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頭戶
第二天一早,爺爺領著小波一將我送到回家的路口處。
原本我是非常想帶波一回家的,可他似乎比我更懂事,湊著我的臉舔了幾下,似在安慰我,而後便不在跟著,遠遠的看著我離去。
我不再回頭,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正在院子裏做農活的爹見我回來,板著個臉,狠狠的瞅了一眼,便不再搭理我。二叔則向我擠了擠賊眼,似在告訴我大難臨頭了。
我一副不以為然,不就是晚回家了兩天嘛,再說我也沒去別處,是在爺爺那裏。
娘在廚房裏忙著,還未到半晌午就開始準備午飯,想必是算準了我今天肯定能回來。
“娘。”我喚了一聲,娘便從廚房跑了出來,一見我頓時喜笑顏開。抱著我親了一口,我都快十三歲了,不禁有些臉紅。
“林兒,你怎麽才回來?”娘替我掃了掃身上的雪,問道:“又去你爺爺哪兒了?”
我點點頭,說道:“我想爺爺了,就想去看看他了。”
“那也該先回家一趟再去啊,你不知道這兩天你爹每天一大早都跑到路口眼巴巴的等你。”娘責備道:“你爹就是黑子臉,麵子上瞅著你心煩,其實可把你當寶貝,你別再惹他生氣了。知道不?”
“可我也沒見他今天去迎我啊?”我小聲嘀咕著。
娘還是聽見了,皺著眉頭,有些不高興了,說道:“你這孩子...你爹是算準了你今天肯定回來,用他的話說,諒你也不敢兩天之後還敢在外麵。”
“你倆在那嘀咕啥呢?”正說著,爹走了進來,瞅了我一眼,撇過頭去,又說道:“他娘,飯做好了嗎。餓了。”
“餓你個鬼。”娘笑道:“想跟兒子說話就別擺著個臭臉,這才十點不到,吃啥子飯?”娘說著,拍了拍的肩膀,試了試眼色。然後一邊走進廚房,一邊說:“你們爺倆好好說,哪個先動火,小心中午連米湯都喝不到。”
娘進廚房後,堂屋裏隻剩下我和爹了,趴在門口的二叔被我爹用石子衝了出去。
這時他又從懷裏掏出一個煙袋鍋,點上嘬了兩口,滅了,然後把火柴遞到我手裏,我不笨,便走過去,小心的替他續上。
“上山了?”爹開口的話,就讓我嚇得不得了。我也沒點頭也沒否定,像個做錯事兒的孩子一樣坐也不敢坐,就站在他邊上。
“哎。”爹長歎了一口氣,半響咽了口吐沫,才又說道:“你爺爺想讓你繼承他的行當,我也不怪老爺子,你知道爹為啥就知道你會上山嗎?”
我搖了搖頭,忐忑不安。誰知道他下一秒會不會就發起大火。
“你也長大了,有些事是得告訴你了。”爹敲了敲煙灰,又沉默了半響。才說道:“如果不是你上山了,我想這一輩子我都不會跟你說下麵的事。”
“老東西。你說啥呢你!”正說著,娘從廚房裏衝了出來,手裏還握著一根擀麵杖,本以為爹會怕了。
可有史以來,我第一次見爹在娘麵前理直氣壯就是現在。
爹垂著頭,又想了半天,抬起頭,對視著一臉怒氣的娘,緩緩說道:“孩他娘,你都聽到了,木林上山了。難道還不應該告訴他那些事嗎?你要是攔得住,就當我放了個屁!”
娘一聽,放下擀麵杖,拉過我,麵色嚴肅的問道:“林兒,你真的上山了?跟娘說實話!”
我知道瞞是肯定瞞不住了,隻好心有餘悸的點了點頭。
“哎...”娘也學者爹的樣子,歎了口氣,幹脆不再回廚房了,搬了個凳子坐了下來。
“行吧...”爹轉過身,往門外喊了一嗓子“堂生(二叔的名諱),你也進來吧。”
沒多會兒,一家所有成員都到齊了,圍著我,都在等我爹開口。
“這個事,家裏人都曉得,一直沒告訴你,也不準備告訴你。”爹終於開口說道:“你爺爺也肯定不會告訴你。但爹還是要跟你說一說。”
二叔在一旁難得也一臉嚴肅,看著我,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其實他隻比我大八歲,也還是個孩子。
“你爺爺不是你親爺爺。”
爹一句話,讓我鼻子突然就酸了,而後眼淚就控製不住,啪嗒啪嗒的滴落下來。
“你放屁!”我慌極了,口不擇言。望著娘,可娘卻低垂著頭,不言語。二叔則幹脆把頭撇向門外。
“你先聽我說完,說完之後你想咋哭就咋哭。”爹毫不在意,繼續說道:“雖然爺爺不是你親爺爺,但確實你親姥爺。”
“什麽意思?!”我擦了擦眼淚,跑到娘懷裏,望著娘,問道:“爹說的是啥意思?”
娘一邊用袖子把我眼淚擦了擦,一邊歎道:“聽你爹說完吧。”
“我們本性劉,是挨村的一戶人家,家裏世代也都是獵戶,在我想你這般大的時候跟著爹上山打獵,那時候頭戶就是你爺爺,頭戶說的是領頭開第一槍的老獵人,一般頭戶是十裏八村代代傳承下來,他們一般都是最懂山的脾氣,也知道哪裏有獵物,該什麽時候上山,什麽時候必須下山,狩多少,放多少。這都是有規矩的。”
“我至今還記得那一次,我們村有一個獵戶不聽你爺爺勸告,非要挪走兩個小狼崽回去當狗養的獵戶被你爺爺當場打折了腿。盡管如此,他還是偷偷的把那兩個狼崽子抱回了家,大夥兒都以為你爺爺大題小做,並未在意。可誰承想到,就在開春的第一天晚上,浩浩****的狼群就衝到了村子裏,專咬人,不咬牲畜。而我爹和我那起不來床的老娘就在那次被狼給叼走了,我和你二叔找到時隻剩下了骨頭...”
爹說到這裏,諾大一個老爺們兒不禁落了淚。
“後來,你爺爺趕來,替我爹娘修了墳,刻了碑,將我和你二叔領回了這裏。一個人風裏來,雨裏去,毫無怨言的把我們拉扯成人。”
“自那以後,我再也不敢上山,甚至見了狗我都怕。但你爺爺卻沒說什麽,尋了個老木匠也算讓我學了門手藝。而你二叔表麵上喳喳咧咧的,實際上膽子早在那年被嚇沒了,所以更不敢上山,就跟著我賴以為生。沒多大出息,不過這樣也好。”
“爹...那我是不是你親生的?我也是被撿回來的嗎?”
“放你娘的狗臭屁!”爹一聽,急了開口就罵道。娘在一旁當時就不樂意了,喝道:“你再說一遍?!”
爹揮揮手,接著說道:“你爺爺是娘的親爹,在我手藝學成之後,將你娘許給我。”
“是這樣嗎?娘?”我問道。娘也抹了一把淚,點了點頭。
見他們大人都這樣,我就不樂意了,開口就道:“那既是這樣還是我爺,可為什麽還要拐這麽大的彎!”
“是這樣...”二叔插話了,見爹沒阻攔,才又說道:“頭戶都是代代相傳的,到了你爺爺這一代,隻有你娘這一個閨女,女人是不允許上山的,當初將大嫂許給大哥時,你爺爺要求我們隨了他姓。說實話,剛開始我們也挺不樂意的,可無論是替我們爹娘修了墳,立了有名碑,還是將我們哥倆一手養大,於情於理這都是天下最大的恩情了,這又將自己親閨女許給大哥,更是三恩並在一塊,沒話說,就隨了左姓,我想即使爹娘泉下有知也一定會理解的,你說是吧,大哥?”
爹望了望二叔,點了點頭,又對我說道:“當初你娘懷上你的時候,你爺爺過來對我說,孩子長大如果要繼承他的頭戶,我和你娘不許阻攔,如果他不願意上山,你爺爺也不會強求。一切隨天意。”
“我明白了...”我別過頭,有些難受。
“孩子,你可知道頭戶的真正意義?”爹又說道:“一旦學會了頭戶的本領,這十裏八村的哪家上山都得先行拜會。如果遇到集體狩獵,則必須頭戶帶領,望大了說,頭戶就相當於獵戶裏的瓢把子,一言九鼎。”
“那不挺好嗎?”我樂了,說道:“那我跟爺爺學,以後也成了頭戶,不就能孝敬你們了嗎?”
“你個臭孩子。”娘也樂了,說道:“屁大點,就懂得要勸要勢了,你爹就是擔心你成了頭戶,將來會折了陽壽。”
“怎麽說?”
爹也愣了半天,估計是沒料到娘把這個也說了出來,思考了半天,才下了決定,說道:“就拿你爺爺說,你爺爺今年才六十一二,按照山裏人的體格,那應該還是不錯的,可他現在的身體你看,也是糟了罪了。”
“那不是為了就我,才瞎了眼和折了腿嗎?”
“話是這樣講沒錯,可即便不是為了你,他也難逃罪受。”爹解釋道:“獵人本就是殺生的職業,那些山上的生靈他們也有怨氣,這怨氣他們大多都會尋頭戶的晦氣,頭戶健壯時還能震住,可一旦老了,馬上報應就來了。你爺爺一直沒告訴你,是怕你擔心。”
“那你們為什麽不把爺爺接到身邊照顧?”我鼻子又酸了。
娘歎了口氣,說道:“你以為娘不想嘛?可你爺爺這輩子就認一個理兒,他的理兒誰也說不通,他說我們已經成家了,就不能再賴著他。”
“你爺爺話是這麽講的,但其實隻怕是不想連累你娘和我們。”爹接過話說道:“可讓我不明白的是,你爺爺為什麽要跟你親,難道他就不怕拖累到你嗎?”
“爹,你前麵說的都對,我都聽進去了,就這一句,你不算個男人!”我站起身來,毫不客氣的頂撞著他。
一家人顯然是被這樣的態度給震住了,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後來爹也沒發脾氣。隻是說要去找爺爺央求他不讓我走上這條路。
那一天在堂屋裏,有史以來第一次我和爹針鋒相對到娘和二叔都要攔不住了。
我把話撂給他。“爺爺從來沒有強求過我上山,甚至一直反對我上山,是我自己對大山充滿了興趣,是我央求著爺爺非要上山,今天你們哪個不孝子去煩爺爺憂心,今天我就先做了這不孝子!”說罷,我摔門而出,也不管娘在背後哭的昏天暗地,爹直往我背後丟石頭砸我。
怕了就行了?
慫了就成了?
我不顧奪眶而出的眼淚,在雪越下越大的晌午,奔跑在鄉間的小路上。
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內心的冰涼。
爺爺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好人。
我就要諾諾怯怯一輩子嗎?
不!
我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