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仙家捉馬

虎子在墳地裏耽誤了很多時間,他把車疤子刨了一半的墳給填上了,又細細地敲打了一遍,免得來上墳的人看出什麽蹊蹺——他回填自己刨的墳都沒這麽精細。

等虎子回到寺裏,已經是天剛剛擦亮的時辰了。一推門便看見李林塘在院裏打拳,一招一式,虎虎生風!虎子微微對李林塘欠了欠身算是行了禮,可是李林塘好像沒看見一樣,仍是練拳,連聲都沒吱。

虎子也是不理,把東西放回原來的地方,繞過李林塘,進了大殿。

大殿裏原本是有三個泥胎像的,分別娑婆世界的釋迦牟尼,東方淨琉璃世界的藥師佛和西方極樂世界的阿彌陀佛。當年鄉民滅佛,官府都沒攔住,三尊像碎成了一地的土,唯有基座留在這裏,上麵刻了些字也是殘缺不全,勉強能讓人看出來以前在這裏供奉的是誰。

如今這裏已經不像是一個佛堂了。兩條釘在房梁上的黃幔子一垂到地,上寫著符篆陰文。原本的蓮花座下邊,正擺著一張供桌,上麵擺著三個牌位和一個香爐,下麵一個蒲團。正位牌位是鬼穀子的,左邊的牌位上寫著“開山師祖何仲文之靈位”,右邊的牌位上寫得是“授業恩師李槐之靈位”。香爐裏插著三根香,想來是早起的李林塘前來上過香了。

虎子走到供桌前,打桌下摸出三根香,掏了火折子點燃,雙手持握恭恭敬敬地插在了香爐裏。他又倒退兩步,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才算完事。

這大殿是有前有後的,大殿後麵原本是廟祝和主持的居所,現在空****,還是隻剩下一張供桌。供桌上擺著四個東西,有兩個小碗,裏麵都盛著米。剩下的兩個,一個是木雕的兩尺來高的侍女像,另一個就是宋熊方寄魂的那把軍刀。

“小娃娃,你可來了。”那木雕裏居然傳來一個慵懶的女聲,“你記不記得你欠我一天的香火?”

沒搭茬,走到近前,取出六枝香,三支一股分別插在了兩個碗裏。

“那把刀是個悶葫蘆,你也是個悶葫蘆了?”木雕怒道,“我說你欠我一天的香火!”

虎子一笑,打袖口抖出匕首釘在了供桌上:“要是沒有我們師徒二人保下你,你現在就是灶坑裏一小撮灰,給你的你受著,得給小爺我感恩戴德。不給你的,就不該是你的,別嚷嚷。不然你說我在你身上紮幾個窟窿,你會不會丟上一魂兩魄什麽的?”

香燒了一節兒,那木雕還是沒說話,虎子覺得無趣,把刀拔出來揣進懷裏轉身要走。忽然那木雕尖聲叫到:“你不如讓我魂飛魄散算了,你和你師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供著我幹什麽!”

“吧嗒”!匕首又被插回了供桌上。“你再說一遍,”虎子說,“我沒聽清。”

那木雕輕笑了一聲:“我說你們師徒倆供著我是有求於我,你們修的都是一些歪門邪道,你留著我就是有用!”

虎子笑了笑:“上一句。”

木雕一字字地說:“我說你和你師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虎子掐了個手印,立在眉心,說:“再上一句。”

“再上一句……”木雕的聲音虛了下去,“說……你不如……”

“讓你魂飛魄散算了!”虎子大喝一聲把話接了下去,手印橫過來朝著木雕一點,“外道伏誅!破!”

伴隨著一聲尖利的慘叫,木雕前的碗裏三炷香齊齊折斷,米粒四下飛濺,再聽不到那木雕的聲音。

“你殺了她?”是宋熊方的聲音。

“宋哨官!”虎子又驚又喜,“您倒是很瓷實啊,這才頭一天給您上香,就恢複得能說話了,不錯啊!”

不急不緩的腳步聲傳來,彭先生打前麵大殿走了過來,想是上完了香了。

“師父。”虎子回身看清了來人,打了一禮。

彭先生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米粒和折斷的香皺了皺眉頭:“它又在鬧了?”

虎子點了點頭:“越鬧越凶,一直覺得咱們是要害它,再不然就是有求於它。沒救了師傅,想讓這煙魂修行,比讓母豬上樹都費勁。”

“我問你,是不是殺了她。”宋熊方的聲音又一次從刀裏傳來。

彭先生笑道:“宋哨官你不必擔心,你這位鄰居生前腦子不太好使,現在死了這麽多年,還是瘋瘋癲癲,虎子隻不過是讓它安靜兩三天,沒有什麽大礙。”

“你們到底是想要我做什麽?”宋熊方說,“我應該已經是個孤魂野鬼了,你們帶我回來目的是什麽?”

彭先生頓了一下,說:“我想讓你修煉成鬼仙,做清風。這樣你也可以在人間多瀟灑上百十年,你可以看著大清在這亂世裏變成什麽樣。”

“對你們有什麽好處?”宋熊方說,“那個女鬼一直在跟我說你們要拿我煉什麽法器,我覺得這說法靠譜,你們憑什麽幫我?”

彭先生輕笑一聲:“我說我年輕的時候造了太多孽,現在想贖罪,你信不信?”

宋熊方冷哼一聲:“我不信。”

虎子衝著馬刀一吐舌頭——也不管它看不看得見:“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師父,咱們走。”

“我走你留下,”彭先生笑著說,“把地收拾了。”

“哦。”虎子點了點頭,從牆角拿來掃帚清理地上的米粒。

彭先生走到門口又折返了回來,笑道:“恭喜啊虎子,成人了。吃完早飯你自己把褲子洗了。”

虎子被彭先生這句話竄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自己尿的褲子讓彭先生看見了沒挨罵,還說“恭喜成人”……莫非那就是小九說過的“跑馬”?

白日無話,吃過了早飯李林塘就出了門,要去票號裏換一些散碎的銀子。虎子洗完了褲子在彭先生的指導下畫著符篆,一轉眼就又要到了吃飯的時辰。

虎子剛把滿手的墨洗了個幹淨,就聽到外麵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來人是一家三口,一對夫婦帶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這對夫妻就是太陽山村的,平日裏總和村子有往來,虎子叫不上名字,確也是打過照麵的。

“彭先生,是這麽回事兒。”進屋落座以後,男人先開口說話,“我叫趙寶福,是咱們太陽山村的,我家閨女病了兩年了,郎中說看不好,讓我找能看事兒的給看看。”

虎子的眼睛放在了坐在炕沿的那個女孩身上。她看起來邋裏邋遢的,紮了兩條麻花辮,瘦瘦小小的模樣,眉眼看起來頗為清秀,嘴角向下拉攏著。一雙手揉弄著自己的衣襟,始終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也是天足,沒裹腳的!

她娘坐在她身邊,在她耳邊小聲說著話,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

“什麽病,能說得詳細一點嗎?”彭先生問,“得病之前發生過什麽事情,得病以後有什麽樣的變化,你都仔細說一說。”

趙寶福歎了口氣,說:“她一個丫頭,能去哪兒啊?哪天她和他娘上山打豬草,回來之後就說難受,我本來尋思著是犯懶了,想偷懶,也就沒怎麽理會。第二天開始就發燒,灌了好兩副湯藥,不好使。燒了三四天,退燒了以後她就開始胡言亂語,我以為是燒壞了腦子。結果送到府城裏看了,人家就說是讓好好養著就行。這都兩年了,越來越嚴重,身上起過疹子,眼睛也看不見過,後來都不知道怎麽就好了,但是胡言亂語越來越嚴重。前兩天,她大半夜的自個兒對著外屋說話,說得還不像是人話,聽不懂!給我和孩她娘嚇得夠嗆,郎中說不是他能看的病,這才找的彭先生。你們說咱家女孩都十四了,她娘心疼她沒給她裹腳,現在有害了這樣的病,到時候可怎麽嫁出去啊!”

彭先生聽了點了點頭:“我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了,讓我看看吧。”

女孩聽到這話轉過頭看著彭先生,彭先生走過去拉起女孩的手,問:“你叫什麽名字?”女孩也不怕生:“我叫趙月月。”

彭先生看了看女孩的手心,又問:“你平時在和誰說話,或者說,誰再跟你說話?”

趙月月又低下頭,說:“是大奶奶,大奶奶對月月可好了。”

“虎子,”彭先生知會了一聲,“給孩子看看。”

虎子立刻說:“師父不用看了,你想得對,正主都來了。”彭先生聽了點點頭:“感覺到了。”

彭先生站起身,手成劍指立在胸口,閉上了眼:“敕令六丁陽神,借我法眼通明。開!”

再張開眼,便看見一個長臉的老太太站在趙月月身邊不遠。彭先生笑著作了個揖:“老太太您吉祥,給您請安了。”長臉老太太擺擺手,沒做回複。

對著空地上這一拜可是嚇壞了趙寶福夫妻倆,趙寶福媳婦兒趕忙問:“彭先生,我家閨女是不是牽扯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你要幫我們呐!”彭先生搖搖頭:“不是不幹淨的東西,是仙家,大仙。”

“大仙?”趙寶福坐不住了,“我家閨女還沒嫁人呢,這大仙怎麽能找上我家閨女,這是要幹啥啊!我們哪得罪大仙了?”

“不是得罪,”虎子插了一句,“大仙是看上了你家閨女,要捉你家閨女當弟馬,人家是下山修行,你家閨女打這以後就立堂口了。”

“這……”趙寶福夫妻倆一時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這樣的,”彭先生說,“自古以來仙家捉弟馬,多是要折磨上兩年,多了還會有十年八年的,為的是磨練弟子的心性。你家姑娘已經能說‘上方仙語’了,那就是說可以找領堂的師傅,立堂口了。”

“那……那怎麽行啊!”趙寶福急得直拍大腿,“我家姑娘今年才十四,要是立了堂口,怎麽嫁的出去!”趙寶福說完,站起身向著彭先生剛才拜過的方向連連作揖:“仙家啊仙家!求求林老高抬貴手啊。我家閨女還沒出嫁,做不了神婆啊!仙家求求您放過我家閨女吧。”

彭先生上前托住了趙寶福,說:“趙老弟啊,你這樣也沒用,仙家找上門來,沒聽說過誰推辭的了得。這是命,更是緣分。堂口肯定是要立的,躲不過。”

“彭先生,那你可得幫我。”趙寶福愣了一會兒,忽然一把攥住了彭先生的袖子,“你不是能看事兒嗎,要是推不掉,你幫我家閨女立這個堂口吧。”

彭先生搖搖頭推掉了趙寶福的手:“我是會一點術法,但是我畢竟不是大神兒,你家閨女想要出馬,得找一個大神兒來做領堂師傅,我認識一個人,或許可以幫忙。”

趙寶福像是泄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趙月月依舊是低頭擺弄著自己的衣角。趙寶福媳婦兒,則偷偷地擦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