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鐵大和尚
“彭先生?你可算回來了!”院內一個粗獷的男聲喊道。
話音未落,院門洞開,彭先生隻見眼前飛來一鬥大的拳頭!若有千鈞力,虎虎帶風聲!彭先生吃這一驚,提了手裏的馬刀便擋,那拳頭撞在刀身上,竟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彭先生匆忙應戰,雖是拿刀擋住了這一記重拳,卻也是受力不住連連倒退。
對麵那人這一拳占了上風卻並未追擊,反而是向後一躍站回了院中。這時師徒二人才看清來者打扮。
那人穿著深青色的僧衣,披著一件雜色百衲的碎布袈裟,鋥光瓦亮的碩大頭顱上點著八個戒點香疤——居然是個大和尚!偏偏他臉上還帶著個麵具,是個孫悟空的模樣,看起來是隨手在集市上買來哄孩子的紙糊物件,顯得不倫不類。
那僧人身後背著一條鋼鑄的長棍,八尺來長短,鵝卵般粗細,黑峻峻看著好不嚇人。剛才猝不及防間攻來的,若不是拳頭而是這一條鐵棍,彭先生非得受傷不可。
“阿彌陀佛,”大和尚口宣佛號雙手合十打了一禮,“彭先生,小僧在此恭候多時了。”
“大師好大的威風!”彭先生說著話把馬刀遞到了虎子的懷裏,“不知大師應當如何稱呼啊?光天化日強拆我小廟門鎖,又拿拳頭跟人打招呼,這可不是出家人的做派。”
“我是來殺你的。”和尚語氣不輕不重,言辭卻分外駭人,“彭先生你混跡江湖這麽多年,從關內到關外,真當沒有一個仇家能找上門來嗎?”
彭先生一咧嘴角,道:“我知道很多人恨不得食我的肉、寢我的骨。可是哪怕是死,我也是想死個明白——大師,您如何稱呼啊?”
彭先生一邊說著一邊背著手走到了院裏,負在背後的雙手給虎子打了個手勢。虎子也不遲疑,轉身便走毫不廢話。那和尚見了也不阻攔,單單是盯著彭先生,說:“你可以叫小僧‘鐵大和尚’。”
“鐵大和尚?我和你有仇?”彭先生問。
“你說呢?”
“你是來殺我的?”
“小僧說過了。”
“你知道我的本事?”
“知道。”
“那麽你覺得你一定能殺了我?”
“不敢。”
“你很自負。”
“總要試試。”
兩人說著話的功夫,鐵大和尚解開了胸前的搭扣,把那大棍自背上取下橫在手裏。和尚腳踩著八字步,緩緩開口:“彭先生,亮兵刃吧。”
彭先生見這架勢也不敢怠慢,撩起長衫,打後腰抽出一對匕首反握掌中,曲腿弓腰把這殺器端了起來。
彭先生手裏這對匕首三指來寬窄,一掌半的刃長,上刻著精細的符篆,把柄不大不小剛剛好貼合彭先生的掌心,一眼看去便知是量身打造的獨門兵器。
這對凶器名曰雙蛟,說是刀也罷,講是匕首也好,乃是彭先生自幼操持的兵刃。平素裏彭先生都是把這兩把刀,刀刃打著斜向上插在腰間的刀帶裏,撩起長衫一背手便能握住拔出。
都說是“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這話不假。這類短小精悍的兵器向來都是劍走偏鋒險中求勝,與人纏鬥之時,可近身之間,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可彭先生對麵站的這個和尚,手中端著的乃是八尺鋼棍!這大和尚本人脖子上青筋條條可見,手臂上肌肉也是棱角分明,雙手指節上都有老繭,可想而知放下了鐵棍,單論拳腳功夫也不會差上彭先生分毫——這是一位外家功夫的高手!
彭先生這般套路的人,明火執仗擺開架勢,對上這麽一位用長兵器的外家高手,看起來是處處吃虧。但人家現在已經是殺上了門來,自然是沒有不戰而逃的道理。若是過上幾手實在不敵,到時候彭先生若是要逃,怕是這和尚也攔不下來。
“彭先生請了!”鐵大和尚見彭先生拉開了陣仗,也是毫不客氣,大喝一聲便把手裏的長棍直直遞了出去,好似一副當做長槍來使的模樣。
彭先生不敢硬接,仗著自己身法靈活側身一躲,讓過這一下就要提刀近身。哪成想鐵大和尚這一招乃是虛招,未使太大的力氣。彭先生剛剛側身躲過,和尚便橫掄起大棍要掃彭先生胸前!彭先生險險低身,大棍擦著頭皮趟過,耳朵根子讓鐵棍帶起的風聲震得生疼!
這大和尚一棍掃過新力未生,彭先生顧不得其他,上前一步左手立刀護住自身,右手持刀直指對方胸膛!這和尚卻也是藝高人膽大,見這一刀也是不閃不避,反而也往前一步,正和著彭先生腳步,微微側身欺進彭先生內懷,讓右手一刀無法揮出,大棍收回來擋住彭先生左手的懷中刃。
兩人麵對著麵,如此距離可說是呼吸相聞!彭先生右手被擋在和尚身外,立刻單手轉刀,要向和尚後腰抹去。哪成想就是轉刀這麽彈指間的功夫,那大和尚竟然直接猛一低頭,拿自己的額頭狠狠撞向了彭先生腦袋!
彭先生隻覺得是頭頂“嗡”得一聲響,一時間眼冒金星,地轉天旋,忙不迭退了幾步。
抬眼望去那和尚也不像是練過鐵頭功的樣子,拄著棍子站在原地揉著腦袋,那罩在和尚臉上的孫悟空,也塌下去一大塊。
彭先生一時間哭笑不得——好不容易第一手試探便得了一個近身的機會,竟被這一招街頭小混混打架的手法破解了!
“好功夫,再來!”彭先生這一次也是更加了幾分小心,揮著匕首再次上前。
哪想到,這一次鐵大和尚卻不再如開始時一樣,用些取巧的手段,一招一式穩紮穩打,一時間,彭先生隻得仗著自己身法靈活與其纏鬥,甚是辛苦。更讓彭先生心內憋悶的是,與這來路不明的和尚對戰,卻好似給他喂招一般——自己一招招、一式式,遞出去、打回來,仿佛在這和尚眼中全都看破,總是能料定自己下一手如何,仿佛是已經相熟數年的對手一般。
不但如此,這大和尚的棍法也讓彭先生感覺甚是熟悉!明明是佛門的棍法,偏偏讓這人打得四不像一樣。就如一開始將棍化槍騙招,又橫掃攻敵輕心的手段,決計不是佛家的招數。若不是每每能先料彭先生一招半招,那大棍被他耍得針插不入、水潑不進,彭先生有把握再殺進割喉之距!
這二人打鬥,彭先生與處處遭針對,束手束腳覺得好生不爽利。他鬥不過這鐵大和尚,這大和尚也傷不得他分毫。這一會兒,打得難分高下,便是過去了足足兩刻鍾的功夫。
兩個高手拚死相搏那是有多耗費體力精神?現打得難解難分,兩人氣力上的差距便是漸漸拉開。
彭先生現已是汗流浹背,出刀招架也是越來越力不從心,神經繃得緊,奈何身體已經跟不上所思所想了。反觀那鐵大和尚,雖然汗打濕了麵具糊在了臉上,但是呼吸吐納依然平和悠長,揮舞大棍的手仍舊不抖不顫。
彭先生心中叫苦:揮舞著這般沉重的鐵棍相鬥兩刻,卻仍是這般悠長氣脈,這是哪裏蹦出來百年道行的怪物不成?
彭先生這一分神不打緊,那和尚可是入目先機,手中大棍一抖,當頭劈下!彭先生曲腿向後一翻,拉開了五六步的距離,險險躲過了這一下。大和尚得勢不饒人,借著鐵棍砸落在地的反震之力鬆開兵器,疾跑兩步到了彭先生身前,毫不花哨一記直拳打來!鐵大和尚一拳揮來之時,彭先生腳步堪堪落穩,防不及防、躲不及躲,被這一拳正正道道捶在胸口!
這一拳,把彭先生掀翻了一丈遠近,跌到了院牆邊上。
彭先生勉力撐地坐起,嘔出一口淤血,隻覺當胸似火燒碳烤,必是傷了肺內經脈。
“阿彌陀佛。”鐵大和尚又宣了一聲佛號,拾起地上的鐵棒,緩步向彭先生走來,“彭先生,勝負已分。”
“論武藝我的確不如你,”彭先生搖搖頭,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可是和尚你膽子也太大了,你想殺我,就應當知道我是什麽人,你隻身與我來戰也倒罷了,還膽敢進到我居所之內,當真以為我這裏不設防備嗎?”
言語時彭先生已是收起了雙蛟,一張符紙捏在了掌心。
鐵大和尚不屑一笑:“彭先生還有什麽本事盡管施展,小僧應承下來便是。”
“好,有膽色。”彭先生稱讚了一句,揚手把符紙擲向高空。
那符紙在半空中無火自燃,燒成了紙灰。符紙隻有一掌多長,可是自那一處飄落下的紙灰卻仿佛無盡無窮,洋洋灑灑布滿當空,一時間天日難見!
伴隨著符灰飄灑,彭先生長衫上的黑蟒活了過來。能看見那黑蟒遊弋,能聽見鱗片擦響,能看見血口開合,能聽見吐信呼吸!彭先生身周也浮現出一條條肉眼可見的厲鬼冤魂,在符灰的影子裏發出尖利的嘶吼。那一條條魂魄,有的能看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有的影影綽綽已不見了人形,仿佛凶厲的怪物一般。
這些惡鬼隻有一點相同,那就是都已不見了神誌,隻受彭先生驅使!而彭先生現在看起來也是鬼氣森森,全然沒有個活人的模樣,倒像是……修行了幾百年的清風碑王!
“魂成縱橫聽敕令,陰煞如濤恨不消。百鬼纏身陽世裏,迷途不見奈何橋。惡煞分明清風度,血肉盈魄幻無遙。開!”
隨著彭先生的咒語,符灰漫天旋飛間迷了和尚的眼睛。
待和尚晃了晃頭再張開眼,竟已不在太陽寺那小廟的院落中。放眼望去,四周盡是一片瑩瑩的藍色,腳下所踏,也不是厚重的磚石,而是鬆散的泥沙。抬頭看,不見天日,隻見波光粼粼四下散落。和尚試著舉手投足、揮舞鐵棍,都仿佛是帶著千斤的重量。
“在水底嗎?”鐵大和尚喃喃道。他知道自己一定是中了什麽障眼法,因為呼吸並不受阻礙,衣衫也未曾沾濕:“若是幻陣,能走出去嗎?”
過了個把時辰,大和尚一步步的量,也應當走出老遠,可是四周景色依舊,頭頂波光不移。和尚便知道,這陣勢不是尋常人力可破解的了的。這無邊無際,不如說是一個鬼打牆的法子。
鐵大和尚沉吟了片刻,心下有了定奪。手成劍指立在胸前,雙目微闔,念起咒來。
雖說在鐵大和尚的思緒裏過了許久,在外卻全不是那麽一回事兒!隻見那鐵大和尚拄著大棍站在院裏,雙目無神呆呆愣愣。彭先生看那和尚果然被迷了眼,抽出雙蛟,三步並作兩步,直指對方咽喉!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鐵大和尚開腔大吼了一聲:“破!”雙眼霎時恢複了清明!周身氣浪翻湧,震得彭先生不得寸進!
和尚一張眼,便瞧見那鋒刃距離自己喉頭不過寸許,連忙鬆開鐵棍,擋下彭先生雙手,推搡著退了幾步。這一擋、一推、一退,大和尚便是失去了趁手的兵刃,大鐵棍倒在地上,彭先生橫在了鐵棍與和尚中間。
這鐵大和尚雖是後退,但是氣勢分毫不減。他兩手擺了個虎爪的模樣,馬步岔開,若有若無的氣勁環繞身邊,漫天飄飛的符灰此時根本近不得大和尚身邊。但偏偏就是這漫天符灰,在鐵大和尚身周勾勒出一隻猛虎形來!
“這是道家刻身的法術!”彭先生冷聲道,“你不是和尚,甚至不是一般習武之人。我不曾惹上你這樣的人物,不然我一定記得。但若說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這般舉動也太狂妄了些——你到底是誰?”
“閑言少敘,”鐵大和尚說,“你的法術現在被我破了,你還有什麽本事?”
“你覺得我徒弟在哪?”彭先生問。
和尚一愣,不知此時彭先生提到這一茬有甚用處。
但就是此時,鐵大和尚渾身的汗毛都乍然而立,狠狠打了個激靈!他隻覺得危險——性命攸關!
“喂,傻大個!你爺爺我在這呢!”一個半大小子的聲音從大殿方向傳來。鐵大和尚扭頭一看,虎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大殿房簷上,右肩上扛著一把纖細如禾的苗刀,左手中指食指立在胸前,看著鐵大和尚,似笑非笑。
“所部八方惡鬼,統兵草精木靈。分陰斷陽命數在,千變萬化歸五行。無根魂魄留陽世,血祭蒼綾馬不停。敕令六丁神,喝令八方陰煞——五行旗殺,見血而誅!”
虎子念完了口訣,咬破舌尖,含了口血,噴在了苗刀上!
一時間這小廟周圍似乎是響起了金鑼玉鼓的敲打,響起了八方厲鬼的哀嚎。
和尚一低頭,隻見自己身邊,不知何時環飛了五麵顏色各異的小旗,院裏的地磚上,一塊塊符篆和這五行旗交相輝映,閃爍不絕。再抬頭,彭先生站在對麵微微頷首。
鐵大和尚奮力一掙,卻發現自己不知為何已經動彈不得!護著鐵大和尚的猛虎形,也在迅速消散。
“這份大禮,可還夠厚重嗎?”彭先生說。
“以多勝少,你們算不得英雄好漢!”鐵大和尚說,“況且我也會法術,你們未必能奈我何。”
“我徒弟準備了這麽久啊……”彭先生搖頭歎道,“即便是我,也施展不出這樣的威力。若還是殺不了你,我師徒二人引頸受戮。”
鵬先生話音未落,虎子自屋簷上一躍而下。虎子手中苗刀反握,借勢插進地裏,沒入二尺有餘!苗刀入地,四周哀鳴鑼鼓之聲聽得更是真真切切!
虎子揚手一指鐵大和尚,聲嘶力竭一聲大吼:“殺!”
霎時間鐵大和尚如墜冰窟!光天化日下,旗陣裏居然鬼森森、陰沉沉,目之所及,盡是一片光怪陸離的血色世界,原本那個小院,在鐵大和尚的眼裏已經被扭曲的不成樣子!
鐵大和尚深知,此時此刻,命懸一線!他拚盡全身氣力,從牙縫裏向著彭先生擠出一句話來:“師兄,收手!我是林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