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望子成龍
虎子到的時候,正是戲鼓樓授課的時候。院裏多是打著赤膊的半大小子,看起來與虎子差不多的年紀。大的不過十七八,小的也就十二三。院裏頭沸反盈天!有佩劍戴著髯口練身段的,有壓了條腿在牆邊念唱詞的,還有跟著教習一句一句學著新戲的,混著教習們的呼喝之聲,好不熱鬧。
“虎子,你怎麽來了?”先看見虎子被門房引進來的是站在牆邊吊嗓子的陳班主,“你還背著個藤箱,莫非是闖了什麽天大的禍事,怕你師父把你打死,來我這兒避風頭吧。”
虎子放下了藤箱深打一禮,把信遞了過去,說:“見過陳班主,您念我點好。我師父去八麵城,把我扔昌圖了,我師父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太陽寺怕我闖禍,說要找個人看管我,不就想到您了麽。”
“你師父都管不住你,我哪管得住你個野小子。”陳班主笑道,“這信裏還夾著兩錢銀子,你師父還真跟我外道了。你拿回去花用吧。”
陳班主把銀子遞了回來,可是虎子不敢伸手。他說:“陳班主,您可收著吧!回頭我師父知道這錢落在我手裏,我屁股非得被打成八瓣不可。您要是不想要這個銀子,您回頭等我師父回來了您跟他說。”
“老陳,該收就收著,”楚安走了過來,手裏還拿著個木刀,“咱彭老弟性情可不就這樣嗎,寧可別人虧欠他的,不許他自己占了別人的便宜。你若是不把這錢拿下來,下回賞戲的名頭就找補給你了。”
“那算了,”陳班主歎了口氣,“我先收著,回頭和彭先生吃酒花了,就算是抹了。”
“你呀,你呀!”楚安指著虎子說,“當真是什麽人教什麽徒弟,你跟你師父都蔫強蔫強的,嘴上什麽都不說,心裏主意可怔呢!”
“虎子你過來坐,”陳班主拿著信掃了一眼,便是踱到桌旁飲了一口茶潤嗓子,衝虎子招呼著,“你看看這些念唱詞的,哪個念得好?”
虎子有點不明所以,不知道為什麽陳班主忽然和自己說起這個,於是打了個哈哈:“陳班主您要是問我哪個看起來打架是好手,我能跟您掰扯掰扯。可是這戲我看了確實是沒有幾出,您問這個,我說不上來。”
“你師父是懂戲的,”陳班主手指尖一下下點著桌子,“我想他徒弟應當也是差不多的。遠了不說,你往那邊看,那邊練的那一段,你年前聽我唱過,你看看有什麽不一樣?”
虎子順著陳班主的眼神往過瞧,正看見小九手執紙扇和一個比他大一些的孩子在練對白。練的是《長生殿》裏的一段,虎子還有些印象。
“記得那年在沉香亭上賞牡丹,召翰林李白草《清平調》三章,令李龜年度成新譜,其詞甚佳。不知妃子還記得麽?”
“妾還記得。”
“妃子可為朕歌之,朕當親倚玉笛以和。”
“領旨……”
“儀態做派如何?”陳班主問。
虎子又看了一會兒說:“小九的楊貴妃,很美。”
“那比之我如何?”陳班主又問。
“比不了。”虎子當即答道。想了一想,他又說:“您的楊貴妃,是落落大方的美人兒,小九的……許是比您的小氣了一些。”
陳班主聽了虎子的話哈哈大笑:“好!你也是個妙人!誰說你不懂戲呢!”
“陳班主您了別誇我,”虎子擺著手說,“我就是一個二愣子,什麽話亂往出捅,您別往心裏去啊!”
“你可知道,就這樣,我也敢說小九是這一科最好的。”陳班主說。
“哪是!”虎子不住點頭,“他是您兒子!況且小九也聰明啊。”
“和聰明掛不上什麽關係的。”陳班主擺擺手,“這一科有四十來個弟子,哪一個不聰明?他們隻是出身窮苦了些,不是沒長腦子。”
虎子一時沒接話,陳班主就繼續說:“你應當是不知道的,小九也不會與人說吧……小九跟我不親,他最是怕我。”
“陳班主……您……”虎子不知道陳班主忽然把話頭轉到這邊是什麽意思,一時也不敢答話。陳班主歎了口氣:“這一科的弟子裏,小九是小師弟,哪怕有比他年紀小的,也是他師兄,因為他入門最晚。一開始他娘是不許他學戲的,可是他前邊八個兄長姐姐都夭折了,自他以後你嬸子肚子也一直沒動靜,這才讓他進的科班。”
虎子瞟了還在練戲的小九一眼,心想著才知道為什麽他叫做小九。
“這一科,有一個算一個,小九挨過的打罵和訓誡是最多的。”陳班主接著說,“他們都說我對自己兒子下手狠,可是哪一個做父母的是不憐愛自己的孩子的呢?時而打完了小九,我心裏也好不是滋味。”
“嗯。”虎子訥訥地點了點頭。
陳班主搖了搖頭,說:“我與你說這些不為了別的,就是想叫你知道,彭先生與你是一片苦心,有些事情他自己說了不一定是那麽回事兒,才要我一個外人來講。”虎子這才明白過來——應當是彭先生在信裏寫了一些什麽話,這才會有陳班主和自己唱得這一折戲。
“我是做父母的,我能知道彭先生對你是什麽情意。”陳班主說,“你雖是彭先生抱回來的,可是你畢竟從了他的姓氏,彭先生又是沒討老婆,對你的一言一行,那都是當了親生兒子對待的。虎子你要曉得,做父母的隻要是沒喪了良心,沒有一個不是盼著自己的兒女好的。小九可能一輩子都跟我不親,心裏怨我恨我,但是他成了,我就知足。我不知道你和你師父出了什麽事,你師父隻是說你與他生了氣,叫我勸你兩句,但是我覺得,天下無不是之父母,沒有什麽坎事過不去的。”
虎子沒說話,低頭玩著自己衣服上的扣,搭上了又解開,解開了再搭上。陳班主也沒再說什麽,任虎子坐在這兒玩著自己的扣子,抬身去考一個壓腿的孩子背唱詞了。
等戲班裏授課的時段過了,一眾孩子也就各自散了。小九躥到了虎子身旁,使勁一拍虎子肩膀,把虎子嚇了一跳。小九樂得滿臉花:“虎子,楚師傅說你要在我們這兒住一段時間?”
虎子點了點頭:“少則六七日,多了小一個月也是可能的。”
“那可太好了!”小九說,“不許住客房,你就跟我睡一個屋。這回可有人陪我玩了!”
虎子抬手一指院裏那麽多沒散去的弟子:“這麽多跟你一般大小的師兄,還沒人陪你玩了?”
小九一扁嘴:“你別說他們,張嘴閉嘴‘少班主’,就沒拿我當他們那一圈的人!玩什麽都不帶著我。”
虎子把話頭岔開:“哎!我給你帶來點好東西你看看!”他打開藤箱,拎出來那一串死麻雀來。
“家雀兒!”小九一拍手,“好家夥,這麽多!”
小九是住在城裏的孩子,平時想上樹掏個鳥窩,城裏都沒有那麽多的樹讓他掏,更遑論下夾子捕鳥這種樂事了。
“一會兒做飯的時候,你把這些都埋到灶坑裏去。”虎子晃了晃手裏的那一串雀兒,“咱倆晚上的肉菜可不就出來了麽!”
孩子們打了家雀兒多半是這麽做的。把家雀兒放在煮飯的灶坑裏,埋在碳灰底下,等飯菜熟了,鳥肉也都烤得差不多了。用不著拔毛放血,更用不著開膛破肚。到時候碳火炙淨了鳥身上的毛,順著皮往下一撕,烤得香酥的鳥肉就露了出來。至於鳥的下水,吃的時候現擇都不是問題。
小九央著廚娘幫忙,在做飯的時候把家雀兒烤了,又幫著虎子把他的東西安置到了他的房裏。
“虎子,我定了什麽時候開嗓了。”小九在房裏坐下,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哦?”虎子也好奇起來,“唱《長生殿》嗎?”
“不是。”小九答,“唱《白蛇傳》,我扮白素貞。”
“那你是妖精嘍!”虎子故作誇張,“到時候我就能收了你了!”
“你又不是和尚,演不了法海!”小九笑道,“過完年,正月十五一過就開鑼。到時候你和彭先生……還有你那個長得挺嚇人的師叔,都來看啊!狗子可是說好了,他全家都來!”小九上山找虎子玩的時候跟李林塘打過一個照麵,印象頗深。
“都來看,都來看。”虎子點頭應道,“那可是未來的角兒的頭一回亮嗓子,以後說出去多有麵啊!不過說好了,我師叔可是和尚,他能收你!”
少年的心思簡單,心量也小,盛裝不下許多的事情。就好比盛夏裏街麵上的水,來的快,去的更快,太陽光一照就消散了。
虎子和小九這小哥倆就著灶坑裏烤的家雀兒下飯,吃得一臉一手的黑灰,免不得相互調笑。我在你胳膊上抹一把,我在你臉上蹭一下,玩得很是開心。
也是因為小九吃飯向來是在自己房裏的,才能這麽無所顧忌地和虎子玩笑。若是像一般弟子一樣在樓下的大桌上吃飯,哪個喊大聲說話都會被那一天看管的教習訓斥,更別說打鬧了。
過了晚飯沒多久,正是要開鑼的時辰,今晚上要登台的開始勾臉更衣,小九他們這些坐科的弟子就跑前跑後的幫襯。虎子不是戲班裏的人,無緣得見後台的熱鬧,卻得樂不花錢過了戲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