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火燒教堂

天剛擦亮,虎子就提著壇子下了山。

昨夜裏鬧那麽一場,涵捕頭搭了根手指頭進去。見了那狐鬼的時候虎子還想著千萬別讓那妖精傷了人,這回可倒好,那妖精原是個講理的,不講理的是那發了顛的婆娘。涵捕頭手指頭挫了骨頭,雖是王老實給他安回去了,卻也不是正道。山上缺醫少藥,那一班差人都是吃官飯的,自是不必管宵禁令,連夜借了騾車下山,回去找郎中了。

說到底,涵捕頭攔下那根鍁子,可算得是救了虎子的命。人家有恩,且不說日後報償,單單是人家因你而傷,就多少得去看看。夜裏彭先生打地窖裏拎了一壇蛇膽酒,讓虎子給涵捕頭送去,算是表個心意。

一路無話,閑言少敘。進了府城虎子就直奔了府衙,在門口叫人攔下了。

“幹嘛的?小子!”一個衙役拄著水火棍站在門口,“要喊怨敲鼓去,衙門口你橫衝直撞往裏走,沒病吧你。”

虎子讓他唬的一愣,說:“我……我找涵捕頭,給他送藥酒。”說著提起手裏的壇子晃了晃。

“日了!來衙門找人你能走正門嗎?”那衙役聽了虎子的話一樂,抬手一直,“那小門瞅見了麽?打那兒敲門進去,涵捕頭在班房呢。以後來這長點心眼兒,衙門正門,不是你這樣小碎催走的地方!”

虎子擰著身子往那衙役指的地方看了一眼,望見一個不大的偏門,回過身來拱了拱手:“謝謝差爺指點。”

此時班房裏間的小屋,涵捕頭正栽歪在炕上,右手已被包得似個粽子,左手托了本書看著。門外頭通報:“頭兒,有個小孩兒要見你,說是給你送藥酒的。”涵捕頭也未多心,想是先前看病那醫館的夥計,漏了藥來補上,便說:“讓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一個虎頭虎腦的後生推門進了屋。涵捕頭看了來人一愣:“小變戲法的!你怎麽來了?”

虎子聽了話,直接對著涵捕頭深打了一禮,說:“虎子謝過昨日裏涵捕頭救命之恩!您為我戴傷,自是要表示一點心意。這酒是我師父調配的藥酒,喝了健骨清火的,與您送來了。”

涵捕頭點了點頭,打炕上微微直起了身子,手裏的書甩在了炕桌上:“行,算你小子有心,知道規矩。”說話間接過了虎子手裏係壇子的麻繩,把酒壇撂在桌上,輕啟了封口,一陣帶著腥味的醇香就飄滿了小屋。

涵捕頭低頭看,酒裏泡著許多他叫不上名字的藥材,單就一樣看著打眼,三顆鴿子蛋大小的蛇膽!長到這麽大的蛇膽可是稀罕物件,湊了三顆泡在一壇酒裏多少看著有點奢侈,何況那些草藥看著也不像是便宜貨色,涵捕頭看了也是有點心驚——這酒一斛許要買上幾錢銀子的!

“好家夥!”涵捕頭歎了一句,“你們可真是舍得!”虎子聽了這話憨笑了兩聲:“這酒再怎麽金貴,也比不得人命金貴,涵捕頭您救了我的命,一壇酒我師父自然是舍得的。”

“行!有點意思。”涵捕頭招招手,“在那杵著幹嘛呀?來炕上坐,聊會兒。”

虎子聽了話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把身子放到了炕上,坐在了炕桌的另一頭。涵捕頭看了奇怪,問:“幹嘛呢?班房裏的炕長了釘子?”虎子苦著臉應:“哪啊?說出來我臊得慌,前兩天剛讓我師父抽了一頓鞭子,腫還沒消呢……”

涵捕頭聽了也是一樂,說:“這幾年聽人講起過你們師徒,說是如何如何靈驗,都快給你們捧天上去了。我呀……就一直不怎麽信這遊方的道士算卦的攤。這兩日見了你和你師父,我是知道遇上高人了,真有本事啊!能把妖精給叫過來!”

“您這話怎麽說的,”虎子聽了這話了這一仰頭,“我們吃的就是這碗飯。這邪門子的外茬,真論起來,道士和尚是中九流,我們也沒留頭發,不算是真出家,也就落一個下九流了。”

虎子說著話,把先前涵捕頭仍在炕桌上的書拿了起來,心裏還想:這涵捕頭看著糙,卻還有個雅好,居然還是個讀書的人。虎子再把那書端起來,書皮上映眼四個字——《燈草和尚》。這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未曾讀過這書,虎子也是聽過這書的名聲,平日裏閑漢調笑少不了裏麵的段子。這一遭給虎子弄得臉通紅,又把書扔還到了桌上。

涵捕頭嘿嘿一樂,看著虎子臉色跟猴屁股似的,便調笑了兩句:“喜歡呐?拿走看去!都是大老爺們兒怕什麽!”說著抓起書,隨手翻了兩頁指給虎子看:“這書裏的不比你瞧見的活春宮,但是……別有一番滋味。”

虎子漲著臉,說話都結巴了一些:“我……回頭……我師父知道了,又是要打我的。”

“哎!哪裏的話!”涵捕頭說,“我看你也是十三四的年紀,我十三那年都結了婚了,十八就生了我們家小崽子,有甚見不得人的!”

虎子沒搭腔,涵捕頭見著再逗弄許是讓這孩子炸了毛,便岔開了話頭:“你們師徒也是有些本事啊!這昌圖府裏沒有瓦片蓋頭的要飯花子可是不少,偏偏那破廟就沒人住,你們到了這裏住得倒是安生。我就奇怪了,這廟裏那麽大地方……你們這一門怎麽就沒讓那幫要飯的搶了住處呢?”

虎子想了一會兒說:“剛來昌圖府的時候我還小,不記得太多,但是我聽我師父說起過,不是那地方旁人不想住,而是旁人住不了……”

話沒說完,一個衙役衝進房內:“涵捕頭!義和團……義和團放火把教堂燒了!”

涵捕頭聽了一愣,坐直了身子,而後沒多久,又癱了下來,說:“急什麽呀?那幫拳民是的了行省官牒的‘義民’,‘扶清滅洋’來的。綠營不是跟著去了麽?是拳民燒的,也是綠營燒的!軍門的做什麽事,和咱們衙門有什麽關係啊?”

昌圖府城的教堂是大概六年前,幾個老毛子來這看了看地,就在昌圖府城外不遠的地方搭了個廟——洋廟是要叫“教堂”的——開始傳什麽東正教的。這些沙俄國的教士又是給鄉民們白麵大米,又是下鄉下去給人看病的,一開始著實贏得了不少好名聲。

再後來就有些傳言,說是那些外國人是要用人血來練什麽邪功的,不信他教的人他們偷摸的抓了去。再後來又有人傳,那神父是要用什麽特殊的器具吸食男童的精血的,說得似模似樣,這才讓不少人離得那裏遠了。

有人離得那裏遠,自然是有人離得那裏近。信了洋教,不單是時而能領些吃食,更重要的是不用與官府上稅了,平日裏做了些小惡。去教堂裏跟神父懺悔就好,官府也是多半管不到的。既然洋教民有洋教民的好處,自然是有人樂得與洋人親近。

這義和團鬧起來了,去年還在盛京鬧,如今鬧到府城裏來了,也隻是一樣。扒了洋人的廟,殺上幾個洋人,還給人解解氣,又輪不到官府出頭,多好的美事兒。

“不……不是!”那衙役急了,“府尹大老爺差你帶人去那裏看看,那義和團不單單殺洋人,連信洋教的也給殺了!”

“什麽!”一聽這話涵捕頭坐不住了,“這是要出事兒啊!他大爺的,就不能讓老子消閑!”

說完,戴上了小穀堆帽便往外走,走到一半折返回來,指著虎子說:“跟我出來,別在衙門裏待著,回山上去聽著了麽?”虎子呆愣愣地點了點頭,跟在涵捕頭的身後出了衙門。

到了街上,往西北方向望,能看見滾滾的濃煙升騰。街麵上的人多是三個一夥兩個一對,對著那濃煙升起的方向指指點點,壓低了聲音討論。

涵捕頭帶了一班的捕快衙役往城外走,虎子就跟在後麵。涵捕頭走了兩步扭回身,一戳虎子的腦袋:“不是與你說回家嗎?跟著我幹嘛!我是去驗看死了人的事情,你一個小孩子家家哪涼快哪呆著去!”

虎子見了涵捕頭這般態度,朝著涵捕頭一吐舌頭,奔著城南跑了。沒見過虎子的衙役開著玩笑:“怎麽,涵捕頭莫不是早年間留下了什麽風流債,這是你與哪個美嬌娘鬼混來的野種?”涵捕頭一津鼻子,回頭罵道:“放你娘的屁!”

虎子好湊熱鬧,這種大事自然是想自己親眼看了個明白。涵捕頭不帶著自己,自己走過去便是!朝南走了一條街,轉過了街角,虎子就繞了個路奔著西門去了。

昌圖府西南是片農田,現在正是苞米拔苗往起竄的時候,地裏成人走能看見頭肩,虎子這個身形的孩子,奔著火光的方向穿行在田裏,那是決計看不到人影的。

走了兩柱香的功夫,眼瞅著要出田壟頭了,再往前不出半裏地就是教堂。虎子也沒鑽出玉米地。他扒開了苞米葉子朝著教堂那邊看了過去。

火光映得滿天通紅,涵捕頭和一班衙役走好路,比虎子到的早些。那裏燃著火的教堂前,齊刷刷跪著四五十人,多是大清國人,是黑頭發的。其間慘雜著有幾個黃毛的洋女人,還有倒在人前的兩個,穿著黑色的長袍,長了的是黃毛的腦袋,看樣子是男的。那跪著的人外邊圍著一圈穿著紅色練功服的“教民”,“扶清滅洋”的旗杆樹了老高。與那些教民們站在一起的還有幾個兵丁打扮的人,手裏端著鳥槍,就這麽看守著這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