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新亡幹屍
“彭先生來啦!您快跟我到屋裏看看!”看著彭先生帶著虎子進了院,一個精瘦又有些駝背的男子趕忙招呼——他是昌圖府的仵作。這仵作姓王,是人叫王老實的。打從祖輩起就是衙門裏做檢驗吏的了,他說拿捏不準的,十成裏有九就不是活人作下的案子。畢竟吃的是死人的飯,神神鬼鬼的都信著,各路神仙都拜著,準是沒錯。
仵作提著燈,帶著彭先生和虎子進了柴房。這房子漏雨,地麵還是潮的。地上架著一塊木板,四角用磚墊了起來,讓板子離開地麵有一拳的高度。屍體就停在這塊板子上,用氈布蓋了個嚴實。
王老實把氈布掀開一個角,露出了骨架來!再提了燈細看,才看出皮肉還在身上。這屍身肌膚幹癟,如枯木一般的顏色,緊緊繃在骨頭上。皮與骨之間的血肉像是被挖得幹淨了,一絲不剩。
彭先生用布把自己的手包了,伸手去捏那屍身的小臂,隻覺得指尖觸到的皮肉都像是脫了水的麵疙瘩。這屍身怎麽看怎麽不像是幾日前迷在山裏沒走出來的獵戶,倒像是打窖裏起出來幾十年的幹屍!
“變戲法的!看出什麽來了?”說話這位斜倚著門框,嚼著甜杆節(一種甘蔗),拿餘光往屋裏瞟,“跟你們講啊,太後老佛爺恩惠,這幾年府裏沒什麽大事兒,那叫一個國泰民安。這案子我來了就算是結了,‘獵戶上山遇猛獸,不慎跌落山坳喪生’,王老實,你找過來這個變戲法的要是給我弄成人命案子,我摘了你腦袋!”
“您這話是怎麽說的呀!”王老實苦著臉拱手作揖,“涵捕頭您自個兒瞅一眼,這像是‘不慎跌落山坳喪生’?咱們不把事情往外捅,還能不把事情兜好底?”
說話間王老實一把掀掉了整扇氈布,把裏麵的死人涼了個整個:“你自己瞅瞅!這要是不是遇上得了道的僵屍能是這個模樣?這死個獵戶事情能蓋住,沒個有本事的壓著,還是要出事的呀!您想接著吃官門裏這碗飯,也得不再接二連三的死人吧!這人死了是頭一份,拿不住那成了精的僵屍,怕還是要死人的呀!”
“晦氣!”涵捕頭把嘴裏的渣滓吐到了屋外,“這甜杆節他娘的一股騷味。”邊說,邊出了院。
“這跟僵屍,怕是沒什麽關係。”彭先生蹲在了屍體邊上,摩挲著屍體的脖子說,“王檢驗,你過來看……”
王檢驗忙不迭把燈支了過來。彭先生繼續說:“僵屍尋求活人的血氣,是要下口啃咬的。僵屍害人,是因為僵屍既不屬陰,也不屬陽,要吞食活人的血肉,才好讓自己活下去。而這獵戶屍身上沒有什麽外傷,應當不是僵屍的作為。”
王老實點了點頭,捋著自己的小胡子想了一會兒,說:“那這麽說來應該也不是猛獸所為,不然吸食血肉也應該留下傷口才對。彭先生,依你看,這是怎麽一回事兒?”
彭先生沒答話,反而看著虎子。虎子也走進了瞧,說:“沒有一點兒的陽氣,不像是才死兩三天的。”
一般來講,活人最後一口氣咽了,就算是魂魄離了體。但是肉身還是活人的肉身,五穀百味喂養起來的陽氣還在人身上。咱們說為何要停頭七呢?有兩件:一則是生魂新死,難舍紅塵,過七日見了自己的屍首,吃了頭七準備的齋飯,享受了香火,便能無牽無掛的去了。二一則是肉身陽氣未散,牽著生魂,讓其不能離去。這七天的時間未嚐是沒有等肉身上陽氣散盡的意思。
可如今看這獵戶,身上陽氣散盡,渾不像是才死的,自然是有些蹊蹺的。彭先生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是不是這屍身不是那獵戶,而是別的什麽人,被家屬錯領了回來。
“王檢驗,這屍身是誰找到的?在哪找到的?我能見見他麽?”彭先生問。
“這我不清楚,”王老實說,“這一遭接到案子以後,我隨涵捕頭還有兩三個差役一同冒雨來的,到了地頭我就檢驗屍身來了,卻是不知道這案子始末。要問,還得問涵捕頭。”
虎子不大舒服的輕哼一聲:“問他?橫鼻子豎眼的挑刺,也不見有什麽本事。”彭先生瞪了虎子一眼:“別亂說話,你跟我同去。”
彭先生和虎子出了柴房,見那捕頭和兩三個差人正湊了一堆,離近了卻也聽見了些東西:“今個天晚了,怕是不成了。晚上咱就住這了,明天早上進山,看看是什麽邪性的玩意兒,早了事早散,不他娘的在這大雨天遭這洋罪。”
“涵捕頭……是麽?”彭先生問道。捕頭聽了聲轉回身,上下打量了彭先生一遍:“什麽事?說。”
彭先生拱了拱手:“我剛與王檢驗一同看了,那人死的著實是蹊蹺,想找最先見了這屍首的人問問。”
“都問過一遍了……”捕頭顯得有些不耐煩,“成,再陪你走一遭,看看你這個變戲法的能問出什麽來。”
話說完,涵捕頭前麵帶路,來到了正屋。原本兩人離得遠了顯不出什麽來,這一過門檻可看出來不少。這房子是泥夯的草房,門框低,彭先生就這麽走過去是無妨,涵捕頭入門得貓著個腰,虎子這才覺出來,這涵捕頭照著常人好像都高上許多。
裏屋也不大,映眼是四個人一條狗。一個婦人兩眼通紅坐在炕沿,時不時拿袖頭抿兩下鼻子。一條大狗趴在那婦人的腳邊,看著沒精打采的。一個孩子看起來兩三歲的模樣,拿了個“扳不倒”在炕上玩得正樂。再有一人就是前去尋彭先生的老漢,正站在一邊隻吧嗒那杆旱煙。剩下那一個看著也就十六七的模樣,站在那老漢旁邊,玩著自個兒手指頭。
“辣椒……官爺來了!”那老漢看捕頭這邊一行三人進了屋,趕緊把煙在鞋底上磕了,招呼那婦人。然後又轉過頭對著這邊拱手:“官爺!呦,彭先生也在!”
涵捕頭衝著老漢一揚下巴,說:“你不是要問嗎?問吧。”
彭先生一愣,打量了一下那老漢:“這人,是你找回來的?”未等那老漢搭茬,站在老漢身旁的後生先搭話了:“不,姐夫是俺找回來的。”
彭先生點點頭,看著那後生示意他說下去。那人狀了狀膽氣,說:“俺姐夫是六天前進的山。照常以往,小半個月沒有信都是常事。昨個下晌,俺姐夫家大頭從山裏跑回來了,進了村就開始叫,杵在俺姐家門口叫喚,村裏全聽見了。大頭見了俺姐就咬俺姐的褲腳子,拖著拽著的走,俺們這才知道出了事。俺就找了幾個爺們,跟俺一塊兒進了山。大頭帶著俺們找到了一小坡底下,就找見了俺姐夫。”
“別的呢?再想想?”涵捕頭在旁邊問,“在什麽地方你還能找著嗎?”
那後生想了一會兒:“沒別的了,當時都嚇壞了……你要是讓我找我指定能找著!也沒多往山裏走多遠,離著河不遠的一個小坡下頭。”
彭先生問道:“你能肯定那個就是你姐夫嗎?”
“能!”那後生想都沒想的答道,“那就是我姐夫!沒人形了我也認識,我姐夫右手小指頭讓夾子打折過,後接上的,我能認出來。況且當時他衣服和家夥都在呢,認出來了。”
“等會兒!”彭先生出言打斷,“你是說你姐夫原本是穿著衣服的?”
那年輕人搖了搖頭:“沒有,沒穿!”
“哎!我日你大爺的!”涵捕頭當時就愣了神,“老子還以為你們要給他換壽衣呢!合著找著的時候就是光著的?這邪了門了啊!你小子怎麽不早說啊?”
“你早也沒問呐……”那後生壓著聲音回了一句。涵捕頭聽了登時火起!何時有平頭百姓這般跟他頂嘴的:“你小子說什麽呢?我抽死你丫的你信不信!”
老漢趕忙攔下的涵捕頭揚起的手:“涵捕頭您消消氣,甭和小孩子家家一般見識,他腦子不清白,您大人有大量,別和他計較。”
“跟死者一起找到東西呢?我想看看。”彭先生說道。那老漢恨不得再早些把話頭岔過去,連忙答道:“這呢!這呢!彭先生您過來看。”說著老漢掀起了地桌的簾子,一堆東西就這麽擠在一塊兒,堆在桌下。
彭先生伸手一樣樣的撿了出來:一杆火門槍、兩把刀、十數個大大小小的夾子一身髒兮兮的藍靛色的衣裳。
看到這些東西旁人是不怎麽樣,虎子腦子當即便是炸了一般!他些東西他見過,他忘不了!就在那離河不遠的小坡底下,虎子活這麽大頭一回瞅見活春宮,能忘得了嗎?虎子敢打保票,這些東西就是他瞧見的那個獵戶的家什!死的那個倒黴鬼,也十有八九就是自個兒瞧見的那個活春宮的主角!
“虎子你來看看,能看出什麽來麽?”彭先生轉頭問道。
虎子咽了口唾沫,舔了兩下上牙尖,說:“師父,我好像知道……知道是怎麽個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