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形單影隻
夏日裏,即便是關東,也是滾滾熱浪喧天,看遠處的景物,都是被升騰的氣浪扭曲了的。風從山腳漫上來,穿過那片墳場,透過山上的林木,打在虎子臉上的時候,讓少年感到了一陣更甚於陽光的灼熱。
虎子就穿著一個露了胳膊的短褂,敞著懷,坐在老槐樹最粗大的那個樹杈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彈著槐樹上的鈴鐺,看著昌圖府的方向。
蟬鳴得狠了,湖裏的荷花開了,大姑娘小媳婦們出入的時候即便是仍穿著長衣,卻也是輕薄的樣子。這才是夏天。
太陽寺的牌匾掉下去了,兩天前半夜的事。它原本就是歪歪扭扭的樣子,彭先生也曾提過,說看著危險,哪一日摘了。可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塊匾明明雨打風吹都沒事的,卻偏偏在一個沉悶的夏夜掉在了廟門口的石階上摔得粉身碎骨——還沒等著摘下來呢。打虎子記事起,他就跟在彭先生的身邊,可說是沒離開過一步。這次師傅接了個出門的活,卻是要把虎子一個人扔在昌圖。
來的是個小夥子,十八九歲的樣子,從八麵城海家屯來的。說屯子裏頭遇到了點邪茬子,有東西叼走了一些大牲口,牛、羊、馬、騾都遭過害,找到的時候腸肚都爛透了,身上肉卻是少不了多少。當地的民壯到荒郊野地打了幾回狼,狼沒打著卻是折損了兩三條人命。後又找了八麵本地的一個先生,結果那先生也搭了命進去。這才想請彭先生過去給看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虎子都跟著收拾東西了,卻被彭先生叫住,說這次和李林塘出門就行,廟裏也不用人看家,給虎子開了封給陳班主的信,留了些錢,讓虎子到城裏找小九住去。虎子自聽了算命先生一番話後,這幾日心緒本就頗為紛亂,被彭先生這麽一激,一甩手把家什扔了一炕,賭了氣自己跑到老槐樹上來了。
虎子坐了有半個時辰,彭先生、李林塘還有來求著看事的小夥打院裏出來了。彭先生是一身長衫,背著個包袱,李林塘仍是做了個僧人的打扮,不單單背著他的大鐵棍,還把寄宿著宋熊方魂魄的馬刀提在了手裏。
走到門外,彭先生轉回頭囑咐了幾句:“錢、信和符紙我放在你屋裏了,那錢有一半你給陳班主,那是我托他們照顧你的餐夥錢。刀你帶上,每日的外家功夫修煉不要落下,我回來會考校你的。”
“嗯。”虎子不冷不熱的哼唧了一聲就算是回應了。彭先生先是一愣,而後搖搖頭苦笑對身邊的人說:“走吧。”
眼看著彭先生一行下了山,虎子卻還是在老槐樹上坐著。現在天光正早,他不著急去城裏,他更惦記一會兒過了晌午去看看下好的夾子打沒打著家雀兒。
他不高興,他覺得自打李林塘來了一切都不對味兒了。擱在以前什麽時候彭先生都沒把虎子一個人扔下過。虎子是不太喜歡彭先生的管束,他不喜歡彭先生定下的許多規矩。但是他覺得他離不開彭先生,他也一直覺得彭先生離不開他,因為彭先生說過他是鬼家門唯一的後輩了。
可是彭先生這回這一走虎子明白了,他離不開彭先生,但是彭先生離得開他。他從李林塘嘴裏聽說過彭先生以前有多風光,那個時候還沒有他呢。
彭先生停了虎子的道法修行以後,連話都跟虎子說的少了,就連每日指點虎子外家功夫的都變成了他師叔李林塘。雖是外家功夫學來更有意思一些,但虎子心裏很不是滋味。若說是自己哪裏錯了,他寧可結結實實挨一頓打,讓師父數落自己也不願意像現在這樣一天都跟師父說不上幾句話。遊**、打鳥是有意思,可是時間長了閑得虎子骨頭都癢癢。
“小虎子,你家師父在嗎?”說話的是一個膚色黝黑中年婦人,衣飾很簡單的,但是幹淨利落。她說話的時候帶著笑,露出了一口白得發亮的牙,也不知是膚色襯的,還是本就這樣。
虎子見了來人打樹上躍了下來,也是笑著答話:“關大嬸,您怎麽來了?我師父剛走沒多久,去八麵了,少說八九天,多了月餘也是可能的。”
“這不是嗎,我家那口子活計多,你師父要的東西這都一個月了才打好,我趕忙給你們送來了。”說著婦人把一個木頭的刀架遞了多來。這時虎子才想起這刀架是給那口宋熊方寄魂的刀準備的。也是點子不好,這刀被李林塘帶走了,這刀架卻也送來了。
虎子雙手接過刀架,聞到了一股鬆木的香味。仔細看了看,這刀架裏外邊角都用砂紙磨得平滑了,又在木頭上刷了一遍生漆。這手工看著簡單,但是精細。
搭了眼就算是驗了貨,虎子問:“關大嬸,我們還差著你們錢嗎?”關大嬸連連擺手:“不差了,你們是先結清的錢。也不怪你忘了,是我家最近做得別的活計多了,才把你這個拖著。”
虎子隨口一問:“這個節氣,什麽木工活這麽忙?”關大嬸收了笑,懨懨地說:“棺材,好幾口都是急活。”
虎子一怔,沒接著問什麽,說請關大嬸進屋喝口水。關大嬸沒進院兒,與他客套了幾句便是走了,虎子便端著刀架到了大殿的後堂。
放好了刀架瞥了一眼木雕,虎子心想著這出去不知幾日,這女鬼便是斷了香火供奉了。雖然今天沒到日子,虎子還是在那木雕前擺了一碗米,在米裏上了三炷香。上完香想了一會兒,又供了一碗水在那木雕前。
“寺廟裏沒人會有好些日子,你這回清淨了。”
歎了這句話,虎子轉身便要出門,身後卻傳來那女鬼的聲音:“喂,小子你先別走!”
虎子一隻腳已經邁過了門檻,沒動地方,扭過身問:“你還有事?”那女鬼說:“你們真的能教我們修鬼仙嗎?”
一聽這話虎子樂了,轉回身來搬了個小凳在供桌前坐下,問:“怎麽回心轉意了?你不是說我們師徒倆要害你嗎?你不是說我們要拿你練邪功嗎?”
那木雕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是因為那個姓李的和尚。”
“姓李的和尚?”虎子一開始沒聽懂,轉而明白了,“你是說我師叔李林塘!”
“就是他,日日來與那口刀說話,有時候在這兒一呆就是小半天。”木雕講,“這一人一鬼什麽都說,要不是陰陽相隔,都得拜了把子!一個講自己當初在山東怎麽怎麽威風,另一個說在天津他多大多大的風光,兩個臭老爺們對著吹牛,聽得我都膩了。”
這事情虎子可不知道。他曉得自己的師叔有點看不上他,也就總是躲著李林塘。除了近來早課練功的時候指點虎子,李林塘也不跟虎子有什麽話說,虎子自然是不知道李林塘常常來後堂的。
“不是……”虎子有點疑惑,“那跟你想修行有什麽關係?”
木雕說:“那和尚勸那把刀修行呢!他跟那刀說話,我就在旁聽著,聽那李林塘說的頭頭是道的。更何況我厭了,無論你們是發善心也好,還是說想要我做什麽也罷,我聽著他們兩個男人的故事覺得不耐了,我也想看看外麵的風光。當初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哪成想做了鬼還被囚在這麽個木頭疙瘩裏頭。現今落到你們手裏,你們怎麽說怎麽是吧,我可不想再在這麽個地方待著了。”
“那真不好意思,您還得再待段時日。”虎子覺得無趣,站起身把凳子踢回了原來的地方,“你想修行,我教不了你。能教你的人得好些日子才能回來呢。你等著吧!”
虎子撩開門簾出了屋,也不管那女鬼在他身後一聲聲地喊。出了大殿,耳朵裏又灌滿了夏蟲的喧囂。他覺得煩了,不想等了,這就上寺後麵的山上看看自己的夾子去。
捕鳥的小夾子有兩種,一種叫做“打夾”,另一種叫做“扣夾”。其實結構都是一樣的,一個夾得嚴絲合縫弓子絲上帶著兩片弧形的夾具,削一塊木銷撐開夾子,把蟲子黏在木銷上,雀兒一啄,木銷鬆動夾具落下來,便是被捕住了。隻不過,扣夾大一些,上麵帶一個網兜,家雀兒會被困進去。打夾小一些,是直接打下來,雀兒一般會被夾死。
虎子一律用的是打夾,他怕麻煩。家雀兒氣性大,捉了活的也養不了。這種東西到了人手,就是沒命一樣的叫喚,喂什麽都不吃不喝,最後要麽是放了,要麽它就會力竭而死。
虎子下了二十五個夾子,打住了十九個,這比往常的收成好太多了!虎子編了割草繩,傳了一大串!
回到寺裏虎子隨便糊弄了一頓中午飯,拿了自己的刀就回屋收拾東西。用藤箱裝好了彭先生留下的東西,虎子卻在桌上瞅見了兩個紙人。
那是用十幾層紙裁好了壓成的兩個人形,上麵有衣著眉眼的圖樣。這是鬼家門的法器,叫“紙傀”。虎子當初半夜在墳地裏嚇唬車疤子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東西。這兩個紙人背麵卻各寫著一個人名,一個是“彭秀篆”,另一個寫著“李林塘”。
這東西乃是找了戾氣濃重,又失了本心的冤魂煉成,用這東西做法器,使用的時候會把陰氣渡到施法者自身,這魂魄便是自由了。在後麵寫上名字是另一種用法,這裏麵不是放了名字主人的指甲就是放了頭發,若是這名字的主人遭了橫難,紙傀儡便是會燃燒起來,通報持術人。
虎子以前聽彭先生說過,鬼家門的人外出,要留給門人一個寫了名字的紙傀儡,知道死的時辰。以前虎子一直跟著彭先生,這回是頭一次看見這麽用的紙傀儡。
也未作多想,虎子把紙傀儡貼身放好了,出了院門落了鎖,就奔了昌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