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雨滌塵

一聲驚雷!盼了許久的雨總算是來了。自打天頭開始熱了,昌圖府就沒下過一場像樣的雨。地裏的苞米正是往起竄的時候,這場雨算是救了急。也是因為天旱,白日裏一天比一天的燥熱,曬得人骨頭都發懶,如今下了雨,也可享上兩日的清涼。

但是李林塘是不太喜歡下雨的。身上有筆不小的橫財,他也不急著找一份正經的營生,到山上有幾日了,仍舊是每天耍棍練拳,活得很是自在。今日下了雨,彭先生在房裏畫符,李林塘看不大懂,便搬了個條凳坐在大殿前,就著一碟毛豆看雨,順便看著虎子。

今天吃過早飯虎子挨了頓打。

張大仙家翻堂子的事情,已過去了三天。其實按照彭先生的說法,張大仙也不是什麽好人。虎子當時本是想伸手去推醒他的,卻被他拖入了自己的堂口當了擋刀的肉。要細說來,張家的堂口,當真是沒有一個好東西。

這事情讓虎子受了不輕的傷,可是虎子皮實,神魂有彭先生作法牽引,又是一直喝著一些安神的藥,調養了得有一兩天,就又是活蹦亂跳了。虎子本來以為這事就這麽過去了,哪成想彭先生是打算“秋後算賬”。

彭先生數落了虎子兩件錯事:一是自作主張冒進別家堂口讓自己身犯險境;二是意氣用事,與人鬥狠時動用馭煞術險些搭上性命。於是虎子就趴在了三座牌位前褪了褲子,趴在凳子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二十下打!

打虎子的鞭子是拿柳樹條做的。得是開春的時候剛抽芽的柳條,剪下來掐頭去尾,六七條擰成了一股,陰幹了才算是做成。這柳條鞭抽在肉上傷的是皮,不傷筋骨,可是韌性十足,抽下去是火燒火燎的疼。

打完了不算,虎子還被喝令頂著個水碗跪在牌位前反省直到午飯的時辰。李林塘也是閑到了極處,才說要在這看著虎子。

伸根手指頭在碟裏扒拉兩下,發現隻剩毛豆皮了,李林塘扁扁嘴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踱著步到了虎子身邊蹲下。虎子拿餘光掃了一眼李林塘沒敢吱聲——他怕頭頂的水碗掉下來。

“哎呀……就是不一樣啊!”李林塘歎道,“我還說我師兄這師傅當得太寵徒弟了,沒成想也是這麽個路子。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看著李林塘幸災樂禍的模樣,虎子牙根直癢癢!但是李林塘是他師叔,人家怎麽說都不能有不是,況且頭上還頂著半碗水,虎子“哼唧”了一聲,也就再沒了動靜。

李林塘看虎子半天沒搭理自個,幹脆把條凳搬到屋裏,坐在了虎子旁邊:“來,跟你師叔我嘮會兒磕!”說話間,還把水碗從虎子頭上拿了下來。

“哎!師叔你別啊!”虎子伸手抓住了碗沿,“這要是讓我師父看見了,我這屁股還得受罪,您說什麽我聽著,您讓我頂著吧。”

李林塘手腕微微一抖,虎子的手便是攥不住這碗了。李林塘把碗裏的水照地上一潑,就這麽端在手裏,說:“我讓你跟我嘮會兒!我又沒叫你起身,我師兄看見了,你就說是我許你拿下來的,他還能把我怎麽樣?你小子闖禍有我當年的幾分模樣,怎麽不見你有我當年的半成膽色?”

虎子扁了扁嘴,不以為然道:“前幾日還說你小時候也怕他,一會兒真問起來,還不是要說是我自己拿的主意要‘偷油’?”

李林塘咧著嘴拍了虎子後腦勺一下:“你小子就是欠揍!有這麽與長輩講話的嗎!我問你,不許胡說八道啊——你當真用馭煞術打殺了一個大堂口的領兵王?”

“那是當然!”虎子一提到自己的“豐功偉績”,立馬來了精神,“當時那老長蟲嚇得都用上偷施暗算的手段了!他的佛法修行還沒到家呢,我三下兩下就把他收拾了!”

李林塘又問:“你學這馭煞術學了幾年?”

虎子掰著手指頭數了數:“我記得是十歲那年春天學的,到現在也是有三年多……快要四年了吧。”

“四年呐……”李林塘點點頭,“我是學外家功夫的,但是馭煞術算是咱們這一門術法中拿得出手、叫得上名號的,自然是知道一些的。你師父也是十歲開始練習這一招,到了十五歲勉強能施展,到了二十歲那一年方才是大成,能與大妖魔對敵。你覺得,你憑什麽能在這個歲數,就用馭煞術打壓了一位上方仙家的領兵王呢?”

虎子覺得這算是師叔頭一回誇獎自己,自是把胸脯挺得老高:“那是我天資聰慧、根骨絕佳,是上好的修煉材料!咱這樣的,天生就該在咱們鬼家門下吃這一碗飯。”

“好!好!好!”李林塘挑著大拇指連道了三聲好,一聲比一聲高,“收了一個你這樣有靈性、有根骨的弟子,是你師父的福氣,是咱們鬼家門的福氣。你現在跪在咱們這一門牌位前邊呢,上頭三位,一個是咱老祖宗鬼穀子,一個是咱的開山祖師爺,還有一個是我兄弟二人授業的恩師。彭虎子你記好了,咱鬼家門稱不上光明磊落的名門正派,不少所謂‘除魔衛道’的雜碎還想著要咱們這一門的腦袋,但是咱們也不做傷天害理,喪盡了良心的事情。你是彭秀篆的徒弟,是我鬼家門的弟子,你若是有一日做了對不起你師父的事情,我捏把死你!”

這話越說,李林塘臉上越是猙獰。虎子這些日子隻見過他笑模樣,也沒見過李林塘對著自個兒發過狠,心裏突突了一下:這師叔是要吃了我呀!虎子想不明白李林塘的火氣是從哪來的,更捉摸不透李林塘為何要和自己說這麽一番話,又一驚嚇,說不出話來了。

李林塘見虎子沒答話,又拍了虎子後腦勺一下:“聽見了沒?”

虎子這才回過神來:“師叔,我……我記得了……”

李林塘長出了一口氣,緩了一會兒,放輕了聲音:“虎子你別吃心,師叔啊……是怕你恃才傲物,惹下來天大的麻煩,這才於你這般數落教訓。我呀……是怕你走了我們師父,還有你師父的老路啊。”

虎子沒敢看李林塘,低著頭應道:“是,我知道了。”

“你本是個要死的,”李林塘說,“你師父把你抱回來的時候,你隻有出得氣,沒有進得氣,若不是你師父……你也就是個糾纏生人的胎裏鬼。你師父為了你……放手了大好的年華啊!你師父這人我知道,這種話他必是沒有跟你說過。”

虎子這才抬了頭。關於彭先生年輕時的事,虎子是從未聽彭先生說起過的。虎子幼小時隨著彭先生漂泊,知道彭先生應當是個大人物。可虎子每每問到彭先生以前,彭先生卻都是閉口不提,再問得煩了就打發他去抄書畫符,總不得個結果。今天或是能從師叔這裏聽來一二,虎子很有些期待:“師叔,你說不要走了我師父的老路……我師父以前,什麽樣?”

“你師父年輕的時候,那也是風光的人物!”李林塘眯著眼睛笑著說,“當年他呀,走到哪都有人‘爺您怎樣’、‘我在爺這兒伺候著’,比現在強上百倍。江湖上都尊稱你師父‘鬼道爺’,一手功夫鎮平了多少敢跟他起刺的?千年的老鼉、鬼王爺,就連當年的龍虎山上的大弟子,都是你師父的手下敗將……嗨,我跟你說這些個幹什麽呢?你呀,就記住一句話,別對不起你師父,別對不起鬼家門!”

“我明白,”虎子點點頭,“虎子知道了。”

“哼,”李林塘冷笑了一聲,“你知道……你知道個屁!”說完,他把碗隨手往桌上一放,披上了鬥笠蓑衣,出了大殿。

虎子抬頭看,案上那碗,方才被李林塘捏著的地方,缺了拇指大的一塊兒。

雨下了大半天,到了下晌才算是停。虎子趴在炕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活動著腿。跪是跪在蒲團上的,膝蓋倒是沒什麽事,就是這麽直挺挺跪的久了,腿都沒了知覺。吃午飯的時候,還是彭先生把他從地上拽起來的。看著虎子這個模樣,彭先生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把他扔在屋子裏便是不管了。

這一頓打對虎子來說其實也不算個事兒,不過家常便飯一般,大不了就趴著睡兩天的事情。

虎子這邊百無聊賴,前院裏卻是來了個人,有些事想拜托彭先生。

“這事情太邪門了,官府的人也來了,看不出個底細。”老漢吧嗒了兩口旱煙緩緩道,“仵作非說是僵屍鬧得,村裏頭現在人心惶惶。可憐了辣椒她娘倆,家裏沒了老爺們,這以後的日子可該咋過呀。”

“老丈你慢點說,”彭先生說,“到底出什麽事了。”

“你不知道啊?這麽大的事!”老漢一臉的驚詫,“辣椒她男人,上山打獵好多天沒回家,前昨天狗自個兒回來了,帶著人上山,就找到一個帶著皮的骨頭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