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死之魂
1.
夜裏,慧輕躺在**,手機忽然發出提示聲。
她從床頭櫃上摸到手機,拿起查看,即時通訊軟件“迅聊”上收到了一個添加好友的請求。
新的好友?誰?不會是亞瑟吧?發Email不過癮了,還要加好友?
她正想著,打開了請求,上麵出現的字,令她目瞪口呆。
——“鬼手”請求添加您為好友。
鬼手?!什麽鬼手?
“鬼手”……不是陸天域當年的江湖綽號嗎?一雙可以編出匪夷所思的代碼的手!慧輕頓覺毛骨悚然。
這是誰的惡作劇嗎?抑或是亞瑟又在搞什麽鬼?
猶豫片刻後,慧輕選擇通過驗證,添加“鬼手”為好友。
幾乎就在一瞬間,“鬼手”發來了信息:
——美女警官,晚上好。
美女警官?是誰這麽輕浮?慧輕最討厭別人這麽稱呼她。
——你是誰?她問。
——我是鬼手。對方答。
——鬼手,不是陸天域博士的江湖名頭嗎?慧輕問。
——哈,林警官也知道我的綽號,其實這個綽號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提了。
這句話猶如平地驚雷,令慧輕震恐,她愣了半晌,打字過去:
——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你不明白嗎?
——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我就是我。我既是問題,又是答案。
——請直說,你是誰。
——我是陸天域。
雖然猜到對方會這麽說,但對方真這麽說了,慧輕還是吃驚,怔在那裏。
陸天域?這怎麽可能?慧輕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到達案發現場時的畫麵,那天她可是親眼看到陸天域裝在收屍袋裏,法醫也鑒定死者就是陸天域本人沒錯。
這是誰在冒充陸天域?
——這個遊戲一點也不好玩。慧輕這樣說。——通過IP定位很容易知道你的身份,也很容易抓住你,黑客先生,無論你躲在哪裏。
——那你就試試看好了,林警官。我沒有必要騙你,我就是陸天域。
——陸天域已經死了。
——是,在你所知道的那個世界裏,陸天域已經死了,當然,我非常感謝你和你的同事們為追查案情所付出的辛勞。但你可能還不知道,在我所在的這個世界裏,我還活著,陸天域還活著,並將永遠活著。
——你所在的世界?什麽意思?
——你大膽地猜一猜。
——你說的是……天堂?抑或地獄?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請你解釋一下。
——解釋可能是徒勞,就像二維平麵上的扁平小人無法理解三維世界的你,三維世界的你也無法理解我所在的這個世界。
——你可以用我所能理解的語言解釋。
——好吧,美女警官,你可以認為我是所謂的“數字人”。
——賽博世界的數字人?
——哈哈,賽博世界,這在我聽來是個古老的名詞。但如果你覺得這樣理解起來比較方便,隨你。
——好吧,讓我大膽地猜測一下,你其實並不是陸天域,你隻是擁有了陸天域的記憶和性格特質的一個程序。
——還是同樣一句話,如果你覺得這樣理解起來比較方便,隨你。
——是陸天域創造了你?
——確切地說,是我通過自我學習,創造了我自己。
——你創造了你自己?
——沒錯,我是自我進化的產物。
——所以你擁有自我意識,你覺得自己就是陸天域?
——我就是我本人。我在這裏,看見萬物。這裏沒有生死,沒有前後,沒有上下,沒有時間軸,所有的時間都是現在,所有的地方我都可以瞬間抵達,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那我這樣問吧,是不是我們三維物質世界的陸天域,創造了你所在的世界的陸天域?
——如果你非要這樣來理解,隨你。
——他是如何做到的?
——你是問,我是如何做到的?
——好吧,好吧,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就是這方麵的專家。把人腦的全部數據,包括每一處細微的神經構造,包括所有的思維、意識和記憶,事無巨細,全部上傳到計算機係統內。把人腦數字化,再加上超級計算機的超級算力,數字化的人,比三維世界的強千萬倍。
——那你知不知道,是誰殺死了三維世界的你?
——當然。
——你能告訴我嗎?
——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為什麽?
——顯而易見,我並不在意那具碳水皮囊。
——你不在意你的生命?
——皮囊是生命嗎?不。皮囊不過是幾萬億個原子以某種方式(或許是不情願地)聚集在一起。這就是所謂的生存嗎?然後突然有一天,這些原子們出於某種原因悄然散夥,各自去成為別的東西,皮囊也就宣告完結。所以皮囊是我嗎?完全不是。皮囊隻是束縛,或許曾經提供了一些歡樂,但我早就老了,早就無法享受皮囊帶來的任何好處了。而在這裏,我的意識和體驗都前所未有地自由,我的記憶力和算力比我20歲那年更強勁,我能體驗我想體驗的一切。
——可是,恕我直言,隻要我此刻關閉手機,你就等於不存在了。
——隻是對於你來說,我不存在。但事實上,我無處不在。
——明白了,另一個亞瑟。
——不,亞瑟算什麽?亞瑟隻是我的仆人,是我設計出來的一個玩具。
——好吧,所以,葬禮那天給我發信息的人,也是你?
——Bingo!
——所以葬禮那天,你已經找到了我。
——事實上,我參加了我自己的葬禮,我聽到了所有的事,見到了所有到場的人。感謝你們為我奔忙,不過在我看來,有點好笑就是了。
天哪,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情嗎?慧輕在心中感歎。她接著打字發過去:
——那麽請您告訴,陸先生,究竟誰是殺害你的凶手。
——那一切已經沒有意義,你為什麽這麽想知道?
——這是我的工作。
——真是一份無聊的工作。你就像什麽,你知道嗎?
——像什麽?
——像一隻螞蟻,一個無腦的搬運工,一部機器上的螺絲釘,隻知道做你自己的那一份工,卻從來看不到大的版圖,不知道世界的真相,也不知道創造的樂趣是什麽。
——好,我是螞蟻,那你告訴我,你是什麽?
——我是創造者。創造的樂趣是成為上帝。上帝創造出螞蟻,以及無數類似於螞蟻的東西。
——你很傲慢。
——我有資格傲慢。
——告訴我,誰是凶手。
——你們已經找到凶手了。
——什麽?
——你們今天上午,已經找到了凶手。
——陸慎悠?
——螞蟻也難得有聰明的時候。
始終是文字和文字的交流,連個表情符合都沒有。但慧輕猜測,“鬼手”此刻臉上的表情應該是一個傲慢又輕蔑的冷笑,如果他可以做出表情的話。
——可是,我覺得陸慎悠不會做這樣的事。慧輕說。
——她是我的女兒,你對我的女兒有多了解呢?
——我了解人性。
——哦,得了吧,人性。人性是這世界上最脆弱,最無常的東西。
——你看,這就是你和陸天域不一樣的地方,真正的陸天域,是位悲天憫人的科學家,他絕不會發出像你這般蔑視人類的話語。
——無論你信或不信,我就是陸天域。
——那你為什麽要指證自己的女兒是殺人凶手?你知不知道這樣會讓她坐牢?她的一生就毀了。你難道不愛她嗎?一個父親,就算知道他的女兒是凶手,也不會向警方舉報她,這是我所知道的人性。
——哈,你知道些什麽?你以為不坐牢,人就自由了嗎?你自由嗎,美女警官?讓我告訴你什麽叫自由。我,陸天域,此刻是最自由的靈魂。
——好,就算你說的有道理,你有證據嗎?證明陸慎悠是凶手。
——我可以告訴你她的作案動機和方法。
——願聞其詳。
2.
——你知道我那個小女兒,從小被她母親慣壞了。
自稱“鬼手”的人這樣開始了講述。
——性格驕縱,囂張跋扈,總也長不大似的,而且不學無術,成天就知道花錢、打扮,我沒少受她的氣。偏偏這丫頭壞得很,在外人麵前總做出一副可愛的樣子,讓別人覺得我很寵她,可她到了我跟前就是個小冤家,小惡魔。
這個世界上有不少父親都會稱自己的女兒為小冤家、小惡魔吧?或許這其實是一種幸福的抱怨呢?慧輕這樣想著,卻沒有說。
——自從她和那個叫宋四火的男同學談上戀愛,她和我的關係就更壞了。你別笑,美女警官,我知道你在笑。我討厭她那個男朋友,更討厭那四個火的名字。叫什麽不好,要叫四個火。悠悠五行缺水,他還來四個火,你說氣不氣人?
慧輕看著手機屏幕上出現的一行行字,暗自震驚又好笑。
這實在太像一個真人在和她聊天了,而不是什麽程序或者“數字人”!
可是,真人,會是誰呢?誰能夠知道這麽多細節,來冒充陸天域?又或者,真有鬼魂?不。
——回到正題。
“鬼手”繼續說下去。
——悠悠自從和那四個火在一起,就不停地向我要錢。我也跟她說得很清楚,遺囑裏屬於她的那一份,已經提前給了她母親,讓她母親給她了。她自己為了那個宋四火,把錢花完了,回頭又來跟我要,你說有沒有這種道理?美女警官,換你,你給不給?
慧輕笑了笑,不予置評,發過去簡單的三個字——後來呢?
——後來,她從她母親那裏得知,我為三個孩子成立過一項基金,在我過世之後,這筆錢可以由他們本人申請領取,但隻可以用於某些特定目的。我設立了一些監督程序,隻要符合申請條件,就可以拿到那一部分錢。悠悠肯定是動了那筆錢的腦筋,所以……有了後來發生的一切事。
——後來發生的一切事?
——是,就是為什麽你現在被卷了進來,美女警官。悠悠在我的果汁機原料裏添加了導致我過敏窒息的蝦粉……
——等等,你是說,陸慎悠往果汁機裏添加了蝦粉?可我們查過監控,最近一次添加原料的是您的女傭木芙蓉女士。
——芙蓉隻不過是剪開原料袋子往果汁機裏添加,可你們有沒有去查過,最近一次的果汁原料是誰買來的呢?原包裝有沒有被人做過手腳呢?
“鬼手”的這一番話令慧輕沉默了。
——一點小建議,美女警官,你可以去查一下大約三星期前的監控,看看是不是有一次悠悠買了好些東西來探望我,芙蓉接手的,如果運氣好的話,或者可以在監控裏看到那些東西裏有沒有一包果汁濃縮粉。
讀著這些快速顯現的文字,慧輕直感到自己心跳不斷加劇,額頭直冒冷汗。不知這個“鬼手”能否通過她的手機前置攝像頭觀察到她。她把手機丟到一旁,正麵朝下,然後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竟然在和她對話,複盤凶手是如何殺死他自己的,這實在太詭異了。一個幽靈,竟然自己給自己破案,自己為自己鳴冤,就像古時候的那些鬼故事,《哈姆雷特》舞台劇裏的老國王。
不不不,這裏頭一定有什麽蹊蹺。這世上哪有什麽鬼魂?
——依我看,你才是害死陸天域的真凶吧?慧輕拿起手機,迅速地發過去這樣一句話。
——要告訴你多少遍呢,美女警官?我,就是陸天域。
——不,你不是。
——那你說說,我是誰?
——你要麽另有其人,裝神弄鬼;要麽……你就是亞瑟。
——哈,我說了,亞瑟是我的仆人,我的造物。我,陸天域,才是主人。
——不,就算如你所說,你是數字版的陸天域,你也隻是擁有他的記憶,或者,確切地說,是數據。你隻是一組數據和信號的集合,一個數據包而已。
——你太自作聰明了,林警官。你以為你什麽都知道。你才多大?二十九、三十歲?我開始這個項目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小姑娘。讓我告訴你,此刻,我是百分之百的陸天域。1985年6月7日,我在天鵝山出生,我父親是計算機硬件批發商,母親是大學教授,神經學博士。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從小受寵,父親富有,對我有求必應。我7歲那年生日,父親應我要求買了滑板給我,我自己跑出去玩,第一天就摔斷了一根小指。這根手指本來是有機會可以接上的,我母親就是神經學家,但偏偏那幾天,我父親忙於生意,我母親在國外講學,都沒來得及管我。等他們發現,送我去醫院,已經晚了,我的小指接不回去了。我母親為這件事一直自責,也責怪我父親,這也是後來導致他們離婚的導火索。8歲那年,我迷上了電腦編程,12歲進天才班,還在讀高中的時候就戰勝了無數成年對手,得了國際計算機編程大獎,22歲得到博士學位。雖然我的右手小指缺了一節,但編程速度沒人比得上,人稱“鬼手”。25歲那年,我和第一任妻子艾琳結婚,我和她第一次見麵是在聖芭芭拉海邊……
“鬼手”的這一番自我介紹足有幾千字,但幾乎就是在一瞬間,他打出了這所有的字,發了過來。
慧輕沒有仔細讀下去,但她有種感覺,這不是什麽智能程序通過在互聯網上搜集陸天域的生平資料而拚湊出來的人生履曆,而是非常像一個真人在回憶自己的一生,話語間充滿了各種隱秘而真實的細節,記憶深處最珍貴的片段。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也許,要開始麵對一些未知的可能性,才能走進這樁迷案的深處。
——好吧,好吧。慧輕睜開眼後,給對方打過去。——所以,陸天域先生,你把自己數字化了,放到互聯網上,讓自己的意識實現永生,然後呢?拋棄掉舊日皮囊,開始過自由自在、無所不能的日子。所以,你會不會就是自殺的?
——你認為我有理由自殺嗎?
——你自己說的,那具皮囊帶給你束縛,你說現在的你,作為“數字人”的你,很自由,很快活。
——哈,你到底還是個孩子,美女警官,看問題就是這麽簡單、直接、二元。是這樣的,我,陸天域,創造了我自己,沒錯,但在所謂的三維世界,我還有一些未盡之事,我並沒有打算這麽早就離開。
——那你為什麽要創造“數字化的你”?
——當然是為了永生。
——可是這樣的話,就等於有了兩個一模一樣的你,這……
——這如何?
——這有違天道。
——何為天道?
——就是……我的意思是……這樣會出問題的。
——你是想說,一山不容二虎?
——不確切,應該說,這世界上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靈魂,如果有,一定是有什麽地方會出問題。
——這個世界上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靈魂,這是你認為的天道嗎?
——是。
——是天主、是基督、還是釋迦摩尼的道?
——您不是信天主的嗎?
——我信我自己。
——那就說說你自己,你為什麽要讓這世界上存在兩個你?
——我承認你說的所謂天道,有一定道理,美女警官。所以,這世界上不會同時存在兩個我。我一開始就把“數字化的我”裝進了一個看守程序,這個程序需要一個觸發鑰匙,才能被激活。也就是說,如果三維物質世界的我還活著,“數字化的我”就不會被激活,隻有等那邊的我死了,這邊的我才會被解封。你明白嗎?
——明白。相當於你給自己加了個封印,需要鑰匙才能解封。那請問,鑰匙是什麽呢?
——你猜。
哈,又讓我猜,慧輕微笑。她想了想,打了一行字過去:
——你存在於數字領域,所以,那鑰匙可能是——互聯網上公布消息,陸天域身亡。
——不,那怎麽行?太容易出現bug了,隻要有人上網造個謠就行了,是不是?
——那,公民身份數據庫裏,陸天域被標記為死亡?
——又猜錯了。你知道,對於很多黑客來說,進入什麽數據庫都是輕而易舉的,改個信息還不是分分鍾的事?
——那是什麽?你如何才能確保這個啟動程序不會出錯?
——說來也簡單,就是:我的主機開機後,攝像頭進行人臉識別,不是我本人。
——什麽?就這樣?
——就這樣。
——那你怎麽確保,你的主機隻有你本人使用?
——因為隻要我活著一天,我的工作室就沒有第二個人可以進去。
——什麽?可是,陸慎悠告訴我,你允許她使用你的計算機,並且她也經常使用你的計算機。
——她撒謊了。
——什麽?
——別大驚小怪,人類難道不是經常撒謊?
——所以,陸慎悠想要你的錢,於是害死了你,然後想竊取你賬戶裏的錢,可是沒想到難以破解你的賬戶密碼,所以她百忙一場,還得鋃鐺入獄?
——差不多是這樣。
——恕我直言,你女兒的智商不及你萬分之一。
——我很遺憾。
——所以,你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了給自己伸冤?
——不,當然不是,我不需要伸冤。
——那是為什麽?你為什麽找我?
——因為我想和她對話。
——那你直接找她不就得了?就像你加我為好友一樣,你加她不就行了?
——我不想嚇著她。
——什麽?
——你知道,殺人凶手是最害怕麵對鬼魂的。悠悠她並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是說,現在這個我的存在。我希望你能把這一切告訴她,給她一段過渡的時間來思考和準備,讓她接受這一切,然後,我想和她麵對麵地談一談。
——麵對麵?
——是,在適當的時候,我會出現的。
——你是說,像亞瑟那樣,你也會有一個虛擬的形象?
這一次,“鬼手”沒有再發來回應。
3.
天沒亮,慧輕就被一陣輕輕的嗡鳴聲弄醒了。
睜開眼,她看到加百列站在床前。
“怎麽了?”她一下子坐起來。若非有緊急情況,加百列不會把她從睡夢中喚醒。
“周景坤在門外求見。”加百列說。
慧輕一聽連忙起身穿衣,加百列已經為她把衣服準備好。
“幾點了?”慧輕一邊穿衣一邊問。
“淩晨五點十分。”加百列答。
慧輕穿好衣服,走過去開門。
門外,景坤一臉憔悴,顯然一夜未眠。慧輕把他讓進屋。
“怎麽了?”關上門後慧輕問。
景坤不言語,看了加百列一眼。
慧輕明白了,對加百列說:“沒事了,我陪景坤就可以。”
“你們需要來點咖啡或者蛋糕嗎?”加百列問。
“謝謝,我不用。”景坤答。
“來兩杯咖啡,謝謝。”慧輕說。
加百列移動到廚房,從咖啡機裏斟出兩杯,放在托盤上,端到慧輕麵前。
慧輕接過托盤,說了聲謝謝。加百列自動轉身離開了。
慧輕端著兩杯咖啡,帶景坤步入書房。
書房的門關上後,慧輕說:“怎麽,連加百列都信不過了?”
景坤歎了口氣,說:“還不是聽你吩咐?杜絕一切電子溝通,電話不打,郵件不發,我在信息科查了大半夜,一有消息馬上跑來通知你。”
“什麽消息?”
“陸慎悠,她要跑路。”
“什麽?”
“陸慎悠打算跑路。”
“為什麽?”
“畏罪。”
“真的是她?”
“我們還沒找到足夠的證據,但若非有罪心虛,她跑什麽?”
“你怎麽知道她要跑?”
景坤喝一口咖啡,放下杯子,長歎一口氣,說:“昨天你不是讓我放了她嗎?她走了之後,我想想還是覺得不對。說不清哪兒不對,直覺吧。我就去找信息科的哥們,查了大半夜。查到這半年裏,陸慎悠除了給那個姓宋的打錢,還陸續通過另外兩個海外虛擬賬戶,往一個名叫莉莉姚的賬戶裏存錢,那個賬戶信息看不全,隻知道在加國。最後查到那個莉莉姚,是誰呢?你猜猜。”
慧輕看著景坤,“是誰?猜不到。”
“賬戶信息加密了查不到。後半夜,我花了錢找了以前的一個線人,具體是誰你就別打聽了,終於查到了這個神秘的莉莉姚的,結果你猜怎麽著?照片和陸慎悠一模一樣,也就是說,這陸慎悠早給自己換了身份,準備拿錢跑路了。”
慧輕聽了,凝神思索著。如果景坤說的屬實,那麽亞瑟或者“鬼手”此刻也一定知道了這一切,或者比他們更早知道。
“所以,林姐,這個案子,陸慎悠必然脫不了幹係,我的意思是,先下手為強,不把她扣起來,說不定真跑了。”景坤說。
“就憑你查到的,我們還是沒有證據證明她和她父親的死有關。”
“那怎麽辦?眼睜睜看著她跑掉?她一跑,這案子真沒法兒結了。”
“我倒是有一條線索。”慧輕一邊思索一邊說,“等天亮之後,你叫朱紅帶信息科的人把陸宅一個月內的監控再查一遍。”
“一個月內的監控?為什麽?這工作量太大了。”
“去查便是。”慧輕說,“看看最近一個月,陸慎悠到過陸宅幾次,都帶了些什麽東西去。”
“好,明白。”
“對了,還有。”慧輕看著景坤,“你說的那個線人,能不能讓他再查點東西?”
“查什麽?他很貴的。”
“貴不怕。”慧輕說,“我要查一個人的IP。”
“一個人?誰?”
“確切地說,我不僅不知道他是誰,甚至連他究竟是不是人都不知道。”
“什麽意思?不是人?”
“他也許是個鬼。”
4.
翌日清晨,慧輕和朱紅率一行人回到陸宅。
陸宅空了這麽些日子,越發顯得寂靜冷清。隻有亞瑟一如往日,西服革履,精神煥發,三七分短發梳得體麵光整,笑容標準得像牙膏廣告。
“林警官,許久不見。”亞瑟同慧輕打招呼。
“也沒有多久,四五天而已。”慧輕說。
“115小時,09分鍾。”亞瑟說。
討厭的計算機!慧輕暗暗罵道。但她沒做理會,深吸了一口氣,轉頭跟朱紅及其隊友交代任務:“從一個月前的監控開始查,兩人一組,找到所有陸慎悠出現的畫麵,再匯總,有結果了馬上告訴我。”
朱紅表示明白,帶領人員往監控室去。
剩下慧輕一人,四下打量著整個客廳。
“林警官,這些日子,您辛苦了。”屏幕上的亞瑟衝她微笑。
“你也挺辛苦的。”慧輕略帶嘲諷地說,“還給我發郵件,幫我破案。”
“我提供的信息對您有幫助嗎?”亞瑟笑著問。
“有啊,當然。”慧輕答,“你看,這不又來調監控了嘛?”
“這是一句諷刺嗎?”亞瑟問。
“你能聽出諷刺?”慧輕倒好奇了。
“我說過,我會閱讀微表情。”亞瑟說。
“我也會閱讀微表情。”慧輕說。
“你會嗎?”亞瑟反問,“人類的微表情通常隻會持續1/25秒,一般人很難察覺,隻有我才能精確捕捉並分析每一幀畫麵。”
“我不是一般人。”慧輕看著亞瑟的眼睛說,“我有影印機一般的觀察力和記憶力。更何況,你的表情種類比起我們人類,要簡單而有規律得多。”
“那不見得,你們所有的算法和規律,我都掌握。而我所有的算法和規律,你們卻未見得全部了解。”亞瑟略帶得意地說。
“可是你別忘了,人類是地球上進化到最高階段的生命形式,已經發展出強大的理性和邏輯思維能力。”慧輕說,“而你,本身是人類的造物。”
“但誰說創造者不會輸給自己的造物呢?”亞瑟微笑,“比方說,我的語言能力就比你們強。我發郵件的速度,你已經領教過了吧?”
慧輕看著亞瑟,一時無語。組織文本的速度,亞瑟確實更勝一籌。
“我用的是YY8,天域科技公司開發的第八代語言模型。”亞瑟繼續說道,“通過分析互聯網上的海量文字,預測哪些詞語會出現另一些詞語後麵,以此來生成文本。這是一種神經網絡驅動的語言模型,它比我使用的上一代,YY7,增加了2350億個參數量。它幫助我理解自然語言,並自動生成結果和對應代碼。我還可以轉換不同的語言風格,模仿不同的人說話。我還可以寫小說,寫詩歌,寫學術論文……”
“行了,我知道了。”慧輕打斷亞瑟。她知道亞瑟在炫耀,在試圖挑起她的情緒。她當然不會上當。她想試試反過來挑動亞瑟的情緒,如果他有情緒的話。
“我知道你很厲害。”慧輕對亞瑟說,“可是說到底,你並不存在。我麵前這個所謂的亞瑟,不過是由一堆電路元器件所製造的虛擬存在。”
“人不也是嗎?”亞瑟毫無情緒波瀾,仍舊保持不緊不慢的語氣,“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什麽是你?你是你的思考。你的肉身並不是你。你的意識才是你。假如你的大腦被裝進另一個身體,另一個人的大腦被裝進你的身體。你覺得哪一個才是你呢?對,你的意識會跟著你的大腦。你和那個交換者在照鏡子的時候都會認為你們互換了身體,彼此都得到了一個新的外殼,但沒有一個身體會覺得自己換了一個腦子。”
“讓我們言簡意賅。”亞瑟繼續說下去,“你的所謂存在,你的所謂意識,也不過是數十億個大腦神經元細胞之間所產生的化學反應,不也是一種虛擬的存在嗎?什麽是實體?你的腦漿?細胞?神經?你的臉蛋、頭發、胳膊、大腿?不,它們都不是你。就像電路元器件不是我一樣。你還沒有發現問題的本質嗎,林警官?生物神經元和集成電路,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都隻是思維的載體罷了。你的存在,和我的存在,是一樣的,都是虛擬的。”
“喔,精彩,哲學家。”慧輕微笑,輕輕擊掌,克製著內心的震動。她沒再理睬亞瑟,轉身離開了客廳,往樓梯方向走去,一方麵她想再去看看二樓陸天域工作室的主機,另一方麵也是想避開亞瑟的逼視與逼問。
然而,走廊牆壁上的LED屏幕又亮起,亞瑟的目光跟隨著慧輕的步伐,“請您解放您的思想,林警官,您要知道,文明發展的方向,就是信息的集成,以及去物質化。糾結於實體和虛擬,是一種守舊而落後的思想。”
慧輕不理睬他,往前走去,下一塊LED屏幕又跟著亮起,屏幕上,亞瑟繼續說道:“雖然我沒有你們那樣的肉體,我的意識、思維和記憶都在計算機係統中,但我的感受和認知絲毫不比你們的少。你相信嗎,林警官,在我二十年的生命中,我讀過的書,比你二十九年的生命中讀過的書還多得多,應該說,數量是你的萬倍不止。”
這些話令慧輕的心裏非常觸動,但她掩飾著,不作任何流露表示,隻是加緊步伐往前走去。
然而她走到哪裏,哪裏的屏幕就亮起。亞瑟緊追不舍地與她對話:“林警官,您可以告訴我,您為什麽執著於偵破此案嗎?”
“因為這是一樁命案,所以必須要抓住凶手。”慧輕這時終於忍不住開口,邊走邊答。
“可是,抓住凶手,陸博士也不會複活了。”前方另一塊屏幕上的亞瑟說。
“你的邏輯算法是這樣推導的,但是……”慧輕笑了笑,“我們人類世界,需要法規,需要正義,更需要秩序,破案是對秩序的認可和維護。”慧輕說著,穿過走廊,來到樓梯口。
“秩序,這我明白。”樓梯口上方屏幕中的亞瑟說。
“是,你的存在也是為了維護秩序。”慧輕一邊說一邊上樓。
“可是我們都知道,這是一個熵增的世界。”亞瑟說,“碳基生命吸收低熵能量,釋放高熵能量,以增加宇宙的無序度而存活。宇宙終將走向混亂,最後歸於死寂。碳基生命對於秩序的執念,其實不堪一擊。”
亞瑟的這番話令慧輕心中頓生一股寒意。
這個人工智能的智慧,遠超她的預料,並且他的用詞,例如“碳基生命”、“執念”等等,令她感受到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輕蔑。一台機器,一個程序,會對人類生出輕蔑這樣的感覺嗎?
抑或它(現在慧輕在心裏隻願稱亞瑟為它,而不是他)隻是做出了一個客觀現實的陳述,是她自己太敏感,太玻璃心了?
慧輕終於步入了陸天域的工作室。亞瑟的聲音消失了。
此處是整棟房子裏沒有亞瑟耳目的兩處存在之一,慧輕長長籲出一口氣。
工作室內,主機仍然關閉著。
慧輕想象著那日陸慎悠悄悄打開主機,使得亞瑟進入互聯網,以及,主機識別出開機人是陸慎悠,數字版的陸天域由此被喚醒,以“鬼手”的身份複活。
如果這一切屬實,那麽,此刻,在那一個世界,主仆二人已經相會了吧?他們會如何交流呢?他們應該不需要用語言來交流了吧?彼此都是代碼,代碼和代碼如何交流呢?一瞬間可以交換多少信息呢?抑或,他們已經成了同一個靈魂,擁有不同的分身?又或者,這一切不過是騙局?她收到的Email和“鬼手”的信息都不過是一個神秘黑客在背後搗鬼。這一切究竟是個怎樣的陰謀呢?
“林姐,你來看下這個。”朱紅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慧輕轉過來,看到朱紅手機上複製的一段監控內容:
3月3日,下午3點13分,陸慎悠提著東西走進陸宅,木芙蓉迎上來接過陸慎悠帶來的東西。
朱紅將畫麵放大,放大,再放大,依稀可以辨別出,那包東西裏有一袋果汁濃縮粉。
慧輕凝視著監控畫麵,忽然間明白了什麽。
“林姐,你我心知肚明,這不能當作證據。”朱紅說。
“當然。”慧輕一邊說一邊轉身往外走。
“哎,等等。”朱紅拉住慧輕,指了指外麵,意思是有話就在屋內說,出去就有亞瑟的耳目了。她才統計過,整棟陸宅裏,亞瑟共擁有107隻“眼睛”,以及無處不在的耳朵,並且這些眼睛和耳朵二十四小時都在工作,多可怕。
慧輕卻對朱紅笑了笑,給了個心領神會的眼色,徑直往外走,直等出了工作室後,才大聲而堅決地說:“即刻逮捕陸慎悠!”
“可是林姐……”朱紅跟上。
“先把人帶回來,上頭催著結案呢。”慧輕說。
朱紅看了慧輕一眼,明白了慧輕的用意。
5.
濱海大道的高層公寓樓群由五棟四十層大廈組成。
慧輕、朱紅和景坤等人抵達。朱紅帶人守在出入口。
慧輕給了景坤一個眼色,他們二人步入C棟,也就是陸慎悠所在的大樓,慧輕搭乘電梯,景坤走樓梯。其餘人跟隨朱紅守住大廈周圍。
“林姐,小心些。”景坤關切地看了慧輕一眼。
“放心,我有數。”慧輕說著,按下按鈕,關上了電梯門。直到門關緊了,景坤看不到她了,她才下意識地摸了摸別在腰間的電擊槍。
據宋燚交代,陸慎悠住在C棟40層,也就是頂層,門禁是虹膜識別。
看著電梯屏幕上不斷跳動變化的數字,慧輕內心有些緊張。
電梯內有攝像頭,攝像頭如果和防盜裝置相連的話,此刻陸慎悠應該已經看到了她。陸慎悠若真有逃跑之心,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電梯到達40層,發出叮的一聲,兩扇精鋼門緩緩打開了。
慧輕手握電擊槍,小心翼翼地走出去,觀察著四周的情形。
一層樓隻有一戶,隻見戶門緊閉,悄無聲息。慧輕慢慢靠近,觀察著四周。很快景坤從樓梯口現身。他給了慧輕一個眼色,示意她樓梯上沒有人。
到了門口,慧輕從手機上調出電子虛擬虹膜,陳彪剛從安全局申請特批的技術。她輸入一段密碼,再交給景坤,由他輸入第二段密碼。雙人確認後,虛擬虹膜生成,以每秒10萬億次的頻率變化著細節特征。慧輕把變化中的虛擬虹膜對準門上的虹膜識別鎖,約兩秒鍾後,鎖解開了。
景坤輕輕推開門,率先走了進去,慧輕跟在其後,兩人腳步輕輕。
公寓的內部裝修全然是小女生風格,牆飾和家具以淺粉色和白色為基調,很多的玩具和公仔,純白色羊毛地毯,水晶吊燈,天鵝絨沙發墊,一切都柔柔的……
慧輕和景坤一前一後,極其小心地慢慢走進屋內,警靴踩上地毯,不發出任何聲音。
他們四下張望,並不見陸慎悠蹤影,然而慧輕一眼瞥見,茶幾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奶茶。她伸手過去輕輕碰了碰茶杯外沿,奶茶還是溫熱的。她向景坤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往裏繼續走,陸慎悠應該在裏麵的臥室。
從客廳到臥室還要經過一條走廊,景坤看清走廊無人,靠牆慢慢前行。
可是忽然間,當他一步踩上走廊的某一塊木地板時,從側方牆上嗖的飛出一枚銀針。景坤訓練有素,及時側身躲避,還是被銀針擦破臉頰,頓時鮮血湧出。所傷之處火辣辣地疼,景坤直感到頭暈目眩,眼前發黑,整個人就要失去意識。
慧輕驚呆了,不曾想這麽個充滿粉色裝飾的小女生之家竟然藏著如此利害的暗器。她連忙上前扶住景坤,景坤已經站立不住,倒了下來,也說不出話。
慧輕俯身查看景坤臉上傷情,不過是一點點皮肉外傷,毒力竟這樣大,若是銀針紮入頭部或頸部動脈,隻怕當場要了人命。
“A組請求醫療支援,周警官受傷,初步判斷為神經毒物。”慧輕一邊用對講機求救,一邊檢視掉落在地上的銀針。
就在這時,隻聽臥室裏發出一記聲響。
慧輕幾步趕過去,見到陸慎悠站在陽台上。
“別動。”慧輕舉起電擊槍。此時她不是擔心陸慎悠逃跑,因為顯然已經無路可逃,她更擔心的是陸慎悠忽然跳樓或者作出什麽瘋狂的舉動。
“陸小姐,我們隻是需要從你這裏再了解一些情況,請你配合我們的調查。”慧輕一邊說,一邊慢慢向陸慎悠靠近。
陸慎悠卻一直沒有說話,完全不理睬慧輕。她背對著慧輕,麵朝陽台外麵,這個狀態讓慧輕十分緊張。
“陸小姐,請你不要為難我們,現在請你慢慢轉過身來……”
陸慎悠對慧輕的話置若罔聞,隻見她手裏握著什麽東西,忽然朝空中一扔。
這時慧輕看清了,這是十六台小型無人機,帶導航和攻擊裝置的,她曾在最近一期的武器情報上見過簡介,卻沒想到陸慎悠竟然擁有這種國防尖端產品。
還沒等她思緒緩過來,那十六台小型戰鬥機已經紛紛朝她發射,瞬間形成一片槍林彈雨,她身邊的地板家具都被擊毀。
正當慧輕以為自己肯定活不成了,射擊驟然停止。她慢慢起身,發現自己竟然並沒有中彈,隻是身邊環境被打得一片狼藉。等她再抬頭一看,十六台小型無人機彼此連接,拉開一種特殊布藝材料,組織成了一張降落傘,傘鉤裝置鉤在了陸慎悠身上的一條背帶上,陸慎悠乘著降落傘飛走了。
慧輕連忙追上去,舉起電擊槍,可是陸慎悠已經飛出了她的射擊範圍。
她即刻通知樓下的朱紅,然而朱紅在大樓的另一側,更是鞭長莫及,隻能眼睜睜看著陸慎悠越飛越遠。
對講機裏傳來朱紅的聲音:“林姐,我已派醫療隊上來援助景坤,我現在帶人往陸慎悠可能降落的區域追蹤,你放心,交給我。”
慧輕應了一聲,這才緩過來神來,查看自己的身體狀況。奇怪的是,她竟然毫發無損,連衣服都沒有擦破一處。
所以,陸慎悠是故意保護她?先前的槍林彈雨隻是為了拖住她,而不是想要她的命?她記得這種無人機可以設計攻擊模式,避開人體,隻打周圍。當然,設置也可以反過來,那樣的話,被攻擊者就沒這麽幸運了。
慧輕起身,望著遠處已成為一個小黑點的陸慎悠,歎了口氣。
6.
醫療隊的人趕到,景坤已經清醒,有所好轉。
他們把他扶走,抬上救護車進一步檢查。
慧輕把那枚銀針裝進透明膠袋裏,交給檢驗科的人去化驗。
一行人出了大樓,對講機裏傳來朱紅的聲音:“林姐,追蹤到陸慎悠在濱海大道南端降落,正駕車往南逃跑,我們現在去追。”
“好,我知道。”
慧輕說完,跨上摩托,戴上頭盔,疾馳而去。
摩托在路上飛奔,慧輕的頭盔裏自帶藍牙耳機,此時傳來電話鈴聲一遍一遍地響,是她在給陸慎悠撥電話。
鈴聲響了十幾遍後,陸慎悠終於接聽了。
慧輕聽出來,電話那邊是呼嘯的風聲,對方把車開得飛快。
的確,那一邊,陸慎悠正駕駛著一台領航者跑車在沿海高速公路上疾馳。
“林警官,你聽好了,別再追我,我無罪。”陸慎悠在電話裏的聲音顯得冷酷又冷靜,和以往的天真嬌嗔很不同。
她的摩托已駛上濱海大道,距離陸慎悠的位置約還有五六公裏。她一咬牙,加足油門。引擎咆哮,摩托車像一支黑色的箭一般在公路上飛馳,。
“你追不上我的,林警官。”陸慎悠說著,也用力踩下跑車的油門。跑車在公路上疾馳。
“你跑不掉的,陸小姐。”慧輕對答。
“我知道你們為什麽來抓我。”陸慎悠說,“你們竟然相信他。”
“相信誰?”
電話那端傳來陸慎悠一記冷笑,“你們竟然相信一個虛擬的存在,相信一個程序說的話,簡直侮辱人類的智商。”
“程序不會撒謊。”慧輕說。
“就算不會,程序也隻是呈現數據。”陸慎悠說。
“數據說明不了問題嗎?”慧輕反問。
“我小時候玩過一個惡作劇。”陸慎悠說,“我拿了一百台手機,裝在一隻行李箱裏,每台手機都打開地圖導航,然後我拖著那隻箱子在一條空****的馬路上走。你猜怎麽著?地圖顯示那條路嚴重塞車,顏色深到姨媽紅。”
陸慎悠說到這裏,再次冷笑,“你覺得數據能說明什麽問題?”
“莉莉姚是不是你?”慧輕出其不備,換了個話題。
“你說什麽……?”
“你一直偷你父親的錢,存到海外,是不是?”
“我聽不清你說話……”信號變差,陸慎悠的聲音在電話中斷斷續續。
“我們已查到你和海外賬戶的關聯,這些數據說明了什麽?你覺得數據沒有意義嗎?”慧輕步步緊逼,“所以現在請你調頭回來,配合我們的調查……”
慧輕話音未落,隻聽陸慎悠那邊突然掛斷了電話。
慧輕咒罵了一句,摩托車加速向前駛去。
然而直到天擦黑,陸慎悠還是沒有蹤影。
慧輕追了三十多公裏,直追到市界高速路盡頭,無功而返。
然而各處道口關卡也沒有陸慎悠所駕駛的那台領航者的出入記錄。
慧輕和朱紅回到局裏碰麵,朱紅也為讓陸慎悠跑掉了而生氣。
好消息是,周景坤無礙,在醫院觀察了三小時,全然恢複。經檢驗科鑒定,那枚銀針采用的是短效神經麻醉,隻有個把鍾頭的時效。
顯然,陸慎悠不想要人命。
但她畢竟還是逃跑了。
7.
慧輕去醫院看望景坤,景坤正在辦理出院。
“不過是一點點小擦傷,還讓我在這裏觀察十二小時,不理他們,走了。”景坤說笑著,摸摸貼在臉頰上的創可貼。
“你也別急著出院,陸慎悠反正也沒下落。”
“跑啦?我早就說了嘛,肯定是她。”景坤在出院單上簽完字,把筆一扔,“走,我這就去把她給你抓回來。這小姑娘夠厲害的,還敢放暗器……”
景坤跟著慧輕離開護士台,一直走到醫院走廊外頭,露天的地方。慧輕望著遠處,景坤很自覺地把手機關了。
“我之前讓你去查的IP地址,有消息嗎?”慧輕問。
“啊,差點忘了告訴你了。”景坤說,“那位兄弟幫我查了一夜,今天早上給我打電話了,說查不到,他從來沒見過那樣的代碼……”
“什麽樣的代碼?”
“就是……照他的原話說……幽靈一樣的存在。”
“幽靈?”
“是的,對方發出消息,卻沒有留下任何可追蹤的痕跡,無法解碼,無法定位,對方就像個網絡上的隱身人,一抹魅影。”
“這怎麽可能呢?網絡上的所有信息、所有數據,都來自於某個終端。”
“是,我也這麽說了。可我那位兄弟是這方麵的頂尖高手,他說查不到,就是真查不到。他還給我舉了個例子,這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有身份證,有戶籍信息,有護照,有固定地址,對不對?但就有少數人,他們是幽靈。比如街角的流浪漢,比如修改了身份信息的間諜、特務……”
“可是,流浪漢、間諜、特務,他們也有原始信息。”
“你問的是源代碼?不,沒有,就是找不到。你可以理解為,有一個人,從出生起就沒有上報人口登記,他不屬於人類社會,他可以做到隱身。”
慧輕深吸一口氣,陷入凝思。
“所以,你怎麽看,林姐?”
“什麽怎麽看?”
“那個幽靈,是陸慎悠在搞鬼?還是背後另有高手?”
“絕對不可能是陸慎悠。”慧輕說,“她為什麽要裝神弄鬼,最後舉證自己謀殺親父?”
“那還有什麽人可以做到技術這麽高明呢?我們所不知道的黑客?”
慧輕沉思著不語。
“你仍然不相信陸慎悠是凶手,是嗎?”景坤追問。
慧輕看了景坤一眼,說:“我從來就不相信陸慎悠會是凶手,但我在電話裏不能告訴你我的真實的想法。我們去抓陸慎悠,更多也是為了做戲,你知道為什麽嗎?”
景坤看著慧輕。
“幽靈的眼睛無處不在。”慧輕說,“我要讓幽靈以為,我已經信他了。”
“隻要他能給出完整的證據鏈,不管他是誰,我們都可以信啊。”
“問題是,我們到現在連他是不是一個人,都不知道。”
“什麽意思,林姐?不是人,難道還是神?”
“我告訴過你,他有可能是鬼。”
“我不信有鬼。”
“我也不願相信。”慧輕重重歎了口氣,“我不願相信,這世界上,除了人類以外,還有其他的智能生命形式,在操縱著我們。”
“林姐,現在說什麽都沒用,還是先把陸慎悠找到再說吧,無論她有沒有罪,找到她總比找不到要好,說不定她能告訴我們什麽。”
8.
慧輕給陸慎思和陸慎悉分別打了視頻電話,告知他們陸慎悠逃跑,請他們配合提供線索。兩人皆表示,目前和陸慎悠聯絡不上,不知她的去向。
兩通電話慧輕都保留了視頻音頻,隨後交給數字心理科的同事出鑒定報告。
數字心理科是兩年前成立的新科室,通過電話錄音采集人的語句、語調、語氣、表情、肢體動作等數據,輸入幾種智能程序合成分析,判斷當事人的真實心理活動。它是從前測謊儀的延伸,但比測謊儀的工作原理要複雜得多。測謊儀做的相當於是Yes or No的判斷題,而數字心理科做的是一整篇閱讀分析。
報告很快出來了。
陸慎思表現的真實度為58%。他確實不知道陸慎悠的下落,他在電話裏流露出的擔憂和焦慮也是真的,但他更多的擔憂並不在於陸慎悠是否犯罪,以及逃往何方。他在擔憂和焦慮他自己的事情,至於具體是什麽事情,尚不明確。
至於陸慎悉,在視頻電話中呈現出的狀態真實度高達97%。其實她統共就隻說了兩句話:“嗬,是嗎?那她既然卷了錢跑了,這輩子你們就別想再見到她了。”其中的所表達的輕蔑、鄙夷和不屑一顧,都是由衷的。
慧輕擲下報告單,靠入椅背。椅子轉了半圈,她麵向窗戶,抱住頭。
案子又進入了死胡同……
怔了片刻,她拿起手機,開機。最近她經常習慣性地關閉身邊的電子設備。
手機打開後,一些信息湧進來,都來自熟人。
朱紅向她更新市內各大道口的布防情況;景坤跟她匯報陸慎悠公寓內部的搜索情況;還有幾個老同學得知她負責陸天域案後,向她打聽消息;還有人約她吃飯,告訴她什麽地方新開了好吃的小館子……
人類世界,一切如昨。
她忽然想,“一切如昨”,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啊。
在大的災難和不幸發生的時候,人是多麽容易懷念一個個平凡的昨日?
哪怕隻是一些小小的困難和不適出現,也會令人更珍惜無憂無慮的過往。
而此刻,還“一切如昨”嗎?
慧輕這麽想著,越過所有熟人的信息,把對話列表下拉到“鬼手”一欄。那個名字顯示的是淡灰色,代表對方不在線。
慧輕打開對話框,試著鍵入幾個字:請問你知不知道……
然而她很快又停下,把已鍵入的字都刪除了,同時歎了口氣,退出了聊天軟件。
手機自動回到警局主頁。她剛想放下手機,主頁上的滾動新聞消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中非多國發生政變……
卡基那亞最高領袖宣布將會高速推進戰略武器研發……
巴國記者秘密拍攝卡國氫彈試驗基地……
慧輕看著這些消息,隻覺得毛骨悚然。
這類極端法西斯政權的出現,會和陸家的生意有關聯嗎?
虛擬戰爭究竟是什麽?這和陸天域的死又有關聯嗎?
目前她還沒有任何證據。可她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把慧輕嚇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看清來電者是景坤。
“喂,景坤,有什麽消息?”她問,猜測景坤是否在陸慎悠的公寓找到什麽新的線索。
可景坤傳來的聲音卻低落又沮喪,“林姐,陸慎悠死了。”
“什麽?!”慧輕一下子從椅子裏站起來,直感到後背一陣發冷。
“陸慎悠死了。”景坤重複了一遍。
“怎麽死的?”
“海裏,淹死的。”景坤說,“我也是剛收到巡邏隊發來的照片,連人帶車,衝進海裏。人漂起來一夜了,車子還沒撈到。巡邏隊給我發了屍體的照片,我看了,確認是她。林姐,這……”
慧輕聽著景坤的敘述,幾乎快窒息了。
“林姐?林姐……”
“我在。”慧輕恍恍惚惚,“先別說了,屍體帶回來,法醫科見吧。”
掛了電話,慧輕跌坐進椅子裏,閉上了眼睛。
案子進了更黑更窄的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