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根骨不正
老槐樹上鈴聲輕響,震得虎子狠狠打了個激靈。
日頭偏西了,太陽寺的破門也映上了一層金色,微風裏老槐樹上的鈴兒輕響,讓虎子回過神來——自己回來了。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來的,他的腦海裏隻有那仿若遮天的血幕和一具具倒下的身體;隻有那衝天的火光和那些義和團拳民們猙獰的臉。那是怎樣的一群人呐……那些高呼著“扶清滅洋”,堅信著“刀槍不入”的人是怎樣的一群人呐……
虎子沒進院。他依著老槐樹緩緩地坐下,再回想那一幕,再回想那隨著熱浪蔓延到玉米地裏的血腥味,虎子覺得自己心裏有些不舒服。他覺得……他需要那種味道。
他動了一下喉頭,咽下了一口唾沫,這一會他切實的感覺到了,沒錯!就是血的味道,他想嚐嚐!應該說,不僅僅是血的味道,還有……那些活人陽氣的味道。那是什麽味呢?虎子禁不住想。想著想著,那些高喊著“刀槍不入”站在血泊裏的拳民閃進了他的腦子裏,嚇得他又打了個冷戰。
再抬頭看看頭頂的那些鈴鐺,虎子隻覺得一陣寒意由內而外溢了出來,涼得他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虎子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心想自己真是被嚇壞了,怎會想到那些事情。
他覺得不舒服,他覺著不痛快。但是他不明白到底是什麽讓他不痛快。是那些拳民殺人如草芥?是綠營和衙差全都站在了義和團那邊?是因為看見了師父常說的“人命輕賤”?還是感覺那對陽氣的渴望是切實存在的?
也許都有,也許都不是。
虎子不是沒見過死人,說起來虎子自幼便是跟死人打交道。虎子也不是沒見過殺人的,他曾目睹過彭先生殺人。但是他覺得這次不一樣!以前彭先生殺的人是要殺他們的人,就好比常秋那樣的。但是這次死的人不一樣,洋人虎子是不同情的,他聽過許多洋鬼子作惡的事情。可那些人裏多是和自己一樣的老百姓,裏麵甚至還有女人、老人、孩子。
他們信了洋教便是該死嗎?那些信了洋教的人的嘴臉虎子也頗為不喜歡,但是虎子覺得,他們罪不至死。義和團說他們該死,那麽是誰許義和團決定他們該死的呢?義和團說是神仙下凡指點的。那麽這樣的神仙還拜來做什麽?
虎子的前胸窩著一團火,他既不知道這火是怎麽來的,更不知道該如何宣泄。
虎子這麽一坐,就坐到了太陽西沉。天黑的透了,熹微的星光灑下來,也點不亮地上。遠望昌圖城裏,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彭先生走到前院來閂門,剛拿起門栓就聽得門外一個不大的聲音:“師父。”彭先生一皺眉,來到門外,正瞅見大槐樹下一個小小的人影。他把燈挑得進了些,才看清虎子的樣子——虎子抱著雙膝蜷坐在樹下,雙目無神的望著燈。
“我本以為你會留在城裏過夜,”彭先生語氣略帶著責備,“怎麽送個酒要這麽長時間?回來了為何卻又不進來?”
虎子聽了彭先生問,緩緩開口:“師父……我……我……”
吱吱嗚嗚了半晌,虎子也沒說出一句整話。彭先生這才覺得不對勁了,把燈放在門口的石階上,湊到虎子身旁蹲下,問:“虎子,怎麽了?你別急,慢慢說。”
“師父……”虎子撲在了彭先生的懷裏,一如小時候那樣涕泗橫流。他不知道為什麽要哭,但是他就是想哭出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但是他就是感到了恐懼。
“師父!我害怕……我好害怕……”
彭先生先是一愣,便是摟著虎子的肩膀,輕拍著他的背:“沒事了,沒事了……師父在。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好了……”
彭先生已然想不起虎子上一次掉“金疙瘩”是什麽時候了。虎子自小就是十分要強的孩子,自八九歲開始,挨打的時候就沒再哭過。在外遇了什麽委屈也是從不與人說,更不用提掉眼淚了。他這一哭,反而是讓彭先生想起來虎子幼年時的模樣——同是倚在自己懷中抽泣——想一想當年繈褓中的稚童,居然這麽快長成了一個半大小子,不免是有些感慨。
“到底怎麽了?與師父說說。”過了一陣,彭先生見虎子哭聲漸弱了,才扶起了他,“十二三的大人了,有什麽事就與我說吧……沒什麽可背著我的吧?”
虎子哭過了這一場,覺得心氣順了幾分,也不覺得讓師傅看見自己哭啼啼是件丟人的事了,把自己送完了酒之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
“師父……那些人該死嗎?”
“不該死。”
“可是他們都死了。”
“這些人裏,得有多少化成冤魂厲鬼啊……”
“師父,還有……我覺得,我可能走火入魔了!”
彭先生聽了這話嚇得不輕,腦門上的筋都跟著跳了三跳!他趕忙說:“你殺人了還是怎麽了?”虎子連忙擺手,說:“沒有的事!我就是覺得……覺得我像是蒙了邪氣的惡鬼,見了那些人死的時候還不覺得,後來想起來……想要……食人血肉,吞人陽氣!”
“我說什麽來著?”李林塘倚著門框出聲,下了虎子一跳,“師兄,你同我說,這孩子是你的徒弟,也是我的師侄。他根骨不正,你教他到底是積德還是作孽,你可想明白了嗎?”
彭虎子聽了李林塘的話,臉上盡是茫然的神色,問:“師父,師叔說的是什麽意思?”
“林塘你閉嘴!”彭先生喝了李林塘一句,沒理會虎子問的話,轉身提起地上的燈說,“有什麽話,明天天亮了再說,現在都回屋……該幹什麽幹什麽!”
夏日,山裏的夜並不是很靜謐,白日裏休息的活物,到了晚上就活躍起來,晚間的響動是止不住的。風吹山林,樹葉摩挲的聲音好像小雨灑落,配上不斷的蟲鳴,間或一兩聲獸嘶,往日裏是催人入夢的曲子。
可是如今虎子隻覺得這些響動聒噪,吵得自己不能成眠。
一摸自己身上,便是摸到了黏糊糊的臭汗,想是天氣越來越熱了才睡不著的吧。虎子翻身踹走了身下的褥子,就這麽躺在炕席上,卻還是覺得睡不安穩。於是他起身打算支起了前後窗戶,期望著有點風吹進來通透。剛推開靠著院子裏那一邊的窗戶,卻見彭先生那屋的燈還亮著。
虎子一扭身坐回到桌子邊上,掰著手指頭思索著自己師叔的話——他知道“根骨不正”這四個字是什麽意思。根骨是一個人修行的資質,根骨越好的人,修行的進境也就越快。虎子從李林塘口中得知,自己修煉馭煞術比彭先生還快上許多,那自己自然是根骨上佳的那一批人之一。
但是根骨“好不好”,與根骨“正不正”是兩回事。
鬼家門脫胎自鬼穀子的縱橫家,修行的法門有些邪門外道的意思,與正統道家法門是截然不同的,門下弟子的進境比一般的修行快得多。正是因為這一點,鬼家門對弟子的“根骨正”,最是看重!
根骨不正的修士,最容易走上邪門歪道!根骨不正,修行時不單單是靈氣入體,還會虯結八方陰穢灌入人身,最是容易走火入魔。若是根骨不正且資質不佳倒還好說,可以慢慢地用修行化解。最難辦是根骨上好卻不正的修士,進境神速之時,一身本事和陰穢之氣分不開了,最是容易進入魔道。故而鬼家門,向來是不收根骨不正的弟子。
虎子不覺得自己根骨不正,若當真是根骨不正,當初修煉馭煞術的時候引純正的陰氣入體,他早應當失心瘋了。可是李林塘說虎子根骨不正的時候彭先生隻是出言製止,卻沒有反駁,這讓虎子心裏十分不安——那食人血肉的欲望就是證明!
在桌前坐了一會兒,虎子看著院子對麵彭先生和李林塘房裏的燈火,心下有些活泛。
他站起身脫了鞋子,微弓著身子,直接從敞開的窗戶裏一躍,從這院子裏竄了過去,竄到了彭先生房間門外。微蹲著身子,他把耳朵貼在了門上。
“師兄,你畫這符給他,救的了一時,救不了一世。何苦呢?”先傳來的事李林塘的聲音。
彭先生回了話:“他是我徒弟,我就應當想盡一切辦法保住他。”
“他不該活著,他能活著是因為你。”
“他該活著,我欠他的。”
“你就應當在他一下生的時候掐死他,一了百了!”
“我做得孽,就得咽得下苦果。”
“彭虎子……彭虎子……你讓他跟了你姓,你是真拿自己當他爹了嗎?”
“你若是沒事就去睡覺……”
“睡哪門子的覺?我看你畫符挺好玩的。”
“虎子是我徒弟,也是你師侄……”
“他早晚有一天害死你!”
“你放心,我牽連不上你。”
虎子聽了兩句,便是退回了身子。他聽得雲裏霧裏,但是他知道這些不是什麽好話。他有種衝動推開門去質問自己的師父和師叔自己到底是怎麽個身世——但是他清楚,師父現在不告訴自己,他就是問了,師父也不可能講實話。
虎子踱到井亭,搖著轆轤提了一桶井水上來。雖然是到了夏天了,井裏的水仍是帶著濃重的寒意。虎子直接在桶裏掬了一抔水喝了,打了個冷戰,隻覺得清爽了許多。
想著把褲子脫了搭到井亭圍欄上,提著水當頭澆下,淋遍了全身!
聽了聲音的彭先生和李林塘出了房門查看。虎子站在院子裏,拎著水桶回頭一笑說:“天氣熱了,燥得睡不著覺,提桶水涼快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