頭向著符陣嘶鳴一聲,緊接著急落而下,正對陣中!虎子見了這一幕嚇了一跳,轉過身三步並作兩步竄出了廟門,躲在了院牆之後。虎子剛剛躲出,腳跟都沒站穩,隻聽得院內傳來一聲巨響,震得虎子耳朵裏一時間隻剩下嘈雜的“嗡嗡”聲。

待聲響平靜了下來,虎子再回到院裏查看——翻湧的血氣沒了,漫天的符灰散了,鑼鼓交鳴、鬼哭狼嚎的聲音也沒了,原本在空中環飛的五行旗亦是四散跌落。鐵大和尚和彭先生,全都狼狽地跌坐在地,掐著自己的脖子咳嗽。

虎子卻不敢怠慢,上前兩步,雙手穩穩舉起苗刀,鋒刃指向鐵大和尚胸腹之間。這個姿勢、這個距離,若是鐵大和尚有什麽異動,虎子隻需要動動手腕就能把他捅個對穿。

“師兄,是我。”鐵大和尚沒理會虎子,隻是看著彭先生,揭下了臉上的麵具,“十年不見,師兄你教了個好徒弟出來。當年不大點的小東西,現在都能耍刀了!”

這人孫悟空底下的那張臉,並不像是虎子想象的那樣麵目可憎,反而說得上是眉目周正。這鐵大和尚甲字臉,一字眉,丹鳳眼,高鼻梁,唇紅齒白!若不是那一個光頭和一身的腱子肉,說他是書生文人怕是也有人信的。

彭先生心想:這便是對了。為何這鐵大和尚不以真麵目示人?為何不使用本身熟稔的棍法拳招?為何總能料定先機熟悉彭先生路數?為何是個和尚卻偏偏使用道家術法?皆因這人是和彭先生自小一起長大的親師弟——李林塘!

彭先生眉梢跳了跳,站起身來怒道:“李林塘!你胡鬧!”

“十年沒見,和師兄開個玩笑。”鐵大和尚——或說是李林塘——一邊撐起身子,一邊抖落身上灰土,“咱倆打小在一塊兒舞弄刀棍,來見你覺得技癢,想和你過幾招。你不在廟裏,我就打碎了鎖自己進來等著,可惜了那個麵具,集市上買來給虎子玩的,壞了。”

彭先生俯身拾起了大鐵棒,遞到了李林塘手裏,也不搭茬,就這麽看著他。李林塘也不說話,就看著彭先生傻笑。

虎子心想:這和尚怎麽看都和師父是舊識,也不像是要再搏命的架勢,聽那和尚一口一個師兄的喊著,莫不是自己師叔不成?虎子想不明白一個和尚怎麽會成了自己師叔,也不知道自己師父和這個大和尚打什麽啞謎,但知道應當是沒有自己什麽事了,把刀往肩上一扛站在一邊看熱鬧。

“你出手狠辣,不像是同門切磋,倒像是想要我的命。”彭先生冷聲道。

“你若是這麽簡單就死在我手裏,你就不是我師兄。”李林塘抱著膀子滿不在乎地說。

“有虎子幫我。”彭先生說。

“沒他幫你,你也不止這點本事。”李林塘說。

又是一陣沉默,兩人就這麽看著對方。虎子在一旁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噗呲,嘿嘿……”李林塘先是沒憋住笑。他這一聲笑出來,彭先生也跟著笑。

“嘿嘿,哈哈哈哈……”

在虎子眼裏,剛剛打生打死的這兩個人現在笑得像是兩個傻子!

“虎子,來!”彭先生招呼著從荷包裏掏出十幾個大子兒,“去村東換兩隻收拾好的兔子,今晚上咱爺仨開葷!”

虎子伸手接了,把苗刀留在院裏就要出門。彭先生一拍腦門:“虎子!等會兒,馬刀呢?”

“我翻牆進來的時候扔後院了,怎麽了?”

彭先生想了想說:“你叫村裏的木匠打個刀架,回頭放大殿後頭供上。”

“好嘞。”虎子答應了一聲,這才扭頭出了門。

太陽山上是有個村子的,就是這麽沒意思,它叫“太陽山村”。人都說靠山吃山,傍水吃水,太陽山林子密實,村裏一半的人家,都拿得出能追兔子、攆野雞的好狗。現在初夏時節裏正是山上兔子炸了窩,十幾個銅板就能換來兩隻剝洗好的兔子。

不過出了廟門這虎子還在思量:那和尚還真能吃肉不成?說回來,這太陽寺的小廟,這麽多年,倒還真來了一個和尚了。

見虎子出了門,李林塘拍拍彭先生的肩,苦笑道:“老了,師兄你老了。”

“彼此,”彭先生說,“你也不是當初那個‘猛虎拳’了不是?和尚?你居然還當了和尚!哈哈哈~”

李林塘臉色發苦,擺了擺手:“這些事兒啊,回頭我跟你細說,我惹了一身的晦氣!”

“別站在這了,跟我到後屋坐坐。”彭先生抬手一指,走在頭裏。李林塘卻伸手扳住了彭先生肩膀,說:“師兄,有些話我本不該說,我看見你放大殿裏那口鍋了。”

“嗯,然後呢?”

“你真拿自己當好人了!你我是什麽師門?”

彭先生推開了李林塘的手,說:“師弟啊,我跟你不一樣。你是個天生的好人,我不是。但我也不想傷天害理一輩子。”

“可是你把那個孩子養大了,”李林塘攤開了手,“你沒狠下心,把他養大了就是行善積德?你化解那些孤魂野鬼的煞氣就是行善?他現在學你幾成本事,他就能殺我!你覺得他不是個禍害?”

“他是我徒弟,也是你的師侄。”彭先生說,“他是三拜九叩拜過祖師牌位的鬼家門下弟子。我知道他的心性,他成不了禍害。”

“他不該活著。”

“他現在活著。”

“不進我鬼家門,他也會長成一頭惡鬼!你給他栓不上鏈子。”

彭師傅仰頭一笑:“你先去東廂隨便坐,我上午走的匆忙,碗還沒刷呢。”

到了晚上,這爺仨把兩隻兔子剁了幾下,跟野菜一起煮了,又隨便炒了幾個小菜。彭先生新開了一壇酒,說是要和師弟一醉方休。

早飯就沒吃好,又裏裏外外折騰了一天,虎子也是餓得夠嗆。菜剛端上來,碗筷還沒擺呢,伸手抓了塊兔子肉放進了嘴裏,燙得直縮脖子。

彭先生已是換了平素裏穿的長衫,端著碗筷走進來,順手拍了一下虎子的後腦勺:“長輩還沒上桌呢,沒規矩。”虎子嘴裏有塊燙肉,咽不得吐不得,勉強做了個鬼臉,跟彭先生賠不是。

彭先生被虎子這怪樣逗樂了,把碗筷往桌上一擺,說:“行了,坐下吃飯。”

三人次第落座,彭先生把酒壺和一個空碗擺在了虎子麵前,抬手一指李林塘,說:“虎子,這個人我正式跟你介紹一下。他叫李林塘,咱們鬼家門外家功夫的傳人,跟我一個師父教出來的親師弟。他見過你,不過那時候你太小了,這次你們算是重新認識一下。給你師叔上酒。”

虎子一聽這話,斟了滿滿一碗酒,“撲通”一聲跪倒在李林塘麵前,把酒碗舉過頭頂,說:“鬼家第十六代傳人,術門弟子彭虎子,見過師叔,給師叔請安。師叔,喝酒。”

李林塘輕歎了口氣,接過酒碗抿了一口,轉過頭去不看彭虎子。虎子又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算是認下了自己的親師叔。

虎子這邊剛要起身,彭先生咳嗽了一聲。虎子連忙老老實實跪好,心裏犯著琢磨:自個剛才說錯啥話了?

“知道我為什麽不讓你起來麽?”彭先生問。

“不知道。”虎子說。

彭先生轉向李林塘,說:“林塘啊,師侄也是半個徒,今個兒你喝了酒,認下了虎子。打今個以後他怎麽對我,他就得怎麽對你。他有什麽過錯你該打該罵我絕不攔著,他有什麽問題請教你,你也不能藏私。這,是咱們鬼家門的規矩。”

李林塘放下酒碗衝彭先生一抱拳:“師兄你放心。”

“既然如此,”彭先生笑道,“得給咱家虎子認親禮啊。”

李林塘一愣——沒成想師兄的話頭,在這接著自個兒呢。他苦笑一聲,打僧衣裏摸了半天,掏出一個橢圓形的小銀餅,隨手丟到了虎子手裏,說:“散碎的銀子花沒了,銅子兒又拿不出手,便宜你個臭小子了。”

“銀錁子!”虎子入手這東西一愣,憑感覺五兩上下,看模樣是有型有質的鑄銀。

虎子站起身來又是深鞠一躬:“謝謝師叔!”

李林塘擺了擺手,示意虎子坐下,沒有搭茬。

彭先生看著虎子掖進腰扣裏的銀錁子皺了皺眉頭,把酒碗放在桌上,說:“給孩子的錢,你這太破費了。”

李林塘不屑一笑:“師兄,我給你開開眼!”

彭先生疑惑間,李林塘站起身來,打牆角拎過自己的褡褳,把一側的帶子解開,掀了個小口給彭先生看。彭先生搭眼就嚇了一跳,就這麽一掃的功夫他看見了至少三條“大黃魚”!李林塘又趕忙把褡褳口合上,隨手往炕上一甩,“砰”一聲響,聽起來頗為沉重。

彭先生喝了口酒,歎了口氣:“十年不見,千裏迢迢從山東跑來找我敘舊,打算在我這住多久啊。”

李林塘嘿嘿一笑:“師兄,不瞞你說。自打你給我去了信,說你在這小府城住下了,我就一直有投奔你的意思。師父過世四年多的時候,咱倆就分開了,現在這麽久了,我想兄弟了,不走了。”

“那好,”彭先生說,“說說吧。”

“說什麽?”

“說說你為何離開山東,說說你哪來這麽多金銀,說說你為什麽當起了和尚,說說你招惹了什麽人。”

李林塘端起酒碗:“咱們先幹了這杯再說。”

“好。”彭先生舉起酒碗和李林塘碰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

喝完這碗酒,彭先生擦了擦嘴角說:“我不怕你連累我,你就是惹了天王老子來,我跟你一起扛著,因為你是我親師弟。但是你不能讓我扛得不明不白,這種事你不能騙我,因為你是我親師弟。”

李林塘沒有搭腔,反而是轉向埋頭苦吃的虎子,問:“虎子啊,你知道為什麽是你師父拳腳功夫不如我,但是我還怕他嗎?”

虎子啃著個兔腳,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跟你說啊虎子,”李林塘說,“你師父比我大五歲,長兄如父,我是你師父照顧長大的呀。更重要的是什麽你知道嗎?我五歲的時候他十歲,我十歲的時候他十五,他打我的時候我沒有還手的餘地啊!虎子你想想,你師父……”

“夠了!”彭先生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插科打諢過不去,鎮傷我肺經的帳我還沒跟你算呢!說不說?”

李林塘撓了撓頭,自斟自飲了一碗酒,罵道:“你有臉說?你還差點讓這兔小崽子把我宰了呢!說!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