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義和神打

接下來的表演也確實是讓虎子過足了眼癮,胸口碎大石、火球滾身、頭裂磚瓦、空手接鏢……這哪裏是義和團,分明是一個龐大的雜耍班子。

“這一回可是有人搶你們的生意了,”虎子揶揄小九,“他義和團玩得挺大,別到時候搶走了你家戲鼓樓的飯碗。”

小九拿眼皮夾了虎子一下:“這算個啥玩意兒?街頭的把式!我們唱的啥是啥?大戲!大戲你懂嗎?京劇,那是拿得上場麵的東西,誰家堂會請街頭把式?漫說是昌圖府,就是奉天行省裏頭,走到哪兒,我家戲鼓樓都得是一塊兒金字招牌!”

“得了吧你,”虎子拿手肘一點小九,“就知道吹。”

“別鬧!”小九說,“你看底下有動靜。”

空地上雜耍表演停了下來,那些拳民列好了陣,整整齊齊。一個穿著大紅鬥篷的人越過拳民走出,竟然是個女子。虎子和小九坐在樓上看不清楚那女子的相貌,隻能是看清楚她頭上盤著一個發髻,身形步態,也不是男子的模樣。

“恭迎聖母!”等那女子走到了陣列正前,那些拳民齊聲高喊。這女子想必就是他們口中的聖母了。

“眾位昌圖的鄉親父老,”那女子開口道,中氣很足,“你們也都看見了,我義和團的兄弟各個都是刀槍不入,神功護體!”

那所謂聖母話音未落,身後拳民們皆高聲呼喊:“刀槍不入!刀槍不入!”

聖母擺擺手壓下了呼喊聲,說:“我們的拳民都是被咱們大清承認的忠義之士!去年年末的時候,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剛毅大人都向太後老佛爺稟報,說我們義和團的拳民‘拳民忠貞,神術可用’,我們是拿著朝廷的餉銀的!大家不要怕我們,我們隻殺洋人,殺二鬼子、三鬼子!我們要殺盡洋鬼子!毀盡洋人的東西,還我大清一個朗朗青天!”

聽到這兒,虎子感覺頭皮都發麻:這幫人也真是敢想敢做,那日本人都能把大清朝最精銳的海軍幹翻了,你們這些打拳的義和團拿著大刀長矛去殺盡洋鬼子?虎子不信他們,但是打心眼裏佩服他們!這得是多大的豪氣和多強的決心?這些人可能就是和畫本上一樣的英雄好漢,出身草莽卻能建功立業的大英雄!誰也說不準,這裏頭是不是也有像宋熊方一樣的人物呢?

“我們拿著大刀長矛,在奉天行省幹了這麽久,洋人都沒能把我們怎麽樣!反倒是我們拆了電線,掀了鐵路,為什麽?”那女子提高了嗓門,“洋人糟蹋我們大清的大好河山,各位神仙老祖看不下去了,下山托夢傳藝!隻要入了我們義和團,我們拳民,燒黃表,請神仙上身指導武藝功法!神仙庇佑,神功護體,刀槍不入,自然是把洋人一朝掃平!”

“刀槍不入!刀槍不入!刀槍不入!刀槍不入!”又是這一陣呐喊,震得人血氣翻騰。

“虎子,那女的說的是真的嗎?”小九捅了捅虎子肩膀,“這神神鬼鬼的事情你門清,你給我說說。我隻聽說過鬼上身的,神仙上身是怎麽個事情?”

“那都是扯淡,”那女人在下麵說著,虎子和小九在樓上聊著,“我見過妖精見過鬼,就是沒見過神仙——連牛頭馬麵都沒見過。世人拜的不是神仙,拜得是神仙的‘道’。就好比拜武聖關羽,拜的是忠義;拜道祖李耳,拜的是道法自然;拜我門的老祖師爺鬼穀子,拜的是隨心所欲、不拘泥成法的道心……我也不太懂,反正我師傅是這麽給我講的。”

“那就是說世上沒有神仙?也沒有神仙上身的事?”小九大為驚奇虎子的回答,這樣的事情他可是頭一遭聽說。

“哪能沒有呢!”虎子說,“你以為‘信則有不信則無’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全天下的人都相信鍾馗能鎮鬼降妖,那麽你貼一張鍾馗像誠心供奉,尋常的小鬼就進不了你家的門房。這就是神仙!神仙不是什麽人,神仙是全天下人的心意。請神上身不是沒有的事情,那種法術叫做‘神打’。先得自己相信,請來的那就是神仙了。神仙本來會的,你就都能會上一點。”

“這麽神奇?”小九一臉的興奮,“那要是請個什麽神仙上了身,那不就是能騰雲駕霧了?”

“他要是能騰雲駕霧,小爺我就能白日飛升!”胡子戲謔道,“請來的神仙隻能施展拳腳,不能使用法術,因為學神打的人都是有靈性、沒靈根,要不然修道多好,學什麽神打?”

小九被虎子兩句話打滅了心裏憧憬的念想,蔫頭耷腦地“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現在,整個大清上上下下都在滅洋人!”那女人聲音越來越顯得激動,“在直隸,我們義和團把洋鬼子攆出了涿州城!在北京,我們義和團和大清的軍隊一路告捷,日本大使館的小鬼子,都被咱們大清的軍官剖腹挖心了!現在京城裏頭有我們拳民十萬,圍堵死了所有大使館,眼看著就要把所有的洋鬼子,都攆出大清了!我們遠在東北的義和兄弟也不能屈居人後,所以我們再到昌圖府,就是為了鏟除昌圖的教堂,搗毀火車站,殺光洋人!”

這女人此話一出,周圍看熱鬧的可是炸了鍋!朝廷送到各州府衙門的公函文牒未必都是要給百姓知道的,但是百姓們也不是什麽都不知道的。他們曉得北京城裏頭現在已經大亂了,沒成想居然亂到了這樣的份上!這樣說來這義和團可是有實打實的能耐!

“各位鄉親父老,我們義和拳,為了多殺洋鬼子,還是要多招人的!隻要加入了我們義和團,跟我們一起扶清滅洋,那就都是兄弟姐妹!”那個被叫做聖母的女人還在宣講,“但凡是我們的兄弟姐妹,都能燒黃紙入會,都能得到神仙的指點,跟我們一樣,神功護體,刀槍不入!”

有這麽好的事?既能加入現在朝廷給配發餉銀的義和團,還能平白無故擁有一身刀槍不入的本事,這好事上哪找去?可不是沒有人心存疑惑,人群中有膽子大的,自然出來挑刺!

“你說你們個個刀槍不入?”說話這個人一身油漬抹花,手裏提著一把厚重的卸肉刀,是一個屠戶的模樣。

“不假,我們個個刀槍不入!”走到了進前,這個義和團的聖母比那屠戶矮上了一頭,卻也是不懼,仍然是那一般硬氣的做派。

“好樣的,”屠戶抖了抖手裏的刀,“可我是偏偏不信!敢不敢讓人上來不閃不避的,我剁了他娘的一刀,他要是真啥事沒有,我當下就磕頭認師父,加入你們義和團!”

“好,就按你說的辦!”那女子豪氣地一甩披風,指著身後的拳民,我義和團今日來這街麵上百來位弟兄,你隨便指哪一個上來接你這一刀,我保證他不閃不躲,你看如何?”

那個屠戶捋著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子,斜眼蔑著義和團的這位聖母繞了幾圈,說:“您不是說你們義和團個個刀槍不入嗎?你說……我就砍你這個,出來拋頭露麵的小腳女人怎麽樣?”

一聽這話,看熱鬧的人群裏傳出了一片噓聲,還有幾聲不知道從哪裏罵出來的“無恥”、“臭不要臉”、“王八羔子”。反觀義和團這邊的拳民,反而全都是一副沒什麽所謂的表情,沒人搭屠戶的話茬。

看了義和團這些人的反應,屠戶自己覺得沒意思,就拿下巴指著義和團的聖母:“行不行,給個痛快話?你要是不敢現在就認個慫,爺們兒我也不是不心疼花啊草兒的,你要是怕疼,跟爺們兒回家,別在外頭玩這些個拋頭露麵的把式了。”

“誰說我不敢?”那聖母一邊說話一邊解自己披風的扣子,“但是有一樣話我說到頭裏,要是你傷不了我,我要你加入我們義和團的‘紅燈照’。”

解下了披風,那個聖母也和一般拳民一樣是一身紅色的練功服,前胸一個“扶清滅洋”,後心一塊“刀槍不入”。

那女的擺開了架勢,口中念念有詞,屠戶反而不敢下手了。若說是砍了,別人看不起,要說是不砍,別人怕是更看不起!想到這裏,一不做二不休,話都已經說到了頭裏,自然是要手起刀落!

那屠戶也是害怕鬧出人命案子——殺人可不比殺豬宰牛——不敢照著脖子也不敢對著胸口,單單是對著那女人的左臂揮刀!

虎子在樓上看得真切,那刀馬上就要砍到女人的時候,女人身上竄起一尊法相來!好似怒目的金剛,肋生雙翅,八條手臂各持法寶——是個雷公的模樣。

那一刀雖說沒有用上全力,可到底是個精壯的漢子,隻聽得“刺啦”一聲,刀就這麽劃過了女子的左臂,衣袖豁出來一道口子!那聖母很是幹脆,順著刀口一把拽下衣袖,把胳膊揚了起來。隻見得白晃晃一條手臂上,沒見的一丁點的紅,剛才被屠戶砍中的地方,現在隻留下了一條淺淺的紅印子。

看熱鬧的人群先是愣了片刻,而後爆發出山呼海嘯一般的叫好聲!拳民也是乘機跟著高喊:“刀槍不入!刀槍不入!刀槍不入!刀槍不入!”

“現在,你得還你許的願”,義和團的聖母轉回身,說。

屠戶先是愣著神看了看自己手裏的刀,又看看那個聖母,想了想,十分光棍地丟了刀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師父在上,受弟子一拜!打今天起,我就是咱義和團‘紅燈照’的人啦!”

“嗬嗬,我的傻徒弟啊……”那個聖母扶起了屠戶,“你知道什麽叫‘紅燈照’嗎?”屠戶搖了搖頭。

“‘紅燈照’是義和團裏,咱們女人的稱呼啊”,未等那屠戶琢磨過味道來,那聖母急促一腳踢出,正踢在那屠戶的檔上!

那屠戶大張著嘴,捂著自己的襠緩緩蜷在了地上,不一會兒手捂著的地方,都滲出了血來。女人都沒轉頭看那屠戶而是繼續高聲說:“我們義和團在南城門外紮營。有想要學神功,滅洋人的,大可到我們義和團去!”

說完走在頭裏,那一眾拳民跟在她的身後,山呼著“扶清滅洋”、“刀槍不入”的口號。

“虎子,你看這是怎麽回事?”小九問。虎子咧了一下嘴:“這個女的,不簡單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