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痛苦人生

當年,葉林在腫瘤醫院一頭栽到在遙麗的病床前,三天二夜不吃不喝,還沒有等到安葬遙麗,就再也堅持不住了,被人送進醫院。

可在醫院裏他也是茶飯不思、夜不能寐。人一天到晚都是渾渾噩噩的,讓別人看著像是病入膏肓。葉林剛到醫院時,心中還是滿滿的悲傷和哀痛。奇怪的是幾天後,心好象完全被掏空,什麽也沒有了,既沒有難過,也沒有悲傷,更沒有淒愴。看上去呆呆傻傻的,就像是思維停止了,大腦停轉了,展現在人們麵前的是一具沒有任何生命力、空空如也的空殼,弱弱的躺在醫院的病**,等待著耗盡生命中最後一滴燈油。

別人怎麽看他的,他不知道,當時他隻有一個想法,追隨遙麗一起走,而且那個想法極其強烈,任誰也不能阻攔。

同學、工友包括父母輪流勸他,他一句也聽不進去。他仿佛像一堆爛棉花,別人的話打在這棉花上,都被吸收了,連一絲的反應也沒有。師傅孫立來了多次,對他這事也是束手無策,勸導了幾次沒有效果,後來再來了也隻能是陪他幹坐著,不知該和他說什麽。由於他白天拒絕進食進水,晚上不睡覺,幾天的功夫他就骨瘦如柴,兩眼空洞,接近崩潰。大家、尤其是他的父母看著他是心如刀絞,隻能幹著急,沒有任何辦法。

一天,他正躺在病**發呆,像是做夢一樣,神情恍惚地看見遙麗進來了,心中好一陣激動,趕緊強打精神支撐起發軟的身體,想要抱住她。

這個“遙麗”說話了:“別亂抓,看清了,我是誰?”

他眨眨眼,看清了,這是遙遠。他知道剛才自己產生幻覺了。接連幾天,他腦海裏不斷產生各種幻覺,像過電影,他感覺他離遙麗越來越近了。

“你這算什麽?”遙遠這小姑娘可不管他幻覺不幻覺,在地上站著問他:“殉情?自殺?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你演什麽戲,不吃不喝的做給誰看?誰有那閑功夫看你?你知道不知道大家現在都很忙,你憑什麽再大家找麻煩?”遙遠邊說邊拿眼瞪他,端著小大人的模樣,一副很不屑的樣子。遙遠的這番話完全不像是一個高中生嘴裏說出來的,到像是一個曆經坎坷、有豐富生活閱曆的人才能說出的話。

多年以後,葉林問過她,當時怎麽就能說出那麽一段超水平的話來,她羞澀地說:“當時是真急了,你是那個樣子,我真怕你想不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可怎麽辦?過後,我也想不起是怎麽說的了。”

當時他沒有說話,因為他已經沒力氣說話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很讓人看不起。”遙遠大聲質問他,“你想過沒有,我姐希望你什麽?她希望你自暴自棄?希望你自殘?希望你每天躺在醫院裏不死不活?”遙遠眼裏含著眼水,聲音顫抖,“恰恰相反,她希望你堅強,堅強的麵對一切,堅強地做個男人!不管怎樣,都要好好地話下去,活出個人樣,活的比任何人都好!這樣她在那邊才能安息!她才能放下那顆無時無刻都在惦記著你的心!”說到這裏,遙遠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泉水一樣從她的眼框中湧出,她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對他說:“你要還是個男人,就振作起來,去學習,去工作,去幹你該幹的事。你要不是個男人,就在這兒混吃等死吧,誰也救不了你。別忘了,姐姐在天堂看著你呢!”

遙遠的最後一句話,準確地擊中了他的軟肋,他驚醒過來,看著遙遠遠去的身影,心中的悲痛、委曲再也忍不住了,他不管不顧地趴在**嚎啕大哭,哭了多長時間誰也不知道,反正哭到最後就是幹嚎,一直幹嚎到嗓子不出聲,眼睛裏滴不出淚水。

第二天一早,他找醫生要求出院,醫生看他虛弱的連走路都搖晃的樣子,說什麽也不敢同意他出院。

主治醫生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醫生,聽說他要求出院,就對他說:“小夥子,你要玩命是你的事,可別拉著我們。跟你說實話,你沒病,就是悲傷過度。你想想這幾天,吃過幾頓飯,喝了幾杯水,你不吃不喝,自以為是鐵打的呢?院先別出,先吃飯,隻要能吃進去飯,我就讓你出院。”

近一段時間,葉林就是沒有食欲,不管什麽飯,一口也咽不下去。聽了醫生的話,他也覺得不吃飯不行。於是,他就強迫自己吃東西,咽不下去,就強咽,喝不進去就強喝。一天過後,情況好了點。他為了早日出院,堅持走路鍛煉。剛下地走路時,腿軟的站也站不往,他覺得自己廢了。

他覺得這段經曆是一生中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就在這幾天,他與心愛的姑娘陰陽兩隔了。就在這幾天,他見證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心碎,經曆了人世間最痛苦的分離。就是這幾天,他也仿佛在地獄裏走了一圈,心一直像刀割似的,到今天都不能恢複。

人生最痛苦的不是曾經擁有,而是永遠的離去。或許蘇東坡的一句詞,“長恨此生非我有”,能寬慰一二?

兩天後,他出院上班。

上班後人卻變了,變得極其不愛說話。有時一天也說不了五句話,有活時就幹,幹起來不要命,好象他不是肉身凡胎。沒事時,就一個人默默地在工房的角落裏坐著,眼睛裏全是那種空洞的目光,人們說他成了一個傻子。工友們想上前勸勸他,師傅孫立製止住他們,“別管他,請他靜一靜,時間長了就好了。”

一個清明節的上午,他看著已經清理得異常整潔的墓地墓碑,擦去頭上的汗水,站在那裏久久不願意離去。

每年的這一天,他都要到遙麗的墓前和她說說話,無論什麽事都不能阻擋,這已經成為他生活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成為他精神的寄托。最初,每到這一天,師傅孫立都特準他的假,並為他準備一束鮮花,這假誰不批都不行,包括車間主任在內。因為孫立理解小夥子心中的那份情。後來,他成了領導,他的秘書可以為他準備其它的東西,但是鮮花是他自己親自買,他從來不讓秘書幫他辦這件事,他覺得讓秘書給他代買鮮花,本身就是對遙麗的不敬,是應付。本著對遙麗的那份深情,他從來都是自己親自到花店買花,他的這個舉動,讓花店年青的小老板都感動的不能自持,每年清明節前,都要精心為他準備一束特別美麗和寓意深刻的鮮花,那鮮花隻給他,對誰也不賣。這也成為小花店裏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這天,他準備離開時,發現遙遠已經站在他身旁了。這時的遙遠已經參加完高考了,據說還考的不錯,九月份準備到北京去上大學了。

“你剛才說給姐姐的話我都聽到了,說實話,有你這麽一個男人,她這一輩子值。”遙遠眼睛看著別處,自顧自地說:“看來過去是我錯了,錯怪你了。時至今日,我想替我姐說幾句話。”遙遠轉過身來。

他仍舊不吭氣,也不看她,雙手扶著墓碑,但耳朵在聽。

“我姐已經走了,到天堂去了。她走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雖然你們不是夫妻,甚至連真正的戀愛都沒有談過,但你們的情意一般的夫妻都是比不了的。幾年了,到今天你也沒有走出心靈上的陰影。不應該,你應該振作起來,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學習,好好的進步,去迎接你新的生活。你越好,我姐在那邊就越心慰。你應該明白,她最大的希望就是看著你越來越好!”

遙遠說話時並不看他,而是低頭看著腳尖。說這番話時她的小臉憋的通紅,額頭上滿是細細的汗珠,真難為她竟能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葉林不說話也不抬頭,隻是用帶來的潔白毛巾擦拭墓碑,一遍,一遍,又一遍。墓碑已經被他擦的黝黑錚亮了,可他還在擦,汗水一滴一滴的灑落下來,掉在墓地上,形成一片片的水漬。

遙遠看著他那機械的動作,沒有勸阻,隻是輕聲的對他說:“時間不短了,早點回吧。”

他還是沒有說話,遙遠的話隻是從他的大腦中過了一下,根本沒往心裏去。早點回?憑什麽,我早點晚點的怕什麽,你不知道她一個人呆在這裏多麽孤單寂寞?好不容易今天有時間,你還不讓我多陪她一會兒?葉林嘴裏嘟囔著,手一直沒停,此時,他已經沉浸在擦拭墓碑的過程中,身邊任何事情都不能打斷他,直到手軟得拿不住東西,才停了下來。

遙遠走後,他在墓前呆到天黑才離開,這一天他沒有吃飯也沒有喝水,奇怪的是他既不渴也不餓。

夜色抹去了天邊最後一縷殘陽,夜幕就像劇場裏的絨幕,慢慢地落下來了。放眼望去,遠處的城市燈火朦朧,仰望天空,繁星點點。

風還在輕輕的吹著,看著越來越黑的天際,時間似乎已經很晚了,可葉林還不想回家,還想再呆一會兒,他眷戀這夜晚的天空,珍惜與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每逢這時,他似乎感覺到心靈都被淨化了,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幸福感。每逢這時,整個人都感到好純潔,好輕鬆,好愜意。

有人說悲痛的時候隻想讓自己盡快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葉林沒有心思去想是否願意苟活下來,因為這份前所未有的傷已經讓他麻木了。除了他自己,還有誰會懂這顆遍體鱗傷的心以及它帶來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