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鐵棍鏢師

當年李林塘離了師門之後到了山東,本想是投靠一位在山東綠營裏做教頭的前輩,在軍營裏謀一碗飯吃。

李林塘要找的這個前輩名叫劉恒祿,乃是他故去先師的至交好友,按輩分李林塘要叫他一聲世伯。可是哪成想,到了山東濟南之後一打聽,那老前輩已經解甲歸田告老還鄉了!

為什麽?鬧太平天國的時候這老爺子讓那幫拜上帝教的小崽子砍掉了左手的兩根手指頭,落下了一個殘疾。綠營教頭那是從八品的官職,而大清律上寫得明明白白,說是身有殘疾者不得為官。無法,那劉恒祿老前輩便是隻得回鄉種地。

李林塘想得明白:在這找不到世伯,無依無靠那就當真得去幹賣苦力的營生,還得是找劉世伯!想到就做,跟人打聽了老爺子的住處,直奔了濰坊的高密。

李林塘到了高密再一打聽,自己這個劉世伯解甲歸田,居然歸了有三坰半地!

原來劉恒祿在任的時候也協管城防,上下兩路都吃得開,誰想做點什麽撈偏門的營生,好比偷運福壽膏、半掩門、黑賭坊一類,都得給人家上水。這劉恒祿也是耐得下心思,不抽大煙不耍錢,吃糙米喝涼水,貧寒如洗、清風兩袖地做到了卸任。回了鄉下立刻買房置地,安安心心當起了地主老爺,開了一間當鋪,買賣些豬羊,收一收租子,小日子過得好不快活。

李林塘到了人家地頭,劉恒祿那也是親切招待。鬼家門從來不是什麽有錢的大山頭,不過是一代隻有兩三個真傳弟子的小門小戶。雖然他這劉世伯不是什麽頂有錢的財主,可是這莊子裏裏外外還是讓李林塘覺得闊綽。

在人家府上住了一些時日以後,李林塘是越來越受劉恒祿老爺子喜歡,一來二去,這世伯直接就變成了幹爹!

原來,這劉恒祿是練家子出身,又投身軍營發跡,對習武之人本就是有著這麽一股子親切的勁。可惜了的是,劉恒祿膝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終究是要出嫁,不能真傳;大兒子經商掙錢養家;小兒子立誌從文。這老爺子一身的本事,就這麽沒有了傳人。劉老爺子嘴上不說,但是心裏頭不是滋味。

這回倒好,故友的徒弟前來投奔,打下了紮紮實實的外家功夫的底子。最難得還和自己一樣,也是個使棍的高手!幹脆,認下了這個後生當了幹兒子,開香堂告祖先,三叩九拜,敬茶獻酒,這名分就成了!

打那以後,李林塘在劉恒祿家裏住了下來。白日裏在劉恒祿指導下練功耍棍,得了閑替老爺子操持裏外,巡視佃戶、收收租子。可這時候久了,李林塘心裏頭不是滋味,吃人家的拿人家的還住人家的,怎麽說李林塘心裏都有個坎過不去,自己堂堂七尺男兒,應當有番事業才好。

那一晚,李林塘和劉恒祿一家老小喝酒吃飯的時候,按耐不住自己心裏所想,便對劉老爺子說:“幹爹,我到這也有一年了,我想著,從軍,創番事業出來。”

劉恒祿放下筷子擦擦手,說:“你覺得幹爹對你不好?”

李林塘一聽這話趕緊站起身來一抱拳,深打一禮:“幹爹對林塘傳藝傾囊、照顧無微不至,林塘自幼無父無母,如今師父駕鶴西去,世上同我最親近的隻有您老和我師兄了。”

“坐,”劉恒祿的大兒子拉著李林塘落座,“林塘哥你這麽說話就見外了,都是一家人。”

“不錯,”劉恒祿說,“都是家人,別這麽見外。打你來第一天,你就跟我說想從軍。我是退下來好幾年了,但是我那幾個老兄弟還是買我幾分麵子的。我把你留在身邊一年多,你都沒想明白,我為啥不一開始就把你安排到綠營去?”

李林塘臉色有點尷尬:“幹爹,您看不上我這身本事?”

劉恒祿搖著頭輕笑,道:“林塘啊……你真當綠營是什麽好地方?”

“怎麽講?”李林塘問。

劉恒祿把那隻隻有三根指頭的左手拍在了桌子上,說:“綠營爛了,綠營打骨子裏爛了!我年輕參軍的時候,綠營是一塊招牌,現在綠營就是一坨屎!抽大煙的、喝花酒的、爛賭鬼,這種人在綠營裏比比皆是,當官的吃空餉,下到十二三的,上到六七十的都在綠營掛名,你去當兵有什麽指望?”

李林塘聽著這一番話,腦瓜門子上的冷汗霎時間就下來了。

“林塘,不是幹爹攔著你立業建功,”劉恒祿又晃了晃自個的左手,“瞅見了麽?這是教訓!現在洋人可嚇人呢,可不是當年的太平天國。定遠號和鎮遠號是嚇人,可是誰也沒見過它們打過仗不是。你功夫再好,你擋得住槍子兒?”

劉恒祿喝了口酒,繼續說:“我兩兒子,為啥都沒從軍?一是兩個人都不喜歡舞刀弄槍,我不強求;二是,這綠營裏的水太深,不是你有本事你就能坐上高位。我沒受傷的時候我就想明白了,咱做人呐,生不入官門,死不進地獄!”

“生不入官門,死不進地獄……”聽了劉恒祿這麽一番話,李林塘喃喃道。

“林塘啊,”劉恒祿又說,“我知道讓你在我這個小小的莊子上混日子是委屈你,你心裏頭也多多少少是有點不痛快。”

李林塘連忙擺手:“幹爹,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

“哎!你先聽我說完,”劉恒祿打斷了李林塘的爭辯,“年輕人呐,心氣都高,想著有自己一番事業,我理解,我也支持。林塘你的本事不低,拳怕少壯,當今正是你最好的那幾年光景,你在我這留了你一年,我的棍法算是有了傳人了,如今當放你走了。”

“幹爹,我……”

“我說了,聽我把話說完。”劉恒祿又一次打斷了李林塘,“我有個老兄弟,在濟南鏢局坊開了個鏢局,叫‘鐵元鏢號’,在綠林道上有點名號,好幾條鏢路都是他們趟出來的。明個早上我給你寫一封信,你帶到濟南去,在他手底下幹活吧。從砍柴喂馬幹起,也有你出頭的時候。”

李林塘聽了這話,離開了座位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劉恒祿看都沒看,說:“起來,坐下,吃飯。”

第二天一早,李林塘拿著信,收拾了行李,拿上了那根跟了劉恒祿老爺子大半輩子的大鐵棍,牽了馬,便是出莊。可出了莊子沒多久,李林塘又下馬,衝著莊子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這一會,才是再無留戀,策馬直奔濟南!

李林塘到了“鐵元鏢號”交了拜帖,等了沒多大一會兒的功夫,就有人安排他的吃住和工帖,甚至鏢局大當家的都來見他,跟他說話也很是客氣。李林塘心下明白,這鏢號大當家的,應該是和自己的幹爹關係匪淺。

到了這兒,有熟人照應,自己又有一身實打實的本事,四年的時間,李林塘在鏢局坊裏頭一路從趟子手,坐到了鐵元鏢號副總鏢頭的位子上!

這四年裏,李林塘是跟著鏢局坊一眾鏢師、趟子手、夥計們,趟出了從濟南到亳州一條新鏢路來,硬生生闖下了“鐵棍鏢師”的赫赫威名!打那時候起,但凡是掛著“鐵元”鏢旗的車隊,在這條路上就暢通無阻!哪怕是遇上了“邪茬子”的事,李林塘都能全身而退。

從這算,李林塘算是徹底在鏢局坊站穩了腳跟。

這四年的後半段,發生了一件大事——中日海戰,大清國敗了,據說是賠給了小鬼子一座銀山!到了夏天,山東的綠營沒了,練軍接管了山東的布防。

看到現在山東綠營老兵的慘狀,李林塘也是心有戚戚,又覺得自己的幹爹當真是高瞻遠矚,得虧當年沒有腦子一熱就進了綠營,而是到了鏢局。這不嘛,綠營淘汰下來的火槍,一股腦兒被幾家大鏢局聯手從衙門那兒買下來了。當然了,公文上說這些槍,是銷毀了的。

這世道正亂,鏢局的生意自然是越來越好——世道再亂也得有人做生意,做生意就用得上鏢局押運!

濟南的街麵上,洋人越來越多。這些藍眼珠的洋鬼子又是蓋教堂,又是開醫院,鬧得是轟轟烈烈。李林塘聽說這些洋人拜的是上帝,他以為這個就是洋人的道教。後來過了很久他才聽人說,那個上帝不是玉皇,而是叫什麽“高的”。

不管是“高的”還是“矮的”,李林塘覺得這些事跟自己沒有太大的關係,洋人一時得意,衙門都得處處讓著這幫大爺,無非是以後又多了個祖宗,得小心供著。以前街麵上洋人少的時候,活祖宗也不少,無非是這麽回事,都一樣。

現在李林塘關心的,是自己的終身大事!

說起來李林塘眼看著要奔三紀的人了。他以前是在山練武心無旁騖,出了山門奔波事業無暇分心,到了今天,怎麽也說得上是功成名就!他不沾煙、不碰賭,偶爾倒紅館兒裏頭泄泄火也是克製的很,這麽個好男兒怎麽能沒有家室呢?

劉恒祿老爺子做主,給李林塘向一門小戶人家提了親。那姑娘雖說沒見過市麵,但是生得乖巧可人,有個好生養的體格,兩隻小腳不足一握,這讓李林塘心裏很是喜歡。

在那年冬天,鏢車開道,趟子手放槍鳴鑼,敞亮亮一趟人頭鏢,那叫一個風光!李林塘,依然是騎著當年從劉家莊馱他到鐵元鏢號的那匹馬,走在鏢車的後頭。身上裏外三新的緞子麵棉襖,胸前佩著個大紅花,映得臉都跟花一個顏色。大紅的花轎,從高密一路抬到了濟南,抬進了鐵元鏢號!

這麽大排場的迎親,在濟南可以說是轟動一時!誰聽了李林塘的名號不豎大拇指?

喜事是一樁接著一樁。就在那年除夕將至的時候,郎中告訴李林塘,他媳婦懷了!

“那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李林塘端著酒碗,看著桌上豆大的油燈火,臉上掛著笑,“我在鐵元鏢號擺了席,鏢號上上下下一百三十口人,一個都沒落下,都來給我道喜!我那時候多風光啊……多風光。”

李林塘說完,幹了這碗酒,又倒滿。彭先生看著又新開封的一壇酒,說:“林塘啊,你醉了。”李林塘搖搖頭:“這才喝完一壇,心疼了?師兄你不知道啊,我酒量大著呢。”

虎子不關心酒不酒的事兒,他聽故事聽得入了迷,催促道:“師叔,後來呢?”

李林塘瞟了虎子一眼:“後來呀,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