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失魂落魄

虎子吃幹淨了麵,月亮也探了臉。天黑的透了,又有宵禁令在,做不得別的什麽事。兩個後生打水抹了把臉也就躺了下來。小九剛還說著要早睡,這一躺下卻又想起一樁子事情來:“虎子,你今兒到底幹嘛去了?出去哪麽大一會兒的功夫,回來就這個樣?”

虎子心裏累,身上更是疲乏。他現在沾了枕頭,困勁一直往上湧,便說:“教頭不打聽,班主也不打聽,你個小碎催瞎打聽什麽呢?睡了。”小九翻身踹了虎子小腿一腳:“你叫誰是‘小碎催’!你講不講,你要是不講,夜裏你便是甭想睡得安生嘍。”

被小九這般催得煩了,虎子也就強撐開了眼皮,說:“講……講……你虎子爺我呀,今個幹了件大事!”小九聽了扁扁嘴:“吹!你就接著吹吧你!”

“你聽不聽?”虎子翻了個身,給了小九一後脊梁,“你不聽我便睡了。”小九又伸手扳著虎子的肩膀把他翻了個半身:“我聽著呢,你說……你說……”虎子嘿嘿一樂,繼續講道:“我到那個張大仙家本是去送信,未曾想惹了個天大的麻煩在身上,到閻王殿門口走了一遭……”

虎子平日裏愛聽書,得空進城玩耍就喜歡翻進茶館院牆聽上一段。若是腰帶裏掖著兩個子兒,也進去要碟毛嗑兒、尋個座的,現在講起書來也是繪聲繪色。說是比得那說書的先生?他沒有人家那個功夫勁兒。可是到底是自己走過的生死關,講起來透著那麽一股子真切的勁頭。他又是少年的脾氣,免不得要吹上兩句:那常秋讓他講的不像是蟒蛇的化身,倒像是真龍下了凡間。又講起了自己,虎子嘴裏全不見當時的狼狽,說的自己好似是神將天兵一般,殺得一眾兵馬堂的仙家屁滾尿流!

小九聽得入了神,聽著聽著,虎子卻漸漸沒了聲響。“然後呢?”小九先是問了一句,又側過頭一看——原來是虎子到底疲乏得很了,說著話,架不住上下眼皮打架,歪著頭睡了。小九雖是沒聽過癮,卻是也不想把虎子弄醒,伸手把虎子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自己個兒也睡了。

可就睡了兩個多時辰,正是深更半夜裏,小九被虎子吵得醒了。小九平素裏都是一個人睡的,覺也輕些,身邊有點什麽動靜便是會轉醒過來。偏偏虎子這邊口中呻吟的聲響越來越大,自是吵得小九睡不踏實了。

“這樣的動靜,你做了春夢嗎!”小九低聲罵了一句坐起身來,見虎子的模樣卻是一愣——蓋在身上的被子不知何時被虎子踹下了地,他兩手緊抓著床單,擰著身子,打牙縫裏擠出了不怎麽通透的聲音來。

小九心想著虎子這莫不是魘住了,便喚了虎子兩聲,伸手推了推虎子肩膀。手剛搭上去小九就覺著不對勁了——燙手!又摸了摸虎子的前額,覺得真是熱得不輕!

怎麽平白無故發起燒來了?心下想著,小九打虎子身上翻了過去下了地,摸了火折子點了燈。這一照可是看出事情不小。虎子身上紅得好似個煮熟了的蝦子,偏偏臉上煞白,嘴唇微微泛了紫了,身子還不住地哆嗦,怎麽看怎麽像是打擺子!

小九又叫了幾聲,卻還是沒叫醒虎子,似是燒得神誌不清醒了。這事情可了不得!多少人是這麽一場大熱沒挺過去便走了的。小九趕忙拾了被子給虎子蓋了回去,又提了燈下樓打水,折回樓上沁了毛巾給虎子頭上敷了。做到這兒卻也是沒了別的法子,急得直跺腳。

他這麽樓上樓下的一折騰,自是吵醒了旁人。過不了一會兒,一個人推門進了屋:“九兒,什麽時辰了,還不睡折騰什麽呢?”來這人七尺來高,方麵闊耳五官周正,便是夜裏斜披著衣衫探房,那腰板也是挺得筆直。小九一看來這人,麵色露喜:“劉師叔,您快過來給看看。”

小九喚的這個劉師叔是戲班子裏的藝人,叫劉淳,就住在小九隔壁。這人會點推拿正骨的手藝,園子裏誰受了什麽傷,練功挨了什麽磕磕碰碰,一般的他都能看得了。

“怎麽了?”劉淳邊問著邊近了床沿,俯下身一探,可是嚇了一跳,“燒成這樣!”劉淳直起身在屋子裏踱了兩步:“這官府不讓咱們夜裏出去,怎好給他尋郎中?哎,對了!小九你快去廚房取些酒過來!”

等小九取回了酒,劉淳把它在虎子頭頂、耳下、腋窩、腿彎、腳底都抹了一遍,又重新涮了涮毛巾,敷在了虎子的額頭。做完這些,劉淳又拎起桌上的茶壺晃了晃,聽到聲響,倒出了小半杯,在虎子唇邊緩緩傾了下去,打濕了虎子的嘴唇,一點一點潤進虎子的嘴裏。

“這便是完事了?”小九問。劉淳想了想,放下茶杯說:“完事了!他燒成這樣,還直哆嗦,怕是不是這樣就能緩過來的,咱們現在就隻能是盡人事而、聽天命。要是能略微退下燒來,等天一亮,就立馬給他去找郎中。”

“若是退不了燒呢?”小九又問。劉淳衝著他眼睛一瞪:“若是退不下來燒,就這麽燒半宿,好人也得燒成傻子!那還救什麽,挖個坑埋了也省得活在世上遭罪。”

小九被劉淳這麽一吼縮了縮脖子,也便不敢吭聲了。

劉淳摸著自個兒下巴斜了小九一眼,說:“你去我屋裏睡了吧,我守著這小崽子,出不得大事兒。”小九聽了卻搖搖頭,沒動地方。

“得!”劉淳把椅子搬到床邊,把小九往椅子上一按,指著他鼻子說,“你是爺,你說了算,我回去睡!照著我剛才那麽擦酒,一刻鍾一遍,毛巾一刻鍾三過水,喂水別喂急了,不然容易嗆死,聽明白了嗎。”

小九點點頭。劉淳也點點頭,沒再言語,轉身回了自己的屋裏。

就這麽半宿,小九前前後後折騰了也不知多少遍,當真是按著劉淳的說法一遍沒落下的照顧著。每換一遍毛巾,小九就叫兩聲虎子,可是始終不見虎子轉醒。

天剛擦亮,耳聽雞鳴,原本困得都要張不開眼的小九一下來了精神,抓了衣服就要往外趕。迎頭撞上一人,正是已然穿戴好了的劉淳。

“嘛去?”劉淳按著小九腦袋問,“那小子醒了麽?”小九呆愣愣答道:“沒呢。我……”

“你什麽你,”劉淳喝斷了小九的話,“沒醒你還得盯著呢!我去找郎中,你守好了他。”劉淳下了樓,小九這才反過味兒來,回了屋裏。

雞啼日升的時辰,做郎中的多還在夢裏,藥鋪醫館也還都沒開門。可是這事情人命關天,劉淳拍著門板吵醒了醫館的夥計,愣是從**把人家郎中拖了起來。回到了戲鼓樓一看,郎中也有點麻爪。說是傷風受寒,可是不曾轉醒,雖是高燒不退,脈象卻四平八穩。無法,郎中隻得先開了些金銀花、竹茹和陳皮一類退熱清火的藥,吩咐人煮了慢些服下。又在虎子的曲池、合穀、外關等穴位施了針,折騰了許久才算是消停。

可是施了針、吃了藥,虎子仍是絲毫不見好轉,眼睛仍是睜不開,口中還是些沒有實意的呻吟。

“彭先生來了!”

正是眾人一籌莫展的時候,陳班主、楚教習和彭先生一起進了屋。原來是陳班主早就安排了小廝去山上找彭先生,城門一開就出了城,打馬便奔了太陽山。到了山上事情一交代,彭先生也就背著個褡褳急忙趕來。太陽山離著縣城說近不近,緊趕慢趕也是這個時辰才到。

彭先生沒顧得上和屋裏的人打什麽招呼,直奔了虎子身邊。彭先生先是扒開了虎子的眼皮看了看,又拔掉了虎子身上的針,再把虎子攥著身下被單的手捋直了,一根一根手指頭看了過來。都看過以後,彭先生皺起了眉頭。他把左手拇指按在了虎子眉心,自己也閉上了眼,好半天才拿開。

“這孩子不是害了病,怕是掉了魂魄啊。”彭先生長籲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直起了身子說。

“掉了魂?”劉淳不解的問,“不都是幼童受了驚嚇才掉魂嗎?虎子都半大小子了!況且掉了魂也沒見過這麽燒的呀。”

彭先生想了想:“不是尋常掉魂,是他魂魄受了重傷,一點一點飄出去的。應是散了一魂兩魄……昨天他回來的時候還能和你們言語?”

“能!”楚安特別肯定的說,“昨晚回戲鼓樓的時候,這小子就不對勁兒,但是還能跟我打哈哈,看著精神著呢。”小九也搶著說話:“昨夜裏還與我講書來著,他是說著話睡著的。”

“那麽說來爽靈是最後掉出去的……”彭先生說,“沒別的法子了,叫魂吧。”

“這怎麽叫啊!”楚安一攤手,“彭老弟,虎子可睡得實誠,他自己不答話,能叫的回來嗎?”

彭先生從褡褳裏取出香燭紅繩和一些小鈴鐺,說:“我是他師父,他答不了話,魂魄也得聽我的,乖乖回來!”

不多時,小九房裏的桌子被清了出來,鋪了張黃布就當做了臨時的供案。一條紅繩,一邊係著虎子的手腕,一邊係在香爐的鼎耳上。十支香在香爐裏燃了,三個鈴鐺擺在香爐前不遠。彭先生站在虎子身前,掐訣作法。

“三魂者,一曰胎光、二曰爽靈、三曰幽精,在身答話。”彭先生話音一落,香爐裏的香斷了兩支。

“七魄有名,一魄名屍狗,二魄名伏矢,三魄名雀陰,四魄名吞賊,五魄名非毒,六魄名除穢,七魄名臭肺,在身答話。”隨著話,香爐裏的香又齊刷刷斷了五支。

彭先生拎起一個鈴鐺,搖了兩下:“爽靈歸兮!”香爐裏還燃著的一個香頭隨著這一聲竄起了老高的火苗,斷了下來。

彭先生點點頭,拎起另一個鈴鐺:“屍狗歸兮!”這次慢了一些,仍是一支香頭燃起,也斷了下來。

彭先生拿起第三個鈴鐺:“吞賊歸兮!”這次等的時間更長了些,但最後一支香也是一般無二地折在了香爐裏。

彭先生剛放下法器,守在虎子床邊的小九立刻道:“醒了!虎子醒了!”

虎子剛睜了眼,彭先生就一步竄過去按住了虎子兩邊太陽穴:“說三個地方。”虎子迷瞪瞪還沒醒爽利,聽這一喝便對道:“戲鼓樓正門口、南城門、張大仙家。”

彭先生鬆了手微微一笑:“虎子,你在張大仙家,遇到番精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