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布陣招魂
天剛擦黑,辣椒哄著孩子睡了,便也到院子裏幫一把手。彭先生和虎子在院前清了一片空地出來,擺上了從太陽寺抬來的供桌,把這農家小院布置成了一個小小的法壇。
這供桌寬兩尺,長四尺,老鬆木的板子,桃木的楔子,方方正正,也沒什麽裝飾。桌上鋪了一塊黃布,布上繪了個陰陽雙魚。往上看,桌上居中是個香爐,香爐左右各有一支紅燭。再往彭先生的左手邊,是個淺淺的碟子,裏麵裝著白米;右手邊也是個碟子,那裏麵是從土地廟求來的香灰。再往右,是一隻兩拳高矮的鎮魂鈴。鎮魂鈴旁擺著一個竹筒,竹筒裏插著幾十柱香。香爐的後麵放著一麵八卦鏡,八卦鏡上壓著一柄銅錢劍。串劍的每一枚大錢都是正麵印著“乾隆通寶”,背麵印著“天下太平”的鑄幣,也算得上是有些年月的古錢了。
大錢兒這個東西是個好玩意兒。算命的用大錢兒;捉鬼降妖的用大錢;蓋房子壓梁用大錢兒;就連米缸底下,也得有大錢兒。為的是個什麽呢?所謂錢過萬人手,在世流通的銅板不定被多少個人摸過,沾染的人氣、陽氣是最為濃重的。通常來講,越是古錢陽氣越重,用來施法驅邪效果越好,始皇帝那年月的“秦半兩”肯定是要強於現今流通的銅板的。
但是有一樣,這大錢兒得是在人手裏留存到今天的才有用。若說是遺失在底下許多年,就是春秋戰國的刀幣挖出來也用不上了。再甚有做了陪葬的,許多年不見天日不說,還沾染了屍穢之氣,那是萬萬不能用來作法的了。
夜色濃重了,王老實和虎子兩人從柴房裏把那橫著屍首的板子抬了出來。雖是上麵蒙著氈布,可也看得出是個人形。一想到前幾日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如今就變成了這個樣子,辣椒的眼淚就撲簌簌得往下掉。
強忍了哽咽,辣椒上前兩步,對著彭先生道了個萬福,說:“彭先生,我家那口子被山上的邪物迷了眼,如今眼看是不活了,要是死後還不得安生,我心裏別扭得慌。求求您彭先生,一定得把我家男人的魂魄救回來,我……我給您磕頭了!”
說罷便是要跪倒,彭先生伸手一攙,拉住了辣椒的身子。彭先生說:“妖邪作祟,我不敢說為民除害的大話,既然是您家舅舅求到了我這兒,我答應了下來,自應盡力而為。”
辣椒擦了擦眼淚,走兩步將身子在籬笆上靠了,歎道:“這殺千刀的就這麽走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麽活呀……”辣椒哭著,眼睛就死死盯在那氈布上,移不動了。劉老漢吧嗒著煙袋鍋,蹲到了辣椒的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安慰著。
彭先生搖搖頭沒做理會,進那柴房更衣去了。
彭先生這次沒穿他的黒蟒長衫,而是穿上了一件黃底色的“花衣”,上麵繡著星辰日月,下麵繡著寶塔和麒麟,做工精細,打眼一看就不似凡俗。
花衣又叫做“班衣”,是道袍法衣的一種。這法衣對襟,長及小腿,寬袍大袖,傳上去仙韻飄飄。無論是齋醮科儀,還是尋常的法事,穿著花衣是合乎規矩的。
但其實按理說,彭先生是留著辮子剃了頭的,不應該再穿這身衣服。因為道士屬於“方外之人”,衣著打扮沿襲的是從黃帝開始的服飾禮製,所以道士才能著漢衣,“不與俗移”。
彭先生穿這身衣服,說輕了是壞了道家的規矩。彭先生雖是道家的弟子,但是他是剃了頭的,就應該算上是俗家弟子,沒有穿法衣道袍的資格。要是說得重了,就是壞了大清的王法!《大清律》裏明明白白的規定了要“剃發易服”,法衣是漢服,而尋常百姓家女子可以穿漢服,男子是務必要身著滿裝的,這要是叫人告發,說得重了那就是殺頭的罪過!
彭先生換好了衣服,打柴房裏走出來,這一身打眼的黃色花衣看得涵捕頭眼皮一跳,卻也沒有說什麽。
“時辰到了,”彭先生抬頭看了看天色,道,“虎子,掌燈。”
虎子聽了話,把一盞白色的燈籠挑了,放在了獵戶屍身的頭直。彭先生站在供桌前,微閉著眼睛沉吟了一會兒,伸手掏出火折子,點燃了香爐兩旁的蠟燭,打竹筒裏抽出一把香來,在蠟燭上引燃了,插在了香爐裏。
“盈燈火一盞,盼孤魂歸家。昌圖府太陽山村獵戶田壯,今日冒犯仙駕,已用命償。所謂人死燈滅,恩怨兩清,願上方仙家高抬貴手,放魂魄歸家,好早入輪回!”
彭先生說完抓起一點米來,照著那蠟燭的火苗一擲,飛過燭炎的米粒頃刻化作數值個火星,盤旋著向上升起,懸在屍身上。彭先生又一手抓起銅錢劍,一手抓起鎮魂鈴,說一句話便用銅錢劍敲一下鈴鐺。
“一聲響,請六丁引路,不墮迷陣;二聲響,請六甲護法,不惹外道;三聲響,請值年庇護,不受恐怖;四聲響,請值月照看,不叫收服;五聲響,請值日關照,不能迷茫;六聲響,請值時照拂,不墮幽冥;七聲響,請神魂還家,見屍發喪!”
彭先生敲這七聲,實則是請了六丁六甲、四值功曹一共十六位仙家的神念照看獵戶一個魂魄。《續文獻通考》有記載:“丁卯等六丁,陰神玉女也。甲子等六甲,陽神玉男也。”六丁是六位女仙,六甲是六位男仙,是能“行風雷、製鬼神”的道家護法神將。四值功曹分別是是值年神李丙、值月神黃承乙、值日神周登、值時神劉洪,他們都歸屬於城隍麾下,是行走地上的神仙。
七聲鎮魂鈴響罷,那懸在屍身上的火星一個接一個的熄滅,紛紛化成灰燼落下。蠟燭的火焰漸漸轉成了藍色,照得人臉甚是可怖。院裏漸漸起風了。初夏夜裏這陰仄仄的風吹得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見了這光景,院子裏眾人皆是放緩了呼吸。
“來了!”虎子喝了一聲,往前竄了一步,抓起供桌上那土地廟請來的香灰照著白紙燈籠上一撒,彭先生也是舉著八卦鏡一照,但見那香灰在半空中勾勒出了一個人的身形來。不消片刻,眉眼都清晰可見了。
辣椒驚呼了一聲,捂上了嘴巴,聲音微微發顫:“當……當家的!”
那鬼魂微微一笑,明明是個魁梧漢子的模樣,卻露出了個嫵媚的作態,是男子的聲音卻透著一份陰柔:“看清楚了麽?誰是你家的男人!”
“你不是人!”虎子驚道,“你是狐狸……不對!你是鬼!”
“小道長好淩厲的眼睛!”那鬼魂歎道,“你們可以叫我胡傳文。”
彭先生皺著眉頭說:“我們請的是新死的鬼魂,昌圖府太陽山村獵戶田壯,來的卻是你。”
胡傳文淡淡一笑:“兩位道長實在是太客氣了,要請我還做了這麽大一場法事,驚動了六丁六甲與四值功曹。您在這兒燒張裱紙,我立馬動身就來,耽誤不了半袋煙的功夫。您請的是田獵戶沒錯,我說我是胡十七,我也沒說我不是田壯啊!”
這話旁人聽來沒什麽,虎子和彭先生則是身上立馬騰起了一層白毛汗!
虎子剛剛還在琢磨,為什麽這個鬼魂明明是個人的形製,卻帶著狐狸的氣息。這樣的“東西”虎子以前是從沒見過的。這一下全明白了!一個開了靈智,成了道行的死狐狸借了活人的陽氣練了個“狐鬼”出來!
狐鬼,顧名思義是狐狸的鬼魂。尋常的狐狸靈智未開,死如火燃秋草,隻能剩下個腐爛的肉身,好比燒盡的草灰。但要是開了靈智並且修行有成的狐狸則沒有這麽簡單。若是老死,是道行不夠,不能有什麽怨言,隻能認命,死了就神魂消散;若是修煉出了什麽岔子走火入魔而死,那是學藝不精且急功近利,魂魄決計是留不下來的。單有一樣——橫死——是與別的死法不同的。橫死的狐仙若不是被人拘走了魂魄或是打了個魂飛魄散,總能留個殘缺不全的獸魂在世上。
獸魂是不應該有靈智的,切實說來獸類都不應該是有靈智的。修了仙,就是逆天改命的事情,成了靈智那應該算是違犯天條!但是既然已經成了地仙,總有些不認命的不甘心橫死,想要繼續修行,怎麽辦呢?轉道修清風的法門,當鬼仙!鬼仙也不是那麽好當的,不然哪來的那麽多孤魂野鬼,遑論還是個魂魄不全的獸類。
那麽就隻有一個法子,找個還在世上的邪門修士,抽盡一個人身上的陽氣,拘捕了那苦主的魂魄,打碎爽靈魄,讓獸魂入主。這麽著,獸鬼仙就成了!可是如此一來,那苦主就算得上是死得不能再死,魂飛魄散了。
而現今站在院子裏這個,就是個狐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