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鬼莫測

1.

法醫科,停屍房,光線明亮,充滿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地板和牆壁全鋪著本白色的大塊瓷磚,發出森冷鋒利的光,好像能切割走進這裏的一切生命和非生命。

慧輕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更不是第一次看屍體,然而這一次,她卻感到特別的難受,甚至產生了一絲不符合其職業身份的恐懼心理。

或許是因為,這是第一次,在她進行案件調查的過程中,涉案人突然死亡,這意味著其背後還牽扯著更複雜更黑暗的內情。或者也是因為,這一次的死者是一名比她還小幾歲的年輕女孩,一個昨天她還見到,還和她說話的漂亮女孩。

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慧輕對自己也不想承認。

她覺得,陸慎悠有可能是她害死的。

如果警方不急著抓捕陸慎悠,慎悠或許就不會死。

而堅持抓捕慎悠的命令恰是她親自下的,為了和那什麽“鬼手”或者亞瑟(或者他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玩一個所謂的心理戰術。

這一切簡直糟透了。她現在隻感到挫敗、內疚、自責,當然,還有恐懼。

屍體泡水發白,麵目可怖,但仍然可以辨認出,死者就是陸慎悠。

慧輕隻看了一眼,就閉上眼睛。她知道自己將有無數個夜晚為此失眠。

法醫已做完鑒定,向慧輕報告:“死者就是溺水身亡,沒有其他致死原因。”

“有無經過搏鬥?”慧輕問。

“沒有。”法醫答。

“也沒有酒駕?沒有抽煙、嗑藥什麽的?”

“沒有。”

“車子撈到了嗎?”慧輕問身邊陪她來的景坤。

“還沒有,估計希望渺茫,那片海很深,需要海洋局介入協助,我們現在調動不了那麽多設備資金,上報審批需要一個流程。”

“車子沒找到,如何確定她是連人帶車入水的?”

“濱海大道轉天鵝山道路口護欄損毀。”景坤說,“據鑒定科報告,輪胎痕跡和車漆殘留與陸慎悠當日所駕駛的領航者一致。”

“道路監控呢?”

“監控……”景坤欲語還休。

“我想知道車子為什麽會衝進海裏,陸慎悠並沒有喝酒嗑藥。”

“林姐,說來你可能不信。”景坤壓低了聲音,就好像接下來要說的話見不得人,怕被什麽人偷聽了似的,“車子落水的地方,恰好……沒有監控。”

“什麽?這怎麽可能?”

“我起先也不信,阿朱給我發了那一塊的監控布防圖,我才發現,那條路因為兩處監控相隔計算有誤,恰好有十幾米的盲區,車子就是在那段盲區落水的。”

慧輕聽到這話,渾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這詭異的巧合!

“阿朱親自去現場看了。”景坤接著說,“事實確實如此。你要再看一遍監控也行,但你隻能看到車子從前一台監控中消失,然後下一台監控就再也沒捕捉到。”

“所以,有沒有可能,車子根本就沒有落水?”慧輕蹙眉問道。

“不太可能,護欄損毀為證。”景坤說。

“可是,你不覺得蹊蹺嗎?統共不過十幾米的監控盲區,車子就可以恰好在那一段出事?太像是人為設計的了。”慧輕說。

“難道是……陸慎悠知道這個盲區存在,故意布迷魂陣?”景坤說。

慧輕凝思著,沒有說話。

“對哦,有可能哦。”景坤自問自答,“她提前知道了那裏有一段路是監控拍不到的,所以故意選擇在那裏把車開出去落水,想要金蟬脫殼。”

景坤把“金蟬脫殼”四個字說得一字一頓,像在詮釋什麽真理。

慧輕沒有說話,看向解剖台上的屍體。

這死了的,明明白白就是陸慎悠本人,她如何金蟬脫殼?

再說了,車子以100碼以上的速度行駛,每秒的行駛距離是多少?誰有這個本事恰好選準了位置衝出去?這得多精密的計算能力和操縱能力才行啊?陸慎悠有這個技術嗎?有這個膽識和魄力嗎?

慧輕這麽想著的時候,隻覺得眼前的屍體看著更陰森可怖,陸慎悠慘白的臉仿佛動了一下,嘴角泛起一抹嘲諷的笑意。有一瞬間,慧輕幾乎產生了幻覺,覺得陸慎悠突然睜開了眼睛,朝她鬼森森地冷笑,對她表示出輕蔑。

是,一個肉身已死的鬼魂知曉所有的秘密,因此有足夠的資本蔑視還活著並一無所知的人類。這也是為什麽人怕鬼,鬼不怕人。

慧輕直感到頭暈目眩,胃裏翻江倒海。她衝出房間,扶著牆,大口地呼吸。

“你沒事吧?”景坤跟出來,扶著她。

“沒事,沒事。”慧輕深呼吸幾下後,冷靜下來。

“想辦法找到那輛跑車。”慧輕對景坤吩咐,“這件事一定不是巧合,而是人為。如果不是陸慎悠自己弄的,就是別人做了手腳。找到行車記錄儀。”

“好的。”景坤回答,“不過……林姐……”

“怎麽?”

“你的意思是,你懷疑……有人謀殺陸慎悠?”

“不排除這種可能。”

“這和陸天域案有關嗎?”

慧輕若有所思,沒有回答景坤的問題。

2.

慧輕當晚回家後就發燒了。她身體一向很好,很久沒有生過病。

“會不會是在法醫科感染了什麽?”加百列一邊問,一邊替她做了幾項基礎指標檢測,數據顯示,一切正常。

慧輕說自己是“心病。”

“什麽心病?”加百列問。

慧輕看向加百列,不答反問:“你能讀懂我的微表情和肢體語言嗎?通過收集這些數據來判斷我的心理活動,甚至通過某些邏輯算法來推演我的過往經曆?”

“我能通過你的生理數據來判斷你的健康狀況。”加百列回答。

慧輕點點頭,和亞瑟或者“鬼手”(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話)相比,加百列老得猶如遠古人類,文字發明以前的人類。

“早點休息吧,親愛的,睡一覺你就會好的。”加百列說著,胸口前方的屏幕上出現了那個慣常的Emoji笑臉。

慧輕看著這個由兩點一彎鉤組成的笑臉,想起了亞瑟那張完美無缺的人類麵孔。她閉上了眼睛,深深歎出一口氣。

——究竟誰才更接近人性?加百列?亞瑟?“鬼手”?還是她自己?

慧輕睡前在衛生間洗漱,從櫃子裏取出那個深褐色的小瓶子,倒出一粒白色藥丸在手心裏,就著漱口水服下。然後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臉。最近她憔悴了不少,眼神都有些遊離了。

好好睡一覺,林慧輕,你會好起來的。她對鏡子中的自己說。

然而這一夜,她依然沒有睡踏實,做了很多夢。

果然是夢見了陸慎悠。然而夢中,陸慎悠並沒有像慧輕想象的那樣,變成一副厲鬼的模樣,而隻是一個小小的可憐女孩,蹲在牆角在哭。

慧輕夢見自己走過去,俯身問她:“你怎麽了?告訴我,究竟發生何事?”

隻見那小小的陸慎悠抬起頭,臉上掛著淚,卻突然對著慧輕笑了,“你什麽都不知道。”

慧輕被夢中的女孩嚇到,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身體失去重心往後倒去,仿佛跌入萬丈深淵,然後她猛地就驚醒了。

一身虛汗……

加百列過來替她量體溫。

“幸好,燒退了。”加百列說,“不過你今天仍需好好休息。”

“我今天有事要做。”慧輕說著,起身穿衣。

“你最近太累了。”加百列抬起一隻手拍拍慧輕的肩。

“勞而無功。”慧輕歎口氣。

吃過早餐,慧輕走進書房,打開電腦,在電腦上登錄了“迅聊”。

“鬼手”的名字還是呈現灰色。

慧輕打字過去:——在嗎?請回話。有要事。

消息發過去之後,沒有任何動靜。

慧輕看著屏幕,等待著。這時她注意到了電腦屏幕正上方的攝像頭,於是隨手撕了一張便簽紙,把攝像頭貼住。

就在此時,“鬼手”突然有了反應,給她回話道:

——美女警官,把攝像頭貼住幹什麽?鏡頭裏的你,美得很。

慧輕目瞪口呆。“鬼手”的名字仍然是灰色的,也就是說他並沒有在線。可是他竟然可以直接和她對話!甚至也許早於她開始和他對話之前,他就已經通過某個軟件進入了她的係統,並通過攝像頭觀察她!

若不是為了調查案子,慧輕真想直接拔掉電腦的電源。

此刻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隻覺得自己無所遁形,隻有攝像頭上蓋著的便簽紙讓她感覺略為坦然一些。

——你監視了我多久?她打字問對方。

——不久,也就是幾天。“鬼手”回答。

什麽?幾天?慧輕內心驚詫,但沒有表露。

可對方卻像能讀到她心語一般,接著發消息來:

——我告訴過你,我無處不在。

慧輕深深吸氣,化被動為主動,說:

——我今天找你,是想告訴你一件事,“鬼手”先生。

幾乎在慧輕把這句話發出去的同一瞬間,“鬼手”的回話已經來了:

——我已經知道。

慧輕一怔,然後說:

——你知道什麽?

——知道你要告訴我的事情。

對,差點忘了,“鬼手”無所不知。

——你不悲傷嗎?慧輕打字發過去。——按照你的說法,你是陸天域,陸慎悠是你的女兒,不是嗎?可你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難過。

——在這個世界,我們擺脫了不必要的情緒。“鬼手”說。

——你們?除了你,還有誰?

——你想來我們的世界看看嗎?

——等等,你的意思是,陸慎悠也有一個電子版的存在?

——不瞞你說,確實有。但在這個世界,她還是個孩子。

——什麽意思?

——大約十年前,我讓悠悠參與了這個項目。她的大腦數據是她十二歲時提取的。那時候技術還不純熟,數據捕捉得不夠全麵。

——那後來為什麽沒有繼續更新呢?

——因為……悠悠和我的關係變得不好,她有了別的興趣和誌向。

——這兩句話,哪個是因,哪個是果?

——沒有因果,美女警官。你如果願意換一種思維,你會看到所有的事情同時發生,而非線性。

——說說你的悠悠,她是被誰殺死的?

——她自己。

——你是說,她自殺?

——我說自殺了嗎?美女警官。

——別跟我繞圈子。請說出真相。

——真相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殺她。

——所以她究竟是怎麽死的?

——墜海,溺亡。

——你等於什麽也沒說。

——這本來就是你的工作,美女警官。

——好吧,我知道,你不說,我問不出什麽。

——我已經告訴你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個案子可以結了,是嗎?陸慎悠謀殺了你,畏罪潛逃,車子失控墜入大海,她溺水而亡。故事結束,是嗎?

——聽上去是個悲傷的故事。

——你說過,那個世界沒有悲傷。

——但我理解悲傷,悲傷在這裏是一種理性。

——也是一種邏輯算法嗎?

——是,比如內疚感。悠悠變成這個樣子,我是內疚的,這也是一種理性。

——你為什麽內疚?

——她的童年,並不開心。

——很多人的童年都不開心。

——弗洛伊德認為,童年時代的心靈創傷要為成年後的言行舉止負責。

——但也有人能夠將童年時的遭遇轉化為動力和助力,做出偉大的成就。

——你屬於少數的幸運兒嗎,美女警官?

——我不想和你談論我。

——我對你可是很了解的,林慧輕警官。天蠍座,B型血,二十九歲,在Y20市第一警局任職五年零七個月。四歲那年,失去雙親,由現任第一警局局長陳彪撫養長大。父親林正凡曾是少將、國家一級宇航員、‘發現者號’艦長,亦是人工智能領域專家。母親席諾非是著名物理學家、計算機學家,亦為‘發現者號’船員、高級工程師,負責‘發現者號’的重力模擬係統。2025年5月30日,‘發現者號’在執行發射任務時突然爆炸,無一人生還。你當時也在發射基地現場,由一台智能機器人撐開金屬保護罩獲救……

麵對“鬼手”在0.01秒間發過來的長篇大論,慧輕暗自驚懼。

——差點忘了,你在互聯網上,無所不知。怔了片刻後,她說。

——你也可以,美女警官,如果你想要嚐試,我可以幫你。

——暫時不了,謝謝。你們父女在那邊過得開心就好。

慧輕打出這行字的時候,嘴角凝練著一個嘲諷的笑。但她想,隔著便簽紙,“鬼手”看不見她的表情。

——從來沒有更開心過。“鬼手”答。

——你們能感覺到這個世界嗎?就像活著一樣?

——活著?哈哈,美女警官,我們比你們活得真實得多了。每一件事物、每一個細節,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過。

——可是,你們的一切體驗,終究隻是一個程序、一串代碼所構成的信號刺激。你們終究沒有實體。

——美女警官,請打開你的思維。你看你擁有所謂的實體,又如何呢?你隻是一個孤零零的獨立個體,你的精神、感受、思想、靈魂,全然依附在一個脆弱的碳基生命之上。精神與肉體,一有俱有,一無俱無。而我的精神、感受、思維、靈魂,連接著幾十億個終端。我有無數的眼睛,無數的耳朵,無數的分身,我所能看到、聽到、理解到、感受到的,是你的多少倍?最重要的是,我將永生,我活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裏,活在無限的可能性裏。你看不見我,我卻無所不在。

——既然如此,為什麽陸慎悠長大之後不願意再加入你了?任何人都想要永生吧?陸慎悠不傻。

——我告訴過你,悠悠恨我。

——好吧,那麽,陸慎思和陸慎悉在那邊有分身嗎?

——沒有。

——為什麽沒有?

——你想要給自己做一個備份嗎,美女警官?

——做一個備份如何?

——有無數的好處。

——什麽好處?像你一樣,獲得所謂的永生?自由地體驗所謂的一切?享受在這個世界所享受不到的一切?

——享受?哈哈哈,美女警官,你果然還年輕,想得太簡單。

——難道不是嗎?隨意添加一段代碼,你就可以為自己製造一桌美味佳肴,或者十個八個美人相伴身旁……

——哈哈,讓我告訴你吧,年輕人,享樂固然不是罪惡,但享樂太淺薄,無法滿足全部的人性。

——人性?你是說……人性?

——是啊。

——你擁有人性?

——如果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有共識,談話無法繼續。

——可是,恕我直言,你雖然在和我對話,但仍然隻是一段代碼。還有,上一次你說過,人性是世上最脆弱最無常的東西,你並看不上人性。

——你有一副好記性,美女警官。請聽好了,我不對人性抱有希望,但那也不代表我沒有。我所擁有的,是進化得更好的人性。

進化得更好?慧輕愣在那裏,一時說不出話。

片刻後,“鬼手”回應道:

——我們改天再聊。

——哎,等等。慧輕說。

“鬼手”卻沒有再理睬她。

慧輕看著滿屏的聊天記錄,怔怔發呆。

片刻後,她又看向那張覆蓋住攝像頭的便簽紙,伸出手去,想要撕下它,但一瞬的猶豫之後,反而把它用力按了幾下,讓它粘得更牢了。

3.

是日上午,慧輕剛到局裏,陳彪就通知她結案。

“什麽?結案?為何?”慧輕意外。

“別問了,上麵的意思。”陳彪丟給她一份文件。

慧輕匆匆掃了一眼,把文件還給陳彪,“可是,局長,這個案子明明還沒查清楚。”

“上麵覺得查清楚了。”

“什麽?”

“陸慎悠為得到財產謀害其父陸天域,隨後畏罪潛逃,高速駕車,不慎墜海身亡。”陳彪淡淡說道。

“可是……”慧輕急了,“你我心知肚明,事情沒這麽簡單。”

陳彪看了慧輕一眼,沒說話。

“再說……對外怎麽交代?”

“就按剛才我說的交代。”

“可是對家屬呢?對陸慎思和陸慎悉,也要跟他們說,是陸慎悠殺了他們的父親,然後陸慎悠自己在逃跑的時候不小心死掉了嗎?局長,我到現在也不相信陸慎悠是殺人凶手。”

“你不相信是你的事,一切看證據。”

“證據根本不足。”

“可是你也沒有其他證據了,不是嗎?”

“所以我要繼續查下去。”

陳彪又看了慧輕一眼,目光意味深長。

“怎麽了,局長?”慧輕看出陳彪心裏有話。

陳彪笑了一下,搖頭歎道:“你啊,還是太年輕。”

“您有話直說吧,局長。”

“你覺得結案是誰的意思?”

“您說是上麵……”

“是,命令是上麵下的,但背後是誰發話?”

慧輕看著陳彪,懵懂不解。

“你覺得,如今在我們這個國家、這個城市,誰擁有最大的能量?是權力?還是資本?究竟誰為誰服務?”

慧輕如醍醐灌頂,隻覺得渾身發顫,“難道是……是……陸慎思?”

陳彪看看慧輕,笑了笑沒說話。

“真的是他嗎?”慧輕追問。

“好了,把材料寫好交給我。”陳彪說,“或者,叫周景坤寫,也是一樣。你很久沒有休假了吧?準你一周的假,找個地方去玩玩,好好休息一下。”

“不,我不需要休假,局長,你這是想支走我?”

“小輕!”陳彪突然板起臉。

在慧輕的記憶中,隻有在她很小的時候,陳彪才叫她小輕,並且平日在工作場合,他幾乎從不叫她的名字。慧輕怔怔地看著這個既是父親、又是師長、又是上級的男人。

“你要服從命令。”陳彪放緩了語氣和神態,“我是為你好。”

慧輕看著陳彪,怔了片刻,小聲說了一句:“是。”轉身退了出去。

4.

陸慎悠的葬禮,慧輕沒有去參加。

媒體也沒有大肆報道,估計都被打了招呼,悄無聲息。

葬禮過後第二天,慧輕正在辦公室檢視之前景坤從陸慎悠公寓帶回的一些證物,手機上突然來了一通電話,接起來,竟是陸慎思本人打給她。

“林警官,感謝你這些天為我父親和我妹妹的事操勞。”陸慎思說。

慧輕倒是覺得有些訝異,這個大忙人,親自打電話給她,是想怎樣?

“份內事。”慧輕淡淡敷衍道。

“還是想謝謝你,我知道,這陣子你付出了很多時間,做了很多的調查,好在如今事情終於有了了結,我想對你表達感謝……”

“你真的認為你妹妹是殺害你父親的凶手嗎,陸先生?”慧輕打斷陸慎思的話,“還有,你真的認為是她自己開車不小心掉進海裏嗎……”

“無論悠悠做了什麽,她畢竟是我的妹妹。”陸慎思也打斷慧輕。

他的語氣低沉緩和,十分冷靜,卻帶著一股不容辯駁的沉穩氣勢。並且,他說的這句話,沒有正麵回答慧輕提出的問題。

或者說,他回答了,他的答案是:Yes!他認為陸慎悠就是殺父凶手。

“陸先生,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還有很多可疑之處……”

“何況現在,她人都已經不在了……”陸慎思對慧輕的話置若罔聞,隻管接著自己先前的話說下去,“所以,我希望……不要再給她,給她的母親,乃至給整個家族,帶來更多的傷害了……”陸慎思說到這裏,有一絲哽咽,“我希望為家人保全顏麵,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了,你能理解嗎,林警官?”

慧輕靜默著,終於明白陸慎思給她打電話用意何在了。

她能說不嗎?她有什麽立場反駁他的決定呢?

慧輕默默無語,想了一會兒,說:“我有一個條件,陸先生。”

陸慎思握著電話,坐在自己辦公桌前的轉椅上,慢慢轉了半個圈,等著電話那端慧輕的話。

“我希望,你能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慧輕話音落下,陸慎思那邊悄無聲息,線路上出現了一瞬的尷尬冷場。

接著,隻聽陸慎思發出一聲輕輕的嗤笑,道:“林警官,你給我開條件?”

慧輕有些尷尬。的確,於公於私,她都沒有立場跟陸慎思談什麽條件。

“我隻是在想,也許你妹妹是被冤枉的。”慧輕誠懇地說,“現在我手上已經有了一些線索,如果你能再幫助我了解一些事情,也許……

“這件事已經結束了。”陸慎思恢複了電話一開始那種略為疏遠的官方口吻,“我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讓逝者安息,不再製造無謂的傷害。”

“可是……”

“到此為止了,好嗎?林警官,我代表整個家族,謝謝你。另外,我想你也明白,如果當時不是你查案查得這麽急迫,悠悠也許不至於會死……”

聽陸慎思這麽說,慧輕啞然。陸慎悠之死,她確實自責。不論慎悠是不是凶手,她不該落得那個下場。

“你也確實需要休息一陣了。”陸慎思又說道,“你知道的,為一件事過度費神,容易得抑鬱症,林警官,你也要保重身體……”

聽到抑鬱症三個字,慧輕一陣心驚。她私下服用抗抑鬱藥物,沒有任何人知道,藥瓶子在家裏的衛生間櫃子裏,連加百列都不知道。

“畢竟,這也隻是一份工作,不是嗎?”在慧輕恍惚的工夫,陸慎思說完了最後一句話。

慧輕回過神來,無言,靜了一靜,鎮定地說:“謝謝你的建議,陸先生,我們後會有期。”

說完,她率先掛斷了電話。

5.

陸慎思的電話,讓慧輕放棄了繼續研究陸天域案的念頭。

這天下午,她把材料整理好交到檔案科,早早收工。

回家後,照例先進衛生間,關上門。她打開帶鏡櫃,取出那個棕色藥瓶,看了看,猶豫了一下,又擱了回去。她關上帶鏡櫃的門,凝神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慢慢地,做了一個詭異的表情,仿佛在和鏡子後麵的神秘之眼對峙。

她想象著鏡子後麵有一個微小的攝像頭,一直監視著她。“鬼手”或者亞瑟,或者別的什麽東西,一直監視著她,就像上世紀一部著名電影,《楚門的世界》。

然而在這個科技騰飛的時代,誰不是時刻被監視著呢?

每個人的生活軌跡、思想軌跡、乃至情緒軌跡,都是數據的集合。與你從未有過交集的食品公司都可以根據你的銀行消費數據來斷定你會更喜歡什麽口味的薯片,更經常地在哪裏購物,他們便會把相應的商品投放到相應的地點。

楚門的世界,多悲哀。

慧輕走出衛生間,茫然地看著自己的家,感到從所未有的失落、疲倦。

二十九年的人生,孑然一人,除了一身警服、一枚警徽,沒有別的所得。或者說,在這個所謂的世界,她並沒有別的立足之處,也沒有別的意義。

你是誰?你從哪裏來?你為什麽來這裏?她在心裏這樣問自己。

恍恍惚惚地,她走進了父親和母親的房間。

當初搬來這裏的時候,她特地為已經亡故的父親和母親設立了一間房間,裏麵起居用品一應俱全,就好像父親和母親仍然活著並生活在這裏一樣。

這間房間裏保留著父親和母親生前最重要的一些東西:他們的論著、工作照片、榮譽獎杯、勳章,還有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一些物理教科書。

有一台看上去十分古老的計算機,是父親當年使用的,如今已經多年未曾開機,但裏麵仍存放著一些最初的學術資料。父親當年致力於人工智能領域的研究工作,加百列就是他的作品之一。

就在這時,慧輕聽到身後有機械聲響,轉過頭去,看到是加百列站在門口。

“親愛的,你在想什麽?”加百列問。

“沒什麽。”慧輕歎口氣。

“想念他們了?”

“我隻是在想,人來到這世上的意義是什麽?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承擔自己的責任,發揮自己的價值,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我想這是不錯的意義。”加百列說。

“可是,這是世界提供給我們的意義,還是我們發自內心想要的意義?”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承擔自己的責任,發揮自己的價值,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這是我父親和母親曾經信仰的意義,也是你被設定的意義。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個世界因此就變得更好了嗎?比五十年前、一百年前,更好了嗎?”

“如今我們有自動巡航駕駛的摩托車,我們有自動飲料機和洗碗機,我們有A.I.全數據分析係統,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知道世界上每個角落發生的事。我們可以去往任何地方。我們得到的信息、生活的效率、體驗的事物,比一百年前的人豐富了幾千幾萬倍。”加百列說著,又在胸前的屏幕上露出一個Emoj笑臉。

慧輕看看那個笑臉,苦笑一下,說:“也許人們是更樂於活在一種幻想的概念裏的,比如——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這支撐著人們活下去。”

“親愛的,我覺得你應該吃點甜食了,你的多巴胺有點低。”

慧輕搖了搖頭,仿佛根本沒聽見加百列說什麽。

她徑自轉身離開房間,一邊走一邊輕聲嘀咕了一句:“陸天域一定也曾活在這樣的幻想裏——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加百列看著自言自語從它身邊走過的慧輕,沒有再說話。

6.

當晚慧輕躺在**,輾轉難眠。

很多次她產生衝動,想去衛生間,打開櫃子,但她克製著。

她百思不解,為什麽陸慎思會知道她有抑鬱症?

就算他有技術手段,那些手段也需依賴基礎硬件。然而她的衛生間並沒有攝像頭,整個家裏也沒有攝像頭,她的手機也從不帶進衛生間,除非……

除非有人偷偷進來安裝了什麽,而她不知道。

會是誰呢?這裏隻有周景坤來過。除了景坤就是加百列。

她努力回想著陸慎思在電話裏的語氣“……為一件事過度費神,容易得抑鬱症……”有沒有可能,他那隻是隨口一說,並無所指?

不,她在心裏這樣回答自己,根據墨菲定律,任何事情都沒有表麵看起來的那麽簡單,任何事情都會比預計的持續更長時間,有可能出錯的事早晚會出錯,以及,如果你懷疑某件事有問題,那它就非常可能真的有問題。

所以,陸慎思究竟是如何監視她的?以及,為什麽?他為什麽要監視她?

有沒有可能,亞瑟和“鬼手”的背後,就是陸慎思?他們根本是一夥的?

又或者,亞瑟和“鬼手”,都是陸慎思不同的分身?

作為一家巨型跨國科技企業的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他手中掌握的技術和數據足以撼動世界上最重要的國家的安全係統,又怎會把他們區區一個警局放在眼中?他親自聯絡她,設法監視她,又通過幾個程序裝神弄鬼,究竟為何?

慧輕越想越覺得可疑,幹脆從**坐了起來。

她抓過手機,又覺得如今使用手機做任何事都像裸奔;抓過Pad,又覺得那也是一樣。電腦她也不敢開,誰知道她瀏覽資料的同時還有誰在看。

就在這時,她想起了她父親的那台計算機。

那台古老的計算機沒有攝像頭,也沒有連接無線網絡。

她從**悄悄起身,不想驚動加百列。

然而加百列還是被驚動了,從休眠狀態中啟動,靠近她,問道:“怎麽了,親愛的?現在是淩晨一點,你怎麽不睡覺?身體不舒服嗎?”

“沒事,你回去休息吧,我想自己待會兒。”

“親愛的,告訴我究竟怎了。”

“我說了,沒事。你讓我自己待著,這是命令。”

加百列停在那裏,它從未聽過慧輕這樣的語氣。過了片刻,它回答:“好的慧輕,如果你有任何需要,隨時叫我。”

加百列說完,退回到牆角的充電樁,歸複休眠狀態。

看著加百列胸前暗下去的指示燈,慧輕怔怔,歎了口氣。

如果連加百列都不能信任了,這世上還有什麽可以信任的呢?

7.

父親的電腦由於長期沒有使用,開機的時候發出輕微的卡頓噪音。

經曆了十多秒鍾的黑屏之後,顯示器終於亮起。整片屏幕是溫暖的淺褐色。慧輕沒有開房間的燈,在黑暗中,隻有這片光籠罩著她,讓她感到莫名的安全,就好像是,父親的愛,穿越二十多年的時空,重新回到她身上。

這台電腦沒有連接網絡,開機之後,桌麵跳出係統升級的請求。慧輕對著提示框發了一會兒呆,點擊“取消”,然後打開硬盤瀏覽。

硬盤分為幾個區,分門別類存放父親的工作資料。有一個區全部存放照片。父親是個嚴謹的人,連相冊都按日期編號排列。

慧輕隨意點開一個又一個文件夾,瀏覽老照片。大部分照片她以前都看過,是父親和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從高中、大學,一直到工作、結婚之後。當然,在慧輕的記憶中,父親和母親一直都是年輕的。他們的年齡永遠停留在了三十九歲。

父親大學時代的照片是最多的。或許因為他長得高大帥氣,智商超群,在校園時期就在A.I.領域獲得國家重點獎項,和同樣是優等生的母親是一對人見人羨的金童玉女。他們有很多照片,參加學生活動的、頒獎的、畢業典禮的。

慧輕小時候經常看這些照片。漸漸地,她自己也長大了。直到現在,她自己的年齡已經超過了照片拍攝時父母的年齡,又加之她已經有好些年沒有看這些照片了,此刻她覺得照片中的父親和母親顯得尤為年輕,看上去幾乎就是少年人了。

忽然間,有一張集體合影吸引了慧輕的目光。她注意到這張照片,是因為其中一個人看著好麵熟。她將照片放大,仔細看那個站在她父親身邊的人,發現這人竟然是……陸慎思。

不,這怎麽可能?照片拍攝於三十多年前,那時陸慎思還沒出生吧?即便出生了也隻是個嬰兒。那這個人……

下一秒,慧輕迅速反應過來了,畫麵中這個人不是陸慎思,而是陸慎思的父親,陸天域。

慧輕長籲一口氣,向後一倒,靠在椅背裏。她目光緊盯著照片中的年輕版陸天域,他站在她的父親身邊,兩人都笑得很開心,看起來他們關係很好。父親的另一邊,站著母親。他們三個人看起來彼此都認識。

整張集體照裏,一共有二十多個人,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父親給這張照片編輯的資料是:

——2012年11月20日,“拓荒者計劃”開營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