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語成禍
院子裏一時間沒了動靜,那狐鬼笑盈盈地挨個人看了過去,看得人心裏直發毛。
狐鬼是得了活人真陽的,道行保不齊比死之前更高上一層。最可怕就在於,既然已經傷人害命來成全自個兒了,那就是墮了邪道。這邪道的修士動起手來沒什麽顧忌,那手法可就算得上是無所不用其極了,這院子裏除了虎子師徒二人,還有不少擋不住邪祟的凡人呢!
一開始彭先生本意是借著六丁六甲四值功曹的神念,讓這妖精不敢輕舉妄動,把獵戶的魂魄引回來,做一場超度就算是了結了這樁事情。卻不想引回來的是那獵戶不假,卻是那攢魂奪魄修了外道狐鬼!
“兩位道長,叫我來若是沒有旁的事情,我可就走了。”胡傳文仍是個嬌滴滴的扭捏做派,“若是有事情現在就說吧,我是剛修的鬼仙,清風的門子我還不熟,還得回去練功修行呢。”
彭先生還沒答話,那辣椒便是受不住了,帶著哭腔指著胡傳文的鼻子質問:“我家男人本本分分,什麽地方得罪了你,你要把我家男人害死,落得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我……我跟你拚了!”說完打籬笆上拔下來一節鐵鍁,高舉了就要撲上去!幸虧那劉老漢手快一些,一把抱住了辣椒。可那辣椒哪裏肯依?她雖是被劉老漢抱住,力氣拗不過男人,卻是將手裏的鍁子朝著那狐鬼擲了過去!
她這一擲不打緊,可是苦了虎子!原來這辣椒力氣不大,鍁子又不是什麽直鏜的兵刃,一擲便是偏了。虎子正站在那狐鬼和辣椒之間,辣椒在院子的一頭,供桌法壇在院子當間,那鐵鍁脫了辣椒的手便是奔著虎子去了!虎子臉朝著狐鬼攥了符在手裏小心戒備,耳朵裏聽得那女人的聲音也想不到會對著自己發瘋。破風之聲到了耳畔虎子才回過神來,趕忙低頭彎腰!
等了片刻——虎子嚇得呼吸都重了幾分,腦門上掌心裏涔涔冷汗就落了下來——也沒等到那東西落地的聲響。緩緩起身,虎子一回頭,瞅見離自己腦袋不過一拳多遠的地方,那鍁子就停在半空,被那涵捕頭攥在手裏。涵捕頭也是一身的汗!一半是驚得,一半是疼的——他為了攔住那鐵鍁,掌心磨破了皮事小,拇指竟是被那鐵鍁打斷了!
“啊……我幹你大爺的!瘋婆娘!”這一鬆手,觸了那扭得不成樣子的拇指,涵捕頭啞著嗓子叫了出來!兩個差人與王老實趕緊上來查看。王老實端著那右手借著燭火看了一會兒,說:“涵捕頭,有點疼,您老忍著點啊!”
說完沒等涵捕頭反應過來,王老實一手按著涵捕頭掌根,另一手撚著傷了的拇指,使勁一擰!隻聽得“哢吧”一聲脆響,涵捕頭發出了殺豬一般的慘叫!王老實這才鬆了手:“涵捕頭,沒事了!掉了,沒折,我給您接上了!”
喘了一會氣兒,看右手已經腫成了一個蹄髈的樣子,拇指卻是回了原位,涵捕頭點點頭,推開了架著自己的捕快,用左手拍了拍王老實的肩膀。虎子這邊驚魂未定,後退一步,拱手彎身,深打一禮:“謝涵捕頭!”
“哎呦喂!這婦人好生的不講理。”胡傳文盈盈笑著開了口,所有人都瞅著它,“你道是我害了你家那口子性命?你怎不問問,是不是他害了我性命!”
胡傳文這話說的在場所有人一怔。彭先生卻說:“你好沒有道理!修行成了仙家就是開了靈慧的,見了獵人怎會不躲著?那山裏的夾子夾得住野獸,夾得住你們這班仙家嗎?你說是他害了你的性命,若是說得通,我便放你走。”
胡傳文踱了兩步,手一抬,一陣風吹來掀開了氈布,漏出了那幹癟的屍骸。狐鬼幽幽歎了口氣,說:“與你們說了吧,免得兩位道長真當我是那般齷齪的邪門妖精。這人本是我的恩人,曾是一句話點化了我成人的。我後是要報恩的,曾驅趕野獸到他安置陷阱的地方,得有一年的光景了。再後來他進山裏,我化了人身與他道謝,就因為我露了尾巴,他便是把我打殺了。如今,我的皮還釘在這房後的板子上晾著呢吧……”
這胡傳文說得是輕巧,聽得人卻是直起雞皮疙瘩。
一句話有多大的威能?咱們常說“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一類的詞便可見一斑了。人是萬物之靈長,刨除去先天癡呆傻的,就算是再沒有靈根的人,開慧也是要比妖精早上許多年。仙家一句話能呼風喚雨,凡人一句話能點化精靈!這就是為什麽做法的時候多要掐訣念咒,也是為什麽總有民間傳說,講夜裏被人喚了名字不要答話。
妖精修煉成人形,有兩條路走。其一是在山修行觀想。時間長了,悟得透了,煉化了口裏的橫骨,就能口吐人言了。再而能一點點人立而起,化爪為掌。複學人打扮穿衣,成了個獸首人身的樣子。最後過上數十年觀想掉一身皮毛,見了人的肌膚,就算是修行有成,化而為人了。
另一條路,算是投機取巧,得來的功夫總是不如前一種法子結實,卻省去了百來年的修行——那就是“借人言”。妖精還未煉化橫骨,尚不能口吐人言的時候,就模仿人的一舉一動,人立而行,接衣遮羞,不一而足。圖什麽呢?就圖旁人一句話:“這畜生怎麽跟個人似的呢?”得了這一句話,那就是得了那人給的靈氣。妖精是如蒙天恩,回山修煉,不出三五年,必然出落一個人形出來!
可是受了這一句話的恩德,就得給人家還回去。要麽是幫這戶人家消災擋禍,要麽是贈予財帛。這狐狸數年前在這小院裏站著撒尿,被獵戶拿棒子打了出去,卻也是得了一句點化,自然就是驅趕獵戶來報獵戶的恩情。算一算恩還得幹淨了,見上一麵算是了結緣分,若無特殊的情況,打這以後,人妖殊途,不再有何瓜葛。
單單是這兒出了問題。這獵戶見了狐狸的尾巴,便想是山裏的精靈要害他,還沒等狐仙開口,快刀就捅進了心窩裏!這狐仙本事來和恩人話別的,又是剛出山的妖精心裏哪來的那麽多防備?一個七八十歲的妖精,就這麽讓一個凡人,一刀捅死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周圍一眾人也都不好說什麽了。這狐鬼是報仇修行得來,一命抵一命。
“何苦啊……何苦!”彭先生歎道,“你死得冤枉,也應當去城隍廟請香束魂,做了城隍的答應,也算是正道,何苦害了獵戶的性命,讓你自己也墮了邪道。”
“道長這話說得輕巧,”那狐鬼說,“我可是狐狸出身,最是小心眼,我若是去了城隍那裏,我家人必然來哭墳吊孝,到時候禍害的可就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家孩子了!我家奶奶給我出了主意,這麽做我既不用給人為奴,也不用禍害他家後人。人死賬消,兩邊都清白。道長你要是想除魔衛道,現在就可以動手了。但是我話說在前邊,六丁六甲、四值功曹引路牽魂,我家裏人可看得明白,你今兒動了我,明個兒整個村子都不得安生!”
狐鬼話一落,山林間立馬傳來了一陣陣狐狸“嗷嗷”鳴叫的聲音!漫山遍野,山上山下!村裏家家戶戶的狗也跟著吠,半夜三更,整個村子被狐鳴犬吠填得沸反盈天!過了得有一炷香的功夫,叫聲才漸漸歇了,間或一兩聲犬吠,才人人記得那毛骨悚然的一段時間,不是幻覺。
這一陣聲音自然是驚動了村民,不少膽子大的都提了燈,出來探看。辣椒家院裏燃著藍幽幽的火光,自是吸引了不少好事的。看見了法壇供桌,還有那狐鬼和屍首,再看了官人和道士,一眾鄉民愣住了。不敢進來,卻也不走,就這麽遠遠的朝著裏頭望。
這得是多大一家子的狐仙?彭先生心裏打鼓,說是剛才鳴叫的狐狸都是仙家,彭先生不信,但是得了道的隻要十中存一,那這些狐狸精能讓整個昌圖府民不聊生!彭先生在昌圖府裏住了也有些年月了,他知道這裏狐仙多,可是他從未曾想過這裏的狐仙能多到這個份上!這要是真收了眼前這個狐鬼,自己未必能活著從昌圖府離開!
事已至此,沒別的什麽好說的,隻能是放人家走。彭先生展開了一張黃裱紙,蘸著香灰寫了幾個字,在燭火上燒了。他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但我有個法子,你可願意聽一聽?”
胡傳文道了個萬福,說:“道長您請講。”
彭先生沉吟了片刻,捋順了話頭:“你既然已經報仇,便是與他們家恩怨兩清。但是他們家畢竟是沒有了頂梁柱,你又占了他家丈夫的魂魄,不若你給他們家做了保家仙。他們家供你一代人的香火,你保那獵戶的兒子一世不受邪祟侵害。人間的香火能洗你的佞妖煞氣,好好修心,說不定你還能重回正道。”
那狐鬼想了想,又道了個萬福:“道長說了,我依了就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我欠您一個人情。”
話音落,那狐鬼便是化成一道輕煙,消散無蹤。供桌上的燭火也是恢複了尋常的顏色。
辣椒那女子頹坐在地上仍是哭嚎。她表舅劉老漢吧嗒著煙袋出了門,口中喃喃:“作孽……作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