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戰刀藏魂
小小的房間陷入了一種壓抑的寂靜,隻能聽見宋熊方借著這婦人的身體喘著粗氣的聲音。
虎子失了神——他頭一次距離鐵血刀槍的戰場如此之近。他知道現在時局不穩,家國動**,但是他從來沒想過戰火竟然會就在自己的眼前。宋熊方的講述並不繪聲繪色,但是他比最好的說書先生都更能把這些東西送到虎子的心窩子裏。
因為這是條沙場裏遊**出來的英魂,是個為國捐軀的大英雄!他不是畫本上的關公,也不是衙門張榜大捷告示上的畫像人名,而是個戰死沙場跨越時間來到自己麵前的一縷殘魂。
聽了他的話虎子,就感覺那一百二十個大清將士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他們在鐵與血和槍與炮的戰場上用死戰不退守住了自己的尊嚴——哪怕他們被袍澤出賣。這一刻在虎子的幻想裏,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應當和這樣的人站在一起,為國捐軀,沙場揚名!
虎子不由得又想,如果是自己跟這些人站在一起,麵對槍林彈雨,麵對生死一瞬,他有勇氣像宋熊方和他的親兵們那樣死戰不退嗎?
有!虎子告訴自己——少年人都有這麽一股子衝勁!
他覺得他必須有這個魄力,他必須有這個膽色!一個平凡人都能做到的事,他一個服妖降魔的修士理應做得到——甚至做得更好!他覺得他不僅僅能死戰不退,他應該率十數殘卒突出敵陣,梟敵將首而後揚長而去,留下萬世美名。好比那解救西岐城的楊戩;好比那長板坡七進七出的趙子龍;好比那徒手打死大蟲的武鬆一樣!
虎子曉得現在的自己沒有這般的本事,但是他心氣兒高。他指望著有一天自己一身本事不但是能降妖伏魔,還得蓋過自個兒師父彭先生去。
彭先生歎了口氣:“宋哨官,您應當明白的——您死了。”
“原來如此嗎,”宋熊方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體,苦笑一聲,“原來我不過是殘魂損魄,苟且人間嗎?原來當時種種已然定局了啊……”
“宋哨官,你這麽渾渾噩噩,已經許多年了。”彭先生沉吟了片刻,說,“若說除鬼,這句話不當告訴你,但是我覺得我還是該說。甲午這場仗,大清敗了。”
“你胡說!”宋熊方身子猛然一震,虎子失神未醒沒能勒住繩頭,竟被宋熊方掙開了捆縛。
宋熊方掙開繩子的那一刻紅繩勒進了皮肉,仿佛是在那婦人身上點了一串炮仗一般,劈啪得直閃火光,仍是沒有打穿衣物,卻讓宋熊方的聲音更縹緲了些,似是夾雜著婦人本來的音色了。
“爾等無知鄉民休要信口雌黃!”宋熊方指著彭先生的鼻子罵道,“當初旅順軍艦檢閱我看在眼裏,我大清有堅船利炮,練兵湘軍皆驍勇善戰,怎會敗給東洋鬼子?!”
宋熊方這一聲喝把圍觀的人嚇退了幾步,現在已經全都退縮到了屋子的一角,有些人兩股戰戰虛汗盈額,卻還是不走,偏要在這裏看著。張大仙手裏掐了個訣,一張小圓臉已然變得似蛇如蟒,分明是已經請仙家入竅上身,大有宋熊方一有異動,便當場打殺的意思。
虎子看宋熊方脫了繩結,惱怒自己失神,提起繩頭就要把還掛在婦人勃頸上的繩圈勒死。彭先生卻向著虎子輕輕擺了擺手。
彭先生說:“宋哨官,我欺瞞於你,對我來說有一丁點的好處嗎?堅船利炮我沒見過,但也聽聞過,可是您不妨想一想,單靠堅船利炮何用?別忘了你是怎麽死的,別忘了大清多有八旗軍和綠營,別忘了大清多有如你營官那般的人。”
宋熊方聽了彭先生這番話,仿佛被人抽了脊梁,撲通一聲跪坐在地,口中喃喃自語:“生平唯所願我大清,**四海賊寇,複萬國來朝氣象。遭奸人害,所役無一存者,立誌報國有何用?洋務強軍有何用?喋血沙場有何用?為鬼兮何用?為鬼兮何用?為鬼兮何用……”
想來宋熊方心中也是多有無奈。明明立誌報國從軍,卻不想第一戰便被人出賣。而今聽聞大清這一戰敗了,宋熊方心裏那一座豐碑便坍塌了——連東洋的小鬼子都能騎在大清的頭上了麽?
張大仙一喜,笑道:“彭先生果然高人!兵不血刃三言兩語便泯滅這孤魂意誌,如此一來,無論你我二人何人做法,誅滅此獠,輕而易舉啊。”
彭先生也向著張大仙一笑:“張大仙,我與您打個商量,這宋哨官的魂魄全權交由我來處理,煙火錢苦主拿出多少我也是分文不取。您意下如何?”張大仙一聽嘴咧的更大了:“彭先生您是高人,這魂魄您有什麽用處您自取,這煙火錢我張某便是不好意思了。”
彭先生向著張大仙微微點了點頭,轉身又向著宋熊方說:“宋哨官,你看我們還都梳著辮子,大清沒有亡國,中華就還有希望。遠的咱們不談,談談近的。而今你魂魄附在這女子身上,要不了幾日這女子身軀便會被你的陰氣拖垮,你也會就此因傷人害命徹底淪為惡鬼,落得個被如我這樣的人打殺,魂飛魄散的地步。哪怕如今你已經心如死灰,也請放過這婦人好麽?”
宋熊方緩緩抬頭,說:“我何苦與一個無辜的小腳女人過不去?隻是我不知道我是怎麽來的,也不知道該怎麽走。你是有本事的人,要我怎樣便怎樣吧。”
彭先生問那粗麻巾:“你家中近半月來可是新添置了什麽東西?或說是有什麽小物件是不久前才帶回家裏的?”
粗麻巾沒有答話,之前那神色木訥的男子卻開了口:“先生,我是打吉林敦化投奔我妹妹來的,這讓鬼上了身的就是我妹妹。這家裏新添置的東西,隻能說是前些天我帶來的,您具體要找哪件,我也不清楚啊。”
彭先生心下了然,吩咐道:“虎子,把東西找出來。”
虎子剛才鬆了繩頭讓宋熊方掙了開來正是自覺臉上無光,現在彭先生吩咐,便是要好好表現表現:“師傅您等著,看我的。”
虎子右手指尖在兩眼上各點了一下,走到那婦人麵前盯了宋熊方片刻,又直起身在屋內掃視了一圈。
虎子平素裏靈動的雙眸現在空洞得如同死水一潭,幽幽深深透著點陰森森的味道。小九被虎子這眼神瞟了一下,乍起了一後背的汗毛。這是小九第一次深切的感覺到,自己這個住在城外的玩伴也是個近鬼親神的人物。
“這呢,找著了。”虎子打了個冷戰,眯了下眼,眼神便恢複了尋常的樣子。虎子爬到炕上,在傾倒的炕櫃裏一通翻找,把人家的被褥撇得東一堆西一堆。終於在炕櫃的最下方掏出一柄長長的馬刀。
這馬刀沒有刀鞘,用了塊皮子裹在刃上,刀身厚重,刀柄微微彎曲,一看便知是趁手的東西!虎子把那皮子隨手撕了下去。滿眼隻見銀光閃閃,刃上淺淺缺口宛然,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真家夥。接近護手的刀身上有一段洋文,虎子看不懂,跳下炕就把刀遞到了彭先生手裏。
“這是我的刀,我認不錯。”宋熊方伸手想摸,卻又把手退了回來,“這把騎兵刀是德國貨,天津武備學堂畢業的學生所率營哨才有配備,民間私藏輕者牢獄,重者發配充軍,你們膽子也是不小。”
木訥漢子慌了神:“狀元爺您可千萬別亂說!這刀是我在一個朝鮮販子手裏買來的,打敦化到昌圖一路上沒出過岔子,進昌圖府的時候這把刀都沒說道!”
“世道變了宋哨官,”彭先生說,“你也該回來了。”
話音剛落,彭先生將馬刀在手裏轉向,刀背就這麽抵在婦人額頭。眾人肉眼可見的絲絲縷縷黑氣自婦人七竅中飄出,攀附在刀上,又消失不見。這麽定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彭先生抬起刀,婦人身子向後委頓,虎子立馬上前一步攙住,讓她平躺在了炕上。
“兒啊……”那婦人有氣無力的喊道,這聲色已是本來的模樣了,“兒啊,娘口渴。”
粗麻巾立馬打窗台上拿來一壺水,一點一點喂給婦人。婦人喝了些水,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般,便是好了。”彭先生說,“經此事以後,你娘應當是會虛弱一些日子,好生調理便好。”粗麻巾轉身便跪倒在地上,連連磕頭:“謝謝彭先生,謝謝張大仙,謝謝彭先生,謝謝張大仙……”
張大仙上前扶起粗麻巾,笑著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況且這是邪魅作祟,斬妖除魔是我等人的本分,快去照顧你娘吧。”粗麻巾作了個揖,便坐到炕沿給那苦主婦人整理衣衫,頭下墊上枕頭。那木訥男子也是連連拱手稱謝。周圍圍觀的街坊裏道也都拍手叫好,嘖嘖稱奇。
“果然,這鬼是掛了物件的。”張大仙抿著自己的胡子說,“彭先生,你這小徒弟本事不一般呐。天生的……還是用什麽法子開的?”
“張大仙,您問這話是給我難做啊,”彭先生回,“您是帶仙兒的,我是修法的,您打聽我門下的法門,是要拜我為師不成?”
“哦,是我逾越了!”張大仙笑著拱了拱手,“我在這兒給您陪個不是。此番多有勞煩彭老弟,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您盡管開口,張某定當竭盡全力。”
“好說。”彭先生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話說回來,這苦主畢竟是被鬼祟上了身迷了心竅,需用些湯藥調理陽氣,我醫理淺薄,這方子就由您來開吧。”
張大仙在樁事情裏並沒有出多大的力,此時彭先生這一番話分明是給張大仙找了個台階下。張大仙笑嗬嗬地應承了,借著虎子背來的紙筆,起了個方子交給了那木訥男子。
此時前來幫忙或是前來圍觀的街坊已是走得差不多了,木訥男子把方子折得整整齊齊揣進了袖裏,又貓下身從炕洞裏掏出了些許散碎銀子,看似是四五錢的樣子。男子舒過拳頭,把那些碎銀子攤在了張大仙手心。
木訥男子看著張大仙把銀子揣進荷包,愣著神,沒有說話。
“怎麽?還有事兒?”張大仙問。
“大仙,有。”木訥男子說,“這刀打去年開春就買回來俺放在身邊,本想著是來投奔俺姐們一路上有個護身的家夥事兒,為啥這麽長時間我沒著道,這髒東西卻找落在俺家我姐們身上啊!”
“我跟你說吧,”虎子收拾了炕桌上的東西,說,“您是個漢子,正值年壯,頭肩上三把火燒得正旺啊!你當人怕鬼?鬼可怕著人呢!而且我猜的不錯的話,您打以前是做殺生的買賣的。”
“哎!你說對了!”木訥男子終於做了個驚異的表情來,“我以前在館子裏殺狗的,你怎麽知道的?”
“嗬嗬,這個很簡單。”張大仙接過話茬,“鬼怕惡人,他殺人殺的再多,怕是沒有你殺的狗多。這冤魂侵吞你的煞氣,在這刀裏滋養自己的魂魄,也算是機緣巧合,被你帶到了這裏。女子體性陰,如若沒猜錯應當是斷了天葵,更是陰氣內斂,這才給了這亡魂可乘之機。”
“那麽,若您不介意的話,”彭先生對那木訥男子說,“這刀,我帶走可好?”
“彭先生你可把這東西帶走吧!”沒等木訥男子搭話,粗麻巾急道,“俺家可留不住這東西,今個兒得虧是找來了你們倆能看會算的先生,要不俺娘指不定得怎麽折騰死呢!彭先生拿走了好!拿走了好!”
彭先生又用問詢的眼光看了看那個木訥的男子。那木訥男子也是忙不迭的點頭:“您拿走了好,拿走了好……”
回山的路上還是那個粗麻巾借來的車送到山腳下,不過這一次除了趕車的車老板兒便隻有彭先生和虎子兩人了。小九住家在城裏,看完了熱鬧直接回了戲班。
師徒二人下山折騰這一遭,日頭偏西,已是過了晌午。用虎子的話說:“又節省了一頓飯出來。”
回山路上,虎子忍不住問:“師父,咱這一門還有啥您沒教我的麽?”彭先生一愣,反問道:“你是覺得師傅藏私?”
“我不是這麽個意思!”虎子趕忙說,“我是想著,您說過我這根骨是上好的,我自個兒卻覺著這一年來長進不大。您有沒有什麽法子讓我再往前走兩步?”
聽了這話,彭先生板起了臉,訓斥道:“咱鬼家門一脈,功法走的不是平穩端莊的路子,本就是進境比尋常修士快得多了,根基浮躁,是容易出事的。提升進境隻有兩條路,要麽是潛心學法,步履積累,二是生死之間搏殺參悟,再無它途。符、術、體、咒、印,萬變不離其宗,你把我教你的基本功參透了,就夠你吃一輩子。走還沒走好呢,你先別想著跑!”
虎子俯首躬身:“弟子明白了。”嘴上是這麽說,可他心理卻全然沒當一回事兒。
師徒二人一路再無話。走到寺門口,見大門緊閉,門上無鎖!
“你沒鎖門?”彭先生問。
“哪能呢,師父!”虎子辯解道,“走的時候明明鎖了的!這指定是進了賊了。”
“賊來了能偷什麽,”彭先生一笑,“該他找到的東西不值得偷,不該他找到的東西他也找不到,怎麽會有賊人光顧咱們棲身這小小的破廟呢?”
彭先生上前輕輕推門,門卻紋絲未動——有人在院內把門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