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事出有因

孫立經常和葉林講,工廠裏什麽最吃香?技術!隻有技術才是一個人在廠裏立足的根本,別的,什麽都不行!

孫立還說,社會越發展,技術越吃香。不信?走著瞧!

孫立從小在農村長大,他知道,就是在地裏幹農活,一樣的出力,農活技術好的人也要比你農活不行的人多掙許多工分的。當年,他非常想學一手漂亮的農活,當一個農村的好把式,為家裏多掙點工分,讓家裏的人過上富裕一點的日子。結果沒想到,農活還沒學好,工分也沒掙著,命運女神卻對他笑了,父親的右派摘帽了。

剛開始,他並不以為然,一個右派摘帽不摘帽的能怎麽樣?這麽多年已經過來了,苦也苦了,難也難了,戴上帽子是白天種地,晚上睡覺,摘了帽子還不是白天種地,晚上睡覺。該吃什麽吃什麽,該幹什麽還幹什麽,摘個帽子能怎麽著?

他太天真了,正值青春期的孫立無論如何也無法體會到,個人的命運往往是和國家的命運聯係在一起的,當國家的命運發生改變的時候,個人的命運也會跟著發生改變。關鍵的是,政策的改變是能帶來巨大好處的,也是能改變他一生的。

隨著政策的落實,家裏發生了巨大變化,一係列的好事接踵而來,讓他瞪圓了雙眼,驚掉了下巴。他驚恐地看著這一切,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腦袋一直發暈。

摘了右派的帽子,他才知道,他父親曾經是一個大工廠的副總工程師,雖然他不清楚副總工程師是幹什麽的,但聽那口氣,也是個不小的官,比鄉黨委書記好象還要大,當然比村長那就大多了,以後村長估計不敢再和他家人瞪眼了,小隊會計也不敢再給他們少算工分了。

他所能想到的隻能是這些具體而微觀的事,他想不到政策帶來的是改變,是顛覆性的改變!這種改變是他把腦子想爛也想不出來的。

父親先是補發了工資,他做夢也沒想到他父親有那麽多的錢,一萬多塊。天哪,聽聽都暈。要知道,在那個時候,他們全家拚死拚活的幹一年,工分加在一起,一年的收入也就是十幾塊錢。由於錢少,孫立小時候的衣服就沒有穿過新的,永遠是父親身上退下來的舊衣服改的,針線摞針線,補丁摞補丁。更可憐的是他五歲的小妹妹,穿的衣服是用他穿過衣服再改,弄得小姑娘每天灰頭土臉的分不清是男孩女孩,要知道他父親是最親這個小妹妹的。

那時候,買個油鹽醬醋舍不得花錢,是要用雞蛋去換的,當時盡管家裏有幾隻下蛋的雞,但全家人誰也沒有吃過一個雞蛋。孫立記得清清楚楚,有一次,小妹妹病了,病的很厲害,高燒不退,他父親從籃子裏拿起一個雞蛋,還讓他母親流著淚硬從他父親手裏奪了下來,這一個雞蛋就有可能是全家吃的鹹鹽。他母親炒菜時,從來不用瓶子到油,而是用一根繩子拴著一枚銅錢兒,在油碗裏沾一沾,在鍋底一淋,就算用油了。一次,他父親牙疼的厲害,藥店裏一毛錢三片的去疼片舍不得買,和人家磨了半天,花五分錢買了一片半回來。

現在,父親恢複了每月都有收入的待遇,而且光補發工資就一萬多塊,這是什麽光景?全村所有人的錢加在一起也沒有一萬塊,他家這一下成財主了。他記得父親從郵局拿到錢回到家的那一刻,臉上不僅沒有一絲笑容,反而全是淚,弄得母親也跟著哭。全家幾個孩子誰也不敢吱聲,都悄悄躲在犄角旮旯裏藏著。孫立看著父母也雲山霧罩,有錢不是好事嗎,怎麽父母還哭呢?當天,母親在村裏小買部買了七斤肉(當時賣肉的隻剩下七斤了)一下子全燉了,最小的妹妹一句話不說,捧著大碗連湯帶油一連吃了三碗,吃得她直翻白眼才戀戀不舍的放下手中的碗,他父親見狀悲喜交加,摸著小妹妹的腦袋老淚縱橫,結果小妹妹第二天開始拉稀,怎麽著也止不住,到鄉衛生院輸了液才算完。從此,小妹妹和豬肉絕了緣,直到今天也不吃豬肉。

那時候,孫立想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這一萬塊錢得花多少年才能花完?要是買肉吃能吃多長時間。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想象,錢的事他還沒想清楚,接著便是通知他們可以回城市了,回到那有汽車有樓房有電燈的城市裏去,不再住這冬冷夏熱、四麵透風、全家擠在一張土炕的爛房子了。而且,回城市的事情還沒有落實,更讓他暈的事情又來了,由於落實了政策,根據有關規定,他還能頂替父親進工廠當工人,當那上班穿工作衣掙工資的工人。當時知道這個消息時,他高興的全身都不由自主的發抖,很長時間都控製不住,一連三個晚上都睜著眼睛無法入睡。在當時的農村,一聽說能到工廠去上班,那真是高興的連覺都睡不著,因為到工廠上班每月都有工資,還能學技術,就這一點,在農村能讓人羨慕死。

剛到工廠時,由於土,由於什麽也不知道,讓人很看不起。而且,他那一口標準的鄉下口音,是同期進廠工友們開玩笑的由頭。一切的一切都激發起他苦學技術的狠心。他清楚地知道,要想在一個地方站住腳,直起腰,隻能靠一手好技術,不是靠玩命。玩命也得玩,玩命是為了下一步的不玩命。打打殺殺能用一時,但用不了一世,要想一世稱雄,除了玩命,還得有技術。因為這裏是工廠,不是戰場。在這種思想的驅使下,他想盡一切辦法去學技術。

他剛來時,竟然連機械製圖都看不懂,更別說看技術方麵的書了。為了學會看圖紙,為了學會專業名詞,他連續上了一年多夜校。他為了和夜校老師借一本鑄鍛件《磁粉檢測》和《滲透檢測》的書,他請人家吃了三回飯。當年他的師傅,在鑄件劃線、澆築配料方麵車間誰也比不了,他就留了心眼。每當師傅幹活時,他就陪在師傅身邊,認真和師傅學。不懂的地方就借書看,公休時幫師傅家打掃衛生、掃院子,打煤糕,什麽都幹,等師傅退休時,他已經變成車間的大拿了。

一般的人,到此時已經覺得可以了,但孫立不是一般人,他學技術的勁頭非常大,可以說是到了一種癡迷的程度。他隻是上過高中,但並沒有畢業,正上高中二年級時,父親落實政策,就讓他到工廠頂班了。他在車間,看著那些工程師、技術員,羨慕得直流口水,他多少次做夢都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當個左手圖紙,右手卡尺的工程技術人員。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是不行了,因為沒有上過大學。他兒時曾有過上大學的奢望,覺得一個人能上大學是非常幸福而且神聖的事情,是天底下任何事情都不能與之相比的好事,但他錯過了,永遠的錯過了。

後來,這成了他的心病,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孩子的身上了,為了孩子的學習,他能豁出一切,當後來他的女兒考上大學時,他把已經是分廠廠長的葉林叫到家裏,高興的手舞足蹈,不知該說什麽,隻是一個勁的讓葉林喝酒。葉林看著師傅這般高興,感慨萬千,他當場表態,“孩子,你好好的學習,將來的工作安排,包在葉叔身上!”

聽了葉林的話,孫立更是喜上眉梢,說什麽也控製不住自己,喝了將近一瓶酒後,拉著葉林的手說:“小葉,我是不行了,孩子將來靠給你了。”

葉林也落淚了,想起師傅對自己的恩情,想起當年在車間的點點滴滴,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幹,“放心吧,師傅。”

後來,孫立的女兒大學畢業後,他想讓女兒盡快回總廠裏就業。已經是總廠廠長的葉林一聽就急了,他對孫立說:“師傅,孩子這麽優秀,你不讓她繼續學習,好好深造,就急著就業。回廠裏算什麽?我在位呢,孩子就業的事你不用管。”

孫立說:“我覺得一個女孩子上個大學就行了,我連大學邊還沒沾過呢。”

葉林說他:“你老腦筋,你那時候是什麽情況,現在是什麽情況?聽我的,讓孩子再深造吧,別耽誤孩子。”

孫立聽葉林這麽一說,也同意讓女兒考研究生了。後來的孫立對葉林是言聽計從,無論是什麽事,他都讓葉林幫著拿主意,葉林早成了他主心骨。等他的女兒研究生畢業後,又想著回總廠時,葉林根本就沒搭他的話茬,而是通過當副省長的老排長,將他女兒安排在省經信委工作。就這,沒把孫立滿意死,睡覺都能半夜笑醒,沒事就給葉林打電話請他喝酒,把葉林弄得哭笑不得。當然,這都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