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子承父業

狗子他爹趙老板,本名叫趙文升,人送外號趙佛爺。能得這麽個稱呼倒不是因為他念經吃齋,而是因為趙老板身寬體胖,走到哪兒都是帶著一副笑盈盈的臉,做一個一團和氣的樣子,比得那大肚的彌勒佛一般。

家裏經營著一家門臉,是昌圖最大的一家雜貨鋪。說是雜貨鋪,隻因為當年剛開張起了個“同街雜貨”的名字,可沒人真拿它當雜貨鋪。這店麵裏很少做零賣散買的生意,多是在店裏商量的好價錢了,到後院倉庫提貨搬運。做什麽呢?什麽都做!最大一宗乃是食鹽。

自古以來鹽鐵官營,趙佛爺有個好爹,給他留下了一個雷打不動的金飯碗。打趙老板他爹那一輩起,趙家就和官府搭上了線,自此以後官鹽昌圖府直轄的村鎮隻認這一家。趙佛爺從官府進完了貨,鴜鷺、古榆、雙廟、大興、八麵、四麵城等等等等這些地方,想要吃上鹽,就得打趙佛爺家進貨。趙佛爺做生意也是講究,就和官府這邊對個水縫,絕對不買“霸王鹽”,故此生意才算是長久。

可是話又說回來,老話講“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三日不食鹽,口中無味;十日不食鹽,身倦體乏;月餘不食鹽,腫脹難消,由此可見鹽這個東西對人來說到底有多重要。而且關東這個地方冬季苦寒,越冬就靠著土豆、蘿卜、大醬、酸菜,後兩樣可都是耗鹽的大戶。

這樣的生意,哪怕撈得是衙門的水縫,那也得是賺得盆滿缽滿!趙佛爺置得起宅子、養得起下人,在昌圖府那也是頂有錢的一號人物。

趙小狗身為趙佛爺獨子,那可真真是被佛爺寵溺的上了天。自幼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趙小狗,不曉得家業艱辛,作為孩子來講花錢頗是有一種“不拿錢當錢”的樣子。遇見要飯的給兩三個銅錢,碰上賣藝的給上十幾文也不是稀罕事。據說在私塾讀書的三十幾個學童,都拿過趙小狗買來的吃的玩的。

打過年以前,虎子是沒結交過花錢這麽闊綽的人物的,和狗子交了朋友以後也是被狗子大手大腳的花錢嚇了一跳。小九卻不以為然,他給虎子講過他跟著陳班主去盛京給大財主唱堂會的事情。說那堂會上一盤糕點要幾十文,是從海上運來的瓜果做的,大菜一道就是幾錢銀子,客人們卻碰也不碰一口,最後都便宜了這些幹活的!

這些話在虎子聽來就好比神通傳說一般不切實際。關東有個兒歌說窮人的日子怎麽過:“三根牛毛織個馬褂,老爺子穿八冬,老太太披八夏,蟻咬蟲蛀百個孔,別扔,還能劃拉劃拉。”兒歌裏這般講來確實是有些誇大、不切實際,但是窮人家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倒是真的。虎子聽了小九形容的那場麵就想:什麽時候我也能過上那樣的日子?

剛才看見一個老師傅帶著幾個徒弟街頭練藝,唱的人二人轉《馬前潑水》裏的段子。虎子、小九、狗子來到的時候那街上已是圍了一圈的人,一折戲唱到末尾的時候。那醜角跟虎子、小九一般的光景,穿著戲服唱得也是一板一眼:“果然她是崔氏女,往事曆曆湧上心。想當初她手狠心毒恩決意斷!今日她蓬頭垢麵馬前跪倒,滿臉堆笑是何因?叫聲崔氏你抬頭看,看看我就是你三年前趕出門地朱買臣!”

圍著看得聽到這兒都是大聲叫好。狗子順手往地上倒扣的銅鑼裏扔了十幾個大子兒,小九晃了狗子一眼,也掏出了八九個銅錢扔到鑼裏轉身走了。

跟上了小九,狗子問:“九哥,今天你怎麽這麽大方了?”

小九也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也是舍得花錢的主,但是從沒花過沒影的錢。遇見要飯的賣藝的,沒見他掏過腰包。

小九笑道:“能一樣嗎?他們可不是那些個賣大力丸的!‘台上一句平安詞,台下十年下苦功’,這是正本的唱腔身段,都是同行,出來練臉皮的學徒,捧個場怎麽了?”

“呦!合著少班主您還挺仗義!”虎子調笑道,“人家唱二人轉的都知道帶著弟子出來練練臉皮免得日後怯場,怎麽不見陳少班主您帶著一起學戲的師兄弟們出來演一出戲給我們開開眼呐?”

“我跟他們能一樣嗎?”離得那圍得密實的地方遠了,小九一下子拔高了嗓門,“我是戲鼓樓少班主!少班主什麽意思?將來我是要當角兒的!等我出科……不,等我開嗓那一日,戲班裏跟我一同坐科的師兄弟都得給我喂戲。來個《牡丹亭》這樣的戲,我來青衣,旁人都得捧著我。”

“九哥那你可得好好唱,”狗子一津鼻子,“到時候我去你們園子裏聽戲,你唱的好我可是要賞戲的,你就是要銀鑄的頭麵,我都央我爹給你打一套!”

“狗子你這話就不對了,”虎子聽了一樂,“那算是你賞戲還是你爹趙佛爺賞戲?有能耐你賞戲的錢是自己個兒賺的呀。”

“那怎麽了?那就等幾年!”狗子一下炸了毛,跳著腳說,“我爹說了,等我過幾年字認得全了,我就到櫃上算賬。算幾年賬我爹就賦閑在家享福,我去跑我家的生意!那時候我再給九哥賞戲,賞他銀鑄的……金子打的頭麵!”

“那感情可好!”小九玩笑著一副認真的語氣,“那我以後可就指著趙老板吃飯了!”

“好說、好說……那都不算是事兒!”狗子看小九搭了茬,也是一副作得真的語氣。繼而小哥仨笑作了一團。

笑得累了,小九說:“我想接我爹的班,繼續當角兒,當戲鼓樓班主。狗子也是要接他爹的班,把雜貨鋪開下去。虎子到時候你還是做除魔衛道的仙師。咱們仨十五年……不對,五年之後,全都是名震昌圖府的響當當的人物!”

虎子聽了卻是有些犯難,他長籲了一口氣說:“你是想當名耀關東的角兒,狗子是想做奉天行省頭一號財主!我呀……我還不知道我想幹什麽呢。”

“虎子哥你還有啥可想的呀!”狗子說,“你跟彭先生學的那本事多厲害?誰不服收拾誰!妖魔鬼怪都怕你們,多風光。我跟你說虎子哥,我都想不上私塾,去找彭先生拜師了。你就當個看事兒的,挺好!”

虎子搖搖頭,也不多做糾結,說:“你就這麽想,你家老爺子都得找我師父說道說道。你這種富貴人家的小少爺,就別吃這個苦了。而且啊,我師父說過,說教我一個徒弟就夠累了,不想再收徒弟了,你要是非想入我家門下隻有兩條路可走。”

“哪兩條?”狗子一聽還來了勁,“你說說。”

虎子撓著下巴沉吟了一會兒,說:“一是拜我師叔李林塘為師,他是我們鬼家門外家功夫傳人,一身本事還沒個傳承呢。”

“外家功夫我不學,”狗子擺了擺手,“我想學像你一樣,捉鬼除妖的本事。”

“那就隻能有第二條路了,”虎子指著自己的鼻尖,“你拜我為師!我看你資質差,以後給我捏腿捶背什麽的,打打洗腳水、疊疊被、做做飯,我高興了就教你點入門的功夫,也不算你白叫我一聲‘師父’。”

“虎子哥你臭不要臉!”趙小狗伸這舌頭扒著眼皮衝虎子做了個鬼臉,“我才不管你叫師父呢!”

談笑間一行三人回到了戲鼓樓門口,卻見離著正門不遠支了個小攤,豎旗上邊有一副對聯。上聯寫:推古演今,占前塵因果,下聯道:卜來筮往,算吉凶禍福。對聯看罷攤桌上一塊布垂了下來,正中畫著八卦形,兩側一邊寫“相麵測字”,另一邊寫“手相生辰”,桌前放了個供人坐的竹凳——竟是一個算卦的小攤。那攤後算命的先生靠著椅子睡得正香,頭往後仰著,臉上蓋著一本《易經》,聽得見些輕微的鼾聲。

狗子輕拍著虎子背,說:“虎子哥,你同行!”

虎子眼睛一瞪:“誰與這樣的人是同行了!”繼而又轉頭對著小九說:“你家門口,你不管管?”

小九聽了話,走上前就敲那算命先生的桌子,大聲道:“哎,算命的!精神精神!”

那算命先生吃著一驚猛然轉醒,哆嗦了一下把臉上的書掄到了地上。他一打眼看見三個孩子站在自己卦攤前,帶著點沒睡醒的聲就說話了:“三位小爺,測字啊,還是看相啊?算學業呐,還是算姻緣呀?”

三個人看著桌對麵這人,忍不住地笑了。原來這算命先生那胡子在臉上拉攏著,掉下來了一半,竟是黏上去的!那算命的見三個孩子打笑,自是摸到了臉上,先是一愣,繼而把整個胡子從臉上扯了下來,頗有些惱羞成怒地問:“你們仨小東西幹嘛的?算命就報八字,八字三十文一卦,不算命就趕緊滾蛋!”

這算命先生摘了胡子細看其實頗為年輕,頂多是二十出頭的年紀,眉目也就是中人之姿,偏偏嘴特別大,與別的五官看起來不像是一個人的。

“哎!我問你,”小九忍了笑拍了兩下桌子,一指那戲鼓樓的牌匾,“誰讓你在這兒支攤的?這是我們家門口!”

一聽這話算命的臉色一變:“三位小爺,我叫張黎!我呢,是外鄉人,遼陽府的,來昌圖沒多久,混口飯吃。接您風水寶地支個小攤是為圖個生計。您看您公告上也寫了,戌時四刻開鑼,那個時候我早就走了。況且我離您門口留出了八尺,就圖您房簷下一個陰涼,絕對不耽誤您做生意!幾位小爺,高抬貴手!”

這算命的生了一副好嘴皮子,不枉長了這麽一張大嘴,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背的這一套詞兒。嘚吧嘚下來一套話,居然氣都沒喘上一口。小九玩著自己的辮子梢,說:“那不成,這可是府城裏做買賣最好的地段!你借了我家陰涼也行,總得給點租子吧?”

“小爺您難為我!”算命的苦著臉說,“我這小本的買賣,今天頭一天開張。打早上算到現在,我是一日水米未打牙,幾位小爺要租子我是實在給不起呀!”

“那不成!”虎子搶著說,“昌圖府戲鼓樓是塊字號!奉天行省的巡撫給他爹做壽都請戲鼓樓唱堂會,今兒許了你在這裏練攤兒,明天指不定就有鄉下的農夫在這裏買菜了。交不起租子,嘿嘿,您請走人!”

“那要不……我給三位小爺各算上一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