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耳聽亦可為虛

狐兒臉問道:“大人,覺得這小子如何?”

“倒也是個人才,隻可惜,還是太年輕了。”蔡舉正撫須道:“他看到衙門破敗,後衙養著孤兒,表情明顯有所動容,方才那‘民為貴’之說,謬之又謬,卻不失良善。由此可見,此人品性純良,卻太過於天真,過於婦人之仁,更重要的是,他居然不畏皇權,對皇帝毫無敬畏,如此之人,踏入官場就是一個死字。隻不過……”

蔡舉正猶豫了一下,又道:“這種人當官必死,但他卻有可能是那種懷著一腔熱血為民請命,剛加入官府的愣頭青,因此,亦難以斷定他是不是那李醜婦派來的人。”

李醜婦,是李正元的蔑稱。

太祖皇帝當年起義之時,並非一路順風順水,他亦有失敗的時候。據說李正元在紀州被圍時,曾假扮農婦逃命,因他長得五大三粗,假扮出來的農婦極其醜陋,因此才有了李醜婦的典故。

痛恨李正元的人,多以這個名字稱呼他,蔡舉正以此名代稱皇帝,可見其對李正元的痛恨與不屑。

小小縣丞,為何敢說這樣的話?其實,蔡舉正可是個大有來曆之人。

魔蠻南侵,效法人族宗法建製,建立大永朝。大永朝殘忍無道,魔蠻子民勇悍無匹,但殺戮過後,終須文臣治國安民,否則百姓盡歿,良田變成白地,這樣的江山得之無用。

因而,大永三十六年,設科舉製度,開科取士。蔡舉正曾在十五、十八歲時,參加過兩次大永朝的科舉考試,兩試皆落榜。年少氣盛的蔡舉正,曾痛斥大永朝的科舉腐朽不堪,臭不可聞。

又次年,機緣巧合之下,結識得大永朝一大員,蔡舉正散盡家財疏通關節,又一年後,再度赴考,得進士功名,外放為官,作一小縣的八品掌印官,對照大明的官製,便是縣丞。

蔡舉正用心經營,掌印官當得有聲有色,又懂得巴結上司,無所不用其極。數年間,他一路升官至從六品州府尹。

隻是,受限於魔蠻定下‘賤民官不過六品’的規矩,蔡舉正的官途到此再也無法寸進。

蔡舉正在州府尹上一做便是十年,不管是對民還是對那些魔蠻上司,同樣兢兢業業苦心耕耘,他盼星星盼月亮,期待有朝一日,大永皇帝會廢除那個不過六品的規矩。

沒過幾年,居然真被蔡舉正等來了,大永皇帝廢除賤民當官的限製,他以為自己十多年的努力終於要開花結果,熟料,就在這個時候,李正元舉旗造反了。

其時大永正直盛極,疆土百萬裏,雄師千萬軍,蔡舉正當即公開痛罵反賊,說李正元義軍不過是鼠輩作亂,疥廯之恙雲雲。

為了邀功,蔡舉正曾經極力促成對反賊,亦即是李正元的義軍趕盡殺絕,豈料人算不如天算,大永朝的崩塌來得如此之劇烈,讓蔡舉正始料不及。

短短三年時間,不但沒有消滅義軍,各地更是烽煙四起,就是反永義軍便有十八路,更別說綠林強盜,多不勝數。

當時大永朝依然有號稱千萬的軍隊,但真正有戰力的,隻有魔蠻嫡係以及極少數的附軍。蔡舉正感覺大勢已去,見機轉向,轉而投靠義軍,成為第一個投降獻城的大永朝官員,並作萬言賦,痛陳大永朝十八大罪狀。

隻不過,大永朝倒得沒有蔡舉正想象中的快,而各路義軍之間,又開始爆發衝突,互相攻戈吞並,爭權奪利。

這時,他又覺得義軍不過烏合之眾,難成大事,有心思想要回頭投靠大永朝,遂暗中聯絡大永朝中的舊同僚,然後便成為了一名臥底。

最終的結果,自然是大明建立,大永敗走蠻荒。而小心謹慎的蔡舉正,居然一直沒有暴露臥底身份。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春天到了,可以大展拳腳,一展抱負。他斷絕與大永朝的聯係,準備好好當大明朝的官。蔡舉正覺得,他作為第一個歸順獻城的人,李正元總不會太過待薄。

豈料,他在起義之初,痛罵李正元的黑曆史被人挖了出來,導致分封群臣百官的時候,他隻分了一個從六品的州同知,連管轄的地方也跟在大永朝時一樣。事情還沒結束,他的同僚上司都知道他得罪了皇帝,對他敬而遠之,並時不時有人給他下絆子,想要以此取悅李正元。最終,他的官越做越小,五年前,終於貶回了縣丞。

也就是說,蔡舉正宦海浮沉數十載,見風使舵趨炎附勢溜須拍馬無一不精,結果一開始是縣丞,做了幾十年,還他嗎的是縣丞,管個幾千人口的破地方。

上任之後,蔡舉正心生憤恨,再度搭上了魔蠻的暗線,想要再謀一場大富貴,而那狐兒臉,便是魔蠻隱藏在大明內部的釘子,負責輔助他。

五年來,所有經過旗山鎮的走私買賣,在背後掌控的人都是蔡舉正,葉富軒不過是他推出來的傀儡跟替死鬼,妙就妙在,葉富軒自以為自己才是正主,蔡舉正不過是他拿錢操控的提線木偶。

其實想想也知道,一個剛移民到旗山的破落戶,又有何能耐搭上魔蠻的線,魔蠻又如何會放心與之交易呢?

言歸正傳,狐兒臉見蔡舉正罵了嶽賦一番,便問道:“看來大人並不看好這少年。”

“不是不看好,隻是覺得他不適合在官場生存罷了,如果他走俠客之道,不當官,或許會是位仁義大俠也說不定。”蔡舉正話是這麽說,語氣間卻頗為不屑,他信奉的是萬般皆下品惟有當官高,自然輕視嶽賦。

然後,他話鋒一轉,又道:“同樣的家宴,文若海那小子也吃過一次,他的心機陰沉城府極深,表麵上把聖人之言掛在嘴邊,實則毫無憐憫之心,心狠手辣,我看,此人多半就是李醜婦派來的密探,而嶽賦那小子,不太像,卻又未必不是。”

“大人的意思,是要動手了?”狐兒臉頓了頓,想了一會,補充道:“榮平城的那位大人差人到朝中打聽過,刑部、都察院都沒有查通敵走私這類型的案件,會不會是咱們多心了呢?”

蔡舉正冷哼一聲,道:“萬不可大意,別忘了,那李醜婦手中,飲血最多的尖刀,可是那個龍衛鎮撫司,我觀那文若海的言行,想必便是讓文武百官聞風喪膽的白衣龍衛,而那個嶽賦,可能是新入行,稚氣未退而已。”

“如果真是這樣,確實棘手。”狐兒臉又問:“那大人打算怎麽做?”

“那兩個來曆不明的小子,都是最近半年才先後出現在旗山鎮,而且身懷修為,十分可疑。以防萬一,必須找機會把他們同時殺掉,跑了一個都會走漏風聲壞我大事。可假若殺不掉……”蔡舉正眼中露出一絲寒鋒,冷冷道:“山穀裏不是藏著一支精兵嗎?”

“若出動到宿赤軍的狼騎,動靜太大,這條商路必定是藏不住了,大人!”狐兒臉規勸道。

“今次這一批貨,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事關重大,必要時就算犧牲了這條商路亦在所不惜。”蔡舉正說罷,一拳重重地捶在桌麵上。

“大人,難道草原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嗎?”狐兒臉聽了這番話,臉色亦變得凝重。

“和特爾海不到十月便開始結冰了!”蔡舉正如是道。

和特爾海是蠻莽草原以北的一個超大型湖泊,由地下火山融化冰川而成,是魔蠻發源與崛起之地。受湖水蒸汽影響,和特爾海周圍長年溫暖如春,隻有在某些特殊的年份才會結冰,每一次結冰,都會造成嚴重的白災。

今年如此反常,十月不到便開始結冰,恐怕……

聽了蔡舉正的話,狐兒臉也知道事態極為嚴重了。

蔡舉正又道:“宿赤大王知今年有特大白災,命我火速調運大批物資,同時,隻要完成這次任務,便會給我一個‘參議中書省事’的位置,正四品,嘿嘿!”

蔡舉正說罷,眼神閃爍,他在官場打滾了一輩子,終於有望當超過從六品的官了。

其後,蔡舉正再交代一番具體事宜,最後才道:“若是那兩個小子乖乖受死,這一條商路或許能夠保住,你離去之前,通知榮平城裏的那位大人,讓她把賬本卷軸全部燒毀,隻要不事敗,日後等風聲過後,還有合作的機會。”

“遵命!”狐兒臉應是,隨後又道:“榮平城裏的那位說,大人之前送去的那對童男童女已經玩壞了,屬下這次前去,是不是該帶些……禮物?”

蔡舉正看了一眼在院子裏玩耍的孤兒們,道:“你這次把好貨都帶去吧,餘下的……”

說完,他做了一個割頸的動作。

此時,嶽賦與韓酸已經差不多回到葉家大宅了,一路上,嶽賦都在把玩王老六送給他的那把劍,越看越是喜歡,覺得訓練再苦再累都無所謂了。

果然,還是用劍才夠帥氣。

而韓酸,則一路跟在嶽賦後邊,小眼珠鼓溜溜的轉,不知在想什麽,遲疑了老半天,才鼓起勇氣道:“少爺少爺,我有個事想跟你說。”

“有什麽就說吧,你也不是第一天不講規矩了。”嶽賦一邊玩著劍,一邊含糊地說道。

韓酸衝到嶽賦麵前,用那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看著嶽賦,認真道:“少爺你聽我說齁,那個山羊胡子大爺不是好人。”

“蔡大人仁義,不僅收養孤兒,生活亦是節儉,他這樣的官,已經算是大清官了,就算他有拿些不義之財,我看他也是為了養活那些孤兒。”經過剛才的事情,嶽賦對蔡舉正的印象早已大為改觀。

“少爺少爺,你別不相信,五年前我快餓死的時候,聽說衙門有東西吃,便去了討吃,結果那山羊胡子收留了與我同去的那個姐姐,卻說我生得太醜,一腳把我踢了出來,我下巴就是那時磕破的。”

韓酸一邊說,一邊繪影繪聲的做出踢人的動作,末了還仰起頭,讓嶽賦看她下巴的傷痕。

嶽賦聽了,定睛一看,韓酸的下巴內側,確實有一條淺淺的疤痕,然後,他沉吟道:“此事當真?”

韓酸用力地點頭,道:“當然真。”

這下,嶽賦開始回憶方才見麵的細節,越想就越覺得不妥了,喃喃自語道:“那些孤兒,確實是太漂亮得過頭了,既然是大戶人家挑選剩下沒人要的孤兒,都該是些像韓酸一樣的歪瓜裂棗才是,怎麽會每一個都……”

嶽賦沒說完,韓酸便抗議道:“我不是歪瓜裂棗。”

“是了,我家的小丫鬟最漂亮了。”嶽賦說的是真心話,韓酸確實越來越好看了。她最近像大小姐一般養尊處優,吃了就玩,玩累了就睡,睡飽了再吃,葉、趙二人有什麽好東西都給分她一分,燕窩人參當醃菜蘿卜吃,不變漂亮才怪了。

安撫完韓酸,嶽賦轉頭望向衙門的方向,他如今越想就越覺得蔡舉正那套‘國家無道,百姓無義’的論述大有問題。

不是有問題這麽簡單,而是屁股不知歪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