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偷墳掘墓

月過中天,時過午夜,夏蟲嗡鳴,微風拂葉。都說夜裏萬籟俱靜,其實夏天的夜裏也很熱鬧,隻是常常聽不見,看不到。但話說回來,夜裏總是比不得白日裏喧囂,微微有些什麽響動,就能傳出老遠老遠。有一點光亮,遠遠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就是為什麽虎子在墳地邊上站住了腳——打遠往墳地裏看是看得見燈光晃動的!

前天晚上被掀了棺材的那個墳,離那個燈影似乎不是很遠,虎子不敢冒這個險。畢竟這一行當你和旁人解釋不清,說白了就是偷墳掘墓,毀人屍骨罪過似乎更大一些,不是殺頭就是發配,那可是天大的麻煩。

但是轉過頭虎子又琢磨:這可是後半夜,誰會來這裏溜達?那些巡街的捕快衙差,最多也就是在城裏轉悠轉悠,盼著早到了卯時,早和白班的交接,哪裏來的這麽多事人會到這裏來巡邏?

多半是哪家的孩子這幾日白天在這被嚇丟了魂,父母長輩的,打一盞燈籠在這裏走一路,把孩子丟的魂帶回家。想到這兒虎子也不著忙了,牽個魂用不了多少時間,他多得是耐心在這等著。他輕輕放下自己手裏的東西,找了個石頭撣了幾下土,慢慢坐了下來,看著那盞燈在墳地裏搖晃。

虎子剛坐下沒多久,他看這不對味兒了。這一盞燈走來走去,卻是沒走遠,還是在那裏晃**,哪有牽魂的走回頭路的?這人是撞上鬼打牆了?不對,這地方雖說是陰森森,但是今天晚上卻是幹淨得很,怎麽會是鬼打牆?

虎子想著,那盞燈卻是停了下來,像是被提燈的人放在了墓碑上。接著又傳來一些響動,鐵器碰撞的聲音。虎子先是一愣,而後回過味來——這是遇上真來偷墳掘墓的了!

虎子心下懊惱,誰人缺了大德,做起刨人家墳塋的勾當?小爺我開棺拾骨,那是做好事積陰德,哪個窮瘋了的賊子幹這種事?不怕王法,還不怕報應嗎?

說到報應這真是做不得虛假的。為何自古以來民間的盜墓賊全都是不得好死?魂魄散了的好說,無非是陰氣沉重,沾手上日積月累總是會出些毛病。要是遇上個魂魄沒散還愛財的,那齊活,你東西不還回去十有八九它就跟著這東西不走了。而且這種髒事兒是苦主自己理虧,找上出馬弟子還是道士和尚,都不愛給你看。

為啥官盜沒事?一則是多在白日裏起頂大墓,陽氣充足。再有是,百十個人一起幹活,就是真有什麽東西纏上來了,也架不住這麽多生人氣血的火氣熾烤。

虎子也沒多做什麽想法,脫了鞋,弓起身,三兩下就竄進了墳圈子。悄無聲息,好似靈貓兒一樣!他是循著燈影去的,到了離那光亮不足兩丈的地方落了腳——悄悄地繞到了那墳塋後頭不遠。

抬頭看,那人還在擺弄自己的家夥事兒,聽著杠啷啷得響,但是整個人都被墓碑當得嚴絲合縫,虎子隻能把眼光落在那盞燈上。

那盞燈不是一般的燈籠或者火把,那是一盞洋“氣死風”燈!外頭罩著玻璃罩,裏頭燒著油,據說是風吹不滅,雨淋不熄。這東西尋常人家弄不來,也養不起,它可是要比尋常的燈籠明亮,燒的油也比一般的油金貴。現在昌圖府裏能用上這東西的隻有三個地方——官府、綠營、糧庫。

這麽說來,這人是吃官家飯的?

聲音漸漸停了,那人拎著一把鎬頭站起身來,燈光映著他的臉。這人高高瘦瘦,四十上下的年紀,高顴骨大鼻子,一雙眼睛大卻無神。穿著短衣幫,鬆鬆垮垮的褲子,腰上插著一杆煙袋。

那男子想了想,放下鎬頭對著墓碑一拱手:“對不住了您這位,我跟您沒什麽過不去的地方,今天天冒犯了您老,是為了江湖救急。改天裏我發了財,我上香敬酒祭奠您老人家。您是富戶我知道,但是這銀子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到了陰曹地府,您也花不上這份錢,小的替您消受了,必定對您感恩戴德!”

說完話他深打一禮,就露出了腦袋上一指長短,歪歪扭扭一個疤。虎子看了個正著,立馬想起來這人是誰了——車疤子!

這個車疤子本名是叫做“車正剛”,在昌圖府城算是說得上話的一號人物。他父母都是務農的出身。父母死後被哥嫂養大,卻又因他自己提出分地被哥嫂掃地出門。而後進了綠營,如今熬到了哨長的位置,說不上是出人頭地,卻也是活得挺滋潤。因為他協管一隊運糧的車馬,所以在當地黑白兩道都挺吃得開,據說昌圖府的混混頭子,還和他是把兄弟呢!

虎子沒跟他見過幾麵,但是還是聽說過這樣一號人物的,所以一看見頭頂這一條疤,立馬就知道這人是誰了。可是他可是占著肥缺的人物,也沒有家要養,何苦來這裏做這等勾當?

車疤子繞過墓碑走到墳頭前,往兩手的手心都吐了唾沫,掄起鎬頭就要鑿下,忽然耳朵邊上過了一道風,嚇得車疤子打了個激靈!這風就在左邊的耳朵邊上過,嚇人得緊,就好像是有人在朝著他耳朵吹了口氣兒一樣!

車疤子心裏發了毛,提起了燈四下照看,卻什麽也沒看見。

“沒事,”車疤子自言自語,“都是自己嚇唬自己。”

車疤子長籲出一口氣,放下燈摸著鎬,又猶豫了一下。後來幹脆一屁股坐到地上,抽出煙袋鍋裝了一鍋,拿火折子點了,“吧嗒吧嗒”抽了起來。

車疤子抽著煙,眉頭是越皺越緊。他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煙袋鍋,打煙袋裏掏出一點煙沫子,直接放進了嘴裏,狠狠抿了抿嘴。抿完了還不算,又猛抽了幾口,把鍋兒裏的煙嘬得直冒火星子。他又長長出了一口氣,拿起煙袋看了看,然後狠狠把那杆摔在了地上,再也不管不顧,掄起鎬就刨!

一下、兩下!用得都是十成十的力氣!沒幾下,封墳的土就刨塌了一個口子出來,車疤子卻也是累得氣喘籲籲。他直起腰提燈細細觀看,好像離著棺材也沒有多遠了。正當他想要歇一會兒的時候,身邊四下響起了一段兒小曲兒。

“奴兒在房中繡香袋,繡出西廂各色人兒來,

這一邊繡得是崔小姐啊,那邊繡的是張秀才。

張秀才來你好呆,為何不跳這粉皮牆兒來。

牆又高來樓又大呀,姐兒把樓門兒大敞開唉。

你是誰家的俏郎才,白布的襪子蝴蝶兒蒙的鞋……”

車疤子被這陰測測的聲音嚇得是魂不附體,呆立當場是不敢動彈了。這聲音聽不出男女,但是像是個未長成的十二三歲的孩童,偏偏唱得是有韻又調,一聲聲四下飄散,尋不到是從哪發出來的動靜。

四下無人夏夜中,亂墳崗裏響歌聲!偏偏這檔子事兒,車疤子都不敢去擦自己那一腦門子的冷汗,都說偷墳掘墓不得好死,哪成想現世報說來就來!

“這位官人。”一個聲音從車疤子背後喚了一聲。

車疤子聽聲嚇得又抖了一下,聽聲音許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可是誰家的女孩半夜三更跑來亂墳崗?誰家的女孩能無聲無息跑到人身後的?

車疤子想起來日常裏總聽人說,夜裏聽到有人喊你,不能直接回頭,一回頭肩上的燈就吹滅了,鬼祟就能上你的身,要你的命。

“這位官人。”那聲音又喚了一聲。車疤子知道這一遭許是要把命交代在這裏了,死也想要死個明白,從小到大名見過鬼呢,臨死看看鬼應當時什麽模樣吧!雖說心下是這麽想,可是他還是不敢直接回頭。車疤子哆嗦著轉過身來,看見個畫兒一樣的小丫頭。

說是畫兒一樣,倒不是說這個姑娘好看,而是好像在紙裏畫出來似的。這姑娘雖是五官精致,卻是臉色蒼白得不像話,嘴唇豔紅得像血豆腐一樣的顏色,頭發黑得好似墨裏泡出來的,穿著一身藍色的“琵琶襟”襖袍,足上一雙綠色繡麵的“花盆底”,像極了一個滿人大戶人家的小姐。

“姑……姑娘,你是叫我?”車疤子結結巴巴地開口了。

那女孩麵無表情地說:“自然是叫官人,這裏也隻有我跟官人了。”

車疤子沒敢搭腔,甚至都有點不敢看著這個“鬼”了,於是低下了頭,瞅著自己的鞋麵子。

“官人敲我的門,是來娶我的麽?”女孩又開口了。

“我……我……”車疤子“我”了半晌,愣是沒說出一句整話來。

“我娘從我小時候就跟我說,”那女孩接著說,“若是有不認識的男人來敲我的門,那就是要來娶我的人,可是我都十三了,我都十三歲二十多年了,還是沒有人來敲我的門。今天官人來敲我的門,那就來陪我吧。”

這女孩一說這話,直接把車疤子雙腿嚇的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眼前這個“小姑娘”連連叩頭:“小姑奶奶,小的錯了!小的為了口大煙錢迷了心,這才到這兒冒犯。小的錯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小姑奶奶您高抬貴手把我當個屁給放了,小的一定重新做人!”

那女孩看車疤子這樣,聲音也略有些失望:“官人不是來娶我的?”

車疤子這才停下磕頭,微微抬起身子,說:“不……不是。”

聽了這話,眼看著那女孩皮腐肉爛見了骨,骨肉間蛆蟲都爬了出來,再開聲,便已經不像是人的動靜了:“那你還不快滾!”

車疤子受著一驚,坐倒在自己腳上,可是他明明白白聽清了一個“滾”字。二話不說,車疤子拎起燈連滾帶爬地往外跑。跑了兩步還跌了一跤,戧破了臉上的皮。這時候車疤子也不管疼不疼了,爬起來接著跑,不一會兒就沒了人影。

虎子打那座墳後頭走過來,手裏捏著一個厚厚的紙裁人形,上麵畫著和那“女孩”一般的眉眼服飾。

“浪費了。”虎子隨手撕了那張紙,那個已經爛透的“女孩”也化成了一縷青煙。

虎子掏出火折子吹燃了,借著光亮在地上摸了一通,撿起那一杆煙袋,卡在了自己的腰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