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眼見並不為實

“相請不如偶遇,現在菜肴都有了,公子何不到舍下吃頓家常便飯?”蔡舉正擠出了笑容,那一撮山羊胡子一擺一擺的。

菜肉都是尋常的豬肉、時菜,還有些新鮮的山藥,非常普通,但量卻有點兒多,就算是早有打算要請嶽賦吃飯,也太多了。嶽賦看了,好奇地問道:“大人買了這麽多菜,莫非家中還有其他客人?”

“客人沒有,隻是家裏人口比較多。”蔡舉正見嶽賦似乎不太情願,又道:“那夜公子才思敏捷,口才了得,聽了公子一番話,老夫才幡然醒悟,避免了錯殺英才。老夫近日有一事,苦思無果,今日既然有緣相遇,還請公子賞臉,到舍下一聚,讓老夫好好向公子請教一番。”

蔡舉正比嶽賦年長幾十歲,又是官,說出這樣的話,已經是把姿態放得極低,嶽賦若果再推辭,那就太不識趣了。

“大人抬舉了,是小人向大人請教才是。”嶽賦這話算是答應了。

旗山鎮地方太小,不設知縣,因此,縣丞便是這裏最大的官。蔡舉正按照慣例,就住在衙門後衙。此時,是嶽賦第一次到衙門,一看之下,傻了眼。並不是因為衙門太威武,也不是太豪華,而是因為太破了。

真的太破了!所謂的旗山鎮衙門,不過是幾間破爛土磚屋連在一起,除了大門口的那塊牌匾之外,其餘一點兒衙門的樣子都沒有。

“衙門破是破了點兒,公子莫要見怪,請。”蔡舉正把嶽賦與韓酸一同請入了衙門,一邊走,一邊解釋道:“當年老夫走馬上任,那時遷民才剛剛完成,如今旗山鎮所在,那時還是一片荒地。見此情此景,老夫又如何敢勞民傷財,於是便建了這些土磚房,代作衙門之用,一晃眼便是五年,如今早習慣了,且不影響日常公務,也就將就著繼續用。”

“形象工程確實沒必要。”嶽賦低聲嘀咕了一句,然後才正式回話,道:“大人高潔,實在讓小人佩服。”他一邊說,心裏一邊想,難道之前錯怪了他?

“公子謬讚了。”蔡舉正回禮,道:“今日你我私會,老夫亦沒有穿官服,公子就不必言必稱大人了,老夫虛長些年歲,公子稱老夫正叔便是。而老夫……便厚著臉皮稱一聲小友吧。”

蔡舉正有意拉近二人的關係,嶽賦微笑著應對,心裏卻嘀咕著,這位縣丞大人,到底葫蘆裏賣什麽藥。

然而,等他踏入後衙的時候,更是被麵前的景象驚呆了。

那後衙裏,居然有十幾個孩子,大大小小,從幾歲的到十幾歲的都有。

嶽賦勉強撐起了笑容,道:“正叔你……果然老當益壯啊。”

“哈哈哈”蔡舉正大笑,道:“小友誤會啦,這些並非老夫的兒女。”

“那他們是?”嶽賦問。

“遷民令非善政,哎!”蔡舉正長歎一聲,麵露痛苦之色,道:“當年太祖遷民八百裏,無數百姓死在遷移的路上,等好不容易熬過了長途跋涉,又有許多人因水土不服,爆發了疫症。這些孩童,便是那場災難造成的孤兒。”

所謂的水土不服,就是人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免疫係統對新的致病原沒有抵抗力造成的。

在科學發達的現代社會,水土不服不過是上吐下瀉,難受一點。然而,在相對封閉的古代,人員流動極其緩慢,因而造成各地病毒細菌缺少流通,差異更大,人的免疫係統適應起來也更難。再加上醫療落後,在古代、或者這個異世,水土不服便有可能成為奪命的惡疾。韓酸一家,便是最好的例子。

“難道是正叔您一直在照顧這些孩童?”嶽賦問道。

“當年死了很多人,造成大量孩童成了孤兒,其中有不少成了大戶人家的家奴婢女,老夫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餘下沒人要的,老夫便把他們收留在衙門。”說到這裏,蔡舉正又感歎了一番,道:“身為父母官,不可不管啊。”

嶽賦讚歎一番,這一次不是恭維,而是出於真心,不管蔡舉正真心可憐那些孤兒,還是為了政績或者名聲,他作出如此善行,的確值得敬重。

蔡舉正請嶽賦坐下,卻對韓酸沒有表示,看來是拘泥於下人不得同桌而食的規矩。後衙沒有下人,隻有蔡氏夫婦,他們招呼完嶽賦,便一同親自下廚,在有‘君子遠庖廚’觀念的世界裏,確實難得。

菜肴上桌,蔡舉正拿來一壇黃酒,與嶽賦小酌幾杯,酒過三巡後,蔡舉正道:“那日老夫縱容葉富軒,不為文秀才說話,小友定必認為老夫是貪官汙吏吧?”

“實不相瞞,在下當時確實如此覺得,隻是後來想想,正叔也有難處,抱歉了。”嶽賦行禮賠罪。

“誒,小友莫要自責。”蔡舉正撫了撫山羊胡子,道:“作為父母官,確實不容易,雙方都是治下百姓,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因此,小友能夠完滿解決此事,老夫不僅欣慰,也覺得汗顏。”

“正叔過獎了。”

蔡舉正又道:“小友胸襟廣闊,才思敏捷,老夫這裏有一個問題,思慮多年而無解,還請小友不吝賜教。”

“正叔但說無妨,在下不才,未必能解正叔疑慮,但盡當知無不言。”嶽賦道。

“這事事關朝政,妄議朝政本不應該,你我就當酒後胡言亂語,聽過就算,切莫說出去。”蔡舉正先打了預防,才捏著胡子緩緩道:“五年前,朝廷奸人當道,某些小人好大喜功,想出遷民開荒這種惡政,隻可惜太祖聖上聽信讒言,最終鬧得天怒人怨。蔡某上任之時,正值青黃不接,不僅有疫病為患,更無餘糧過夜,唯一有的,就是遷民時官府發的不值錢的寶鈔,換了是小友,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這……”嶽賦一時啞口無言。

“古往今來,朝政奸伶當道,天聽閉塞,百姓水深火熱,必然會有強人,做出些不法之事,若是小友為官,又是如何處置?”

“這……”嶽賦再度啞口無言。

“一邊是殺頭的大罪,一邊是受盡折磨活活餓死,換了是小友,又當如何選擇。”蔡舉正難掩痛苦之色,黃濁的老淚直流,歎息道:“老夫清楚那是罪大惡極,但百姓也是沒了活路,才鋌而走險,實非百姓之罪,罪在我等食祿者無能,罪在……”

他不敢再說下去。

“國家無道,百姓有違國法,也是情有可原,隻不過有一條底線,無論如何也不能踏過,那便是國家利益、民族大義。”

嶽賦明白,蔡舉正說的是葉富軒私通外敵的事,但他卻不能明說自己早已知曉此事,隻能隱晦地表達自己的立場。

“可事情皆因陛下糊塗而起啊。”蔡舉正也用自己的觀點辯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這麽一個皇權至上的世界,皇帝就是國,國亦是皇帝,嶽賦知道,他心中篤信的那一套‘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根本無法說服蔡舉正。在蔡舉正眼中,葉富軒的所作所為,背叛的是皇帝,而嶽賦卻完全不這麽認為。

他背叛的,是千千萬萬世世代代生活在這一片土地上的同胞!

皇帝再壞,大可以造反推翻他,可是背棄了國家民族,那便是曆史的罪人,況且,作惡的是皇帝本人,助紂為虐的是那些官員,可私通外敵,養肥了魔蠻,最終受害至深的,卻是貧苦大眾。在嶽賦心中,這絕不能原諒。

價值觀上有根本性的衝突,嶽賦也不多作辯論,他心裏想到,既然洛襄已經來了,葉富軒已經是死人,事情得到解決,又覺得蔡舉正是個好人,他不妨說幾句蔡舉正愛聽的說話,讓這個心地良善的老人心裏不至於那麽難受。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正叔所言所為,剛好契合此意。我看正叔您不要再為此自責了。”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蔡舉正不斷重複著這一句,突然‘啊’地大叫一聲,拜倒在嶽賦身前,說道:“小友此言,媲美聖人之言,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小友讓老夫茅塞頓開啊。”

“呃~媲美?”嶽賦汗顏,詢問道:“難道世上沒有人說過這樣的道理嗎?”他說完這話才想起,這世界的聖人,是個叫周文命的人,連孔子都沒有,更別說孟子了。

“老夫學聖人之說數十載,從未見過如此精辟的論述,小友有此覺悟,日後封聖有望啊。”蔡舉正感歎道。

當然精辟了,這本來就是聖人之言啊。

不過,這話不能說出來,嶽賦隻能憋著,後行禮感謝誇獎。

之後二人又聊了一會,嶽賦是理工科畢業的,肚子裏墨水不多,怕繼續聊下去會露餡,隻好找個借口告辭。

待嶽賦與韓酸二人走遠了,蔡舉正本來慈祥微笑著的臉突然變得冷峻,把手中的酒杯摔得粉碎,罵道:“天地君親師,綱常有序,此乃天道。什麽民為貴,簡直狗屁不通,一介賤民,怎麽能比九五之尊更加重要。”

這時,蔡舉正的夫人也從後堂中走出,一路走,麵容一直在變化,從一張皺巴巴的老婦人臉,變成了一張皮光肉滑的少男麵容。這張臉,臉長眼長,下巴也尖,乍一看之下沒什麽,看久了卻讓人覺得十分違和,像極了狐兒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