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摯 友

葉林一來鑄鍛車間,孫立就注意上他了。因為葉林的臉上總帶有一絲抑鬱,讓人看著奇怪。

後來,車間將葉林交給他,讓他帶葉林。

孫立曆經風雨,是那種看人一眼就了解個大概的人,他知道葉林心裏肯定有故事。一般像葉林這個歲數的年輕人,都是沒心沒肺,整天嘻嘻哈哈的。可葉林不一樣,雖然猛的看上去也是個帥小夥,但細瞅瞅,他身上總是透著一種壓抑感,那種壓抑,是諸事不順的壓抑,是透不過氣來的壓抑,是雖然費盡了心血卻仍然無可奈何的壓抑。

孫立愛琢磨人,也愛幫人。對別人尚且能幫一把還幫一把呐,更別說是自己帶的徒弟了。他想了半天,他覺得葉林不應該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從他的履曆上講,他又沒有經曆過什麽大災大難,學校畢業後就當兵,當兵後分配進工廠,無非是鑄鍛車間環境不好,讓他不舒服。還有一個可能,就是當兵時事不順,沒有入了黨,沒有提了幹,讓他的心裏不得勁罷了。這有什麽,以後在廠裏好好的表現,好好幹,慢慢的再入、慢慢的再提嘛。孫立沒想到,一個入黨問題,讓葉林的人生增添了無數的煩惱,還無意中惹翻了老廠長步長河。

葉林是他帶的第一個徒弟,對此他很高興,也很滿意。小夥子看上去人不錯,又是個複員兵,正符合他的心意。小時候,村裏駐紮過當兵的,那些當兵的除了訓練之外,就幫著村裏幹農活,平時髒活累活搶著幹,打掃村子、院子,挑水,起豬圈,讓村裏的人很感激。

孫立從小就對當兵的人有一份特殊的好感,他認為當過兵的人都是好人,有基本的素質。當年他也想當兵,可家庭出身和父親的問題影響了他,但他對當過兵的人有一種天生的親近。再加上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對葉林有一種沒來由的好感。由於沒經驗,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帶徒弟,他隻是知道他的師傅帶他時對他很好,幫他學技術,教他做人,還傳授一些為人處事的方法。他也想以此類推。

葉林對他是很尊敬的,幹活時守在他身邊,仔細看,認真學,幫他拿工具,端茶杯,是個很有眼色,也很靈活的一個人。可為什麽那麽憂鬱呢?

孫立與人交往自有他的道道,想了解事時,就上飯桌,幾杯酒下肚後就什麽都清楚了。這也是小時候在村裏,他看那些大隊的、小隊的幹部處理村裏村外的事時都用這一手。所以他從小就想著將來一但有事就用這一手,可當時在村裏沒條件,既沒錢也沒機會,一直沒用成。到廠裏後,有錢了,他試著用了幾次,果然好用,再難解的疙瘩,把酒喝到量後就能輕易解開。現在他已經養成習慣了,不管誰有事,坐到飯桌上再說,說完就能解決,屢試不爽。他現在用這一手是越用越老練,越用越得心應手,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一天下午下班後,他把葉林叫到小酒店喝酒。他倆點了三盤菜: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蓮藕拌芹菜、一盤豬頭肉,一瓶高粱白酒。在那個年代,喝酒能有這樣幾個菜相當不錯了。

葉林不知道師傅為什麽叫他喝酒,坐下以後,葉林想和他說點什麽,他擺擺手,讓葉林把酒倒在杯子裏,他舉起杯來對葉林就說了一個字:“喝。”倆人一杯一杯的喝,喝了三杯以後,他對葉林說:“說說吧,你都有什麽事兒?”

葉林聽了師傅的話一愣,心想,什麽意思,說什麽,我有什麽可說的?葉林問他:“我說什麽?”

聽了葉林的問話,孫立笑了,他知道酒沒喝夠,隻要酒喝夠了,你不問他,他也會主動說的,對這一點孫立玩的純熟。見葉林沒明白他的意思,他又端起杯子來,對葉林說:“來,兄弟,不知道說什麽咱就繼續喝酒。”

孫立這句話把葉林弄得雲山霧罩,他真不知道師傅今天要幹什麽。看著師傅又舉杯,他趕緊舉起杯來,將杯中酒倒進喉嚨裏。

孫立原來想,有個四兩半斤的葉林就差不多了,讓孫立沒想到是,葉林的酒量很大,兩人喝了一瓶了,竟然沒一點動靜。孫立心裏說,好小子,不愧是當過兵的人,酒量不小哇。他輕輕的衝櫃台一招手,小飯店的老板又拿過一瓶來。葉林問:“差不多了吧,咱還喝?”

孫立又是一笑,這一笑意味深長,“咱倆這是第一次喝酒,要喝就喝好,喝一半算怎麽回事?”

葉林說:“好吧,師傅,今天高興,咱們喝個痛快!今天我請客啊,不許爭。”

孫立不緊不慢地說:“還輪不到你呐,你才來了幾天?我一個當師傅的連頓飯也請不起了?”

葉林趕忙解釋,“不是那意思。”

孫立說:“不是那意思就好,咱們繼續。”

結果,第二瓶酒喝到一半時,葉林就憋不住了,在孫立的追問下,從在部隊當兵開始,如何的不順,如何沒有解決組織問題,如何被逼著離開部隊,一直說到複員分配,如何進入工廠,如何被分配到鑄鍛車間,如何與戰友的差距越來越大,說著說著說到傷心處,眼淚下來。孫立一直不說話,隻是認真的聽他說。

等葉林說完後,孫立長出了一口氣,他心想,有什麽呀,就這麽點事,還讓你每天都掛在臉上,真是嫩呀。他不知道的是這裏麵還有遙麗那一段呢,隻是葉林沒說。

看著滿臉是淚的葉林,孫立點上一支煙平靜地問:“說完了?

葉林點點頭。

孫立用筷子夾住一粒花生米放進嘴裏,嚼完了咽下去後才說:“你覺得挺苦的,挺不順的,對吧?其實有啥,啥也沒有嘛。第一,你沒遇上戰爭,命還在。第二,你沒有吃不上飯,沒有被餓死。第三,你沒有和別人打架時被別人打殘或打死,一切正常麽。其實,你和天底下多數的老百姓是一樣的,你並沒有比別人更苦、更難,更悲催。你覺得在部隊難、在工廠難,你在農村呆過嗎?你知道寒冷的冬天在牲口旁邊睡覺的感覺嗎?你知道一天隻吃一頓飯的感覺嗎?你知道一個從沒來過城市的農村孩子,剛到工廠時那種茫然、無助和無奈嗎?這些你都沒有經曆過,你所受的挫折隻不過是在時間上集中了一點,你就覺得受不了啦。虧你還當過兵,一點血性也沒有,這點事屁都不算。”

葉林沒有說話,他心裏不服,但他不敢和師傅頂。

孫立看他不吭氣,就繼續說:“不要每天把那點屁事掛在臉上,誰都有難事,要都像你一樣,大家還活不活了?你和我不一樣,和車間裏其它人也不一樣。你當過兵,有文化,隻要好好幹,早晚會有出頭的那天。所以,收起你那誰都不待見的苦瓜臉吧,把過去的事扔了,把自信和堅強留給大家,用不了多長時間,你的生活就會改變。”

聽了孫立的話,葉林有些吃驚,師傅的話雖然有些尖刻,不是很中聽,但裏麵透著許多哲學道理,這是葉林沒有想到的。

此時屋外天已經黑了,明鏡般的月亮懸掛在晴朗的天空上,把清如流水的月光傾瀉在廣闊的大地上。

孫立顯然也喝多了,頭上的青筋都顯露出來,他說:“我是一個粗人,但我不是一個爛人。別看我喜歡打架,那是沒辦法,誰願意每天拎個鐵棍子打來打去?”

孫立語氣低沉:“我從農村來,文化不高,沒見過世麵,實話告你,來城市之前我都想像不出城市是什麽模樣。來廠裏頂班之前,別說火車了,我連汽車都沒坐過。我多少年來一直把我們公社的那個大院子看做是城市,我以為,城市就應該是公社那個樣子,除此,還能怎麽樣?來了省城後,所有的一切都讓我大吃一驚,原來城市是這麽大,這麽繁華,這麽喧鬧,這麽複雜!”

人隻有在黑暗中,才會一點一點的揭開自己的傷疤,清楚地看到裏麵的血和膿。此時,正臨黑夜。

葉林看孫立說的有些口幹,就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到他眼前。

孫立喝了一口水,“我一到廠裏就打架,為什麽?不打不行,人家欺負你。我一個農村來的,什麽也不懂,人家不把你當成一盤菜。我一說話就挨嗆,我一幹活就挨罵,我承認,我確實是笨點,可誰到我這份上也不會比我聰明到那去。沒辦法,隻能打。打是為了將來不打!你是我徒弟,你可以不打,因為你有一個會打架的師傅,這就足夠了。在這個車間甚至整個分廠,沒人敢動一根指頭。你把別的、過去的事都拋開,撲下身子好好幹一場。是,誰都清楚,咱們車間的環境是全廠最差的,可你要知道,往往最差的地方,會出最能幹的人,我希望你是那個人,將來我出去有麵,說起來的臉上有光。”

葉林聽了孫立的話,熱血沸騰,師傅對自己這樣,還有什麽說的,幹吧。

到葉林離開鑄鍛車間到軋鋼車間當主任時,他和孫立的關係已不僅是師徒了,而是成為無話不說的摯友了。

葉林經常想,當年在鑄鍛車間,能遇上一個孫立這樣的師傅,算是人生中最大的幸運。他常說自己一輩子遇了兩個恩師,一個是老排長程少傑。一個是自己的師傅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