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遺落片段

1.

陸天域的葬禮低調舉行,媒體都被擋在了外麵。

官方說法陸天域生前是天主教徒,按常規在教堂舉行儀式。

又有小道傳聞,陸天域其實沒有信仰,隻信仰金錢。

當然,對於如此一位傳奇人物,有什麽風言風語都不奇怪。

慧輕和景坤早早來到現場,三兄妹都相繼出席,全部穿一身黑。

陸慎思獨自前來。他一身黑西裝,絡腮胡剃淨了,顯得比平日裏清俊文雅。

陸慎悠穿一襲黑裙,褪去了些許稚氣,令人眼前一亮。她戴了一頂黑色貝雷帽,垂下黑色網格麵紗,頗有幾分神秘韻味。進入禮堂後,她便站在她哥哥身邊。

陸慎悉最後到場,她帶著丈夫和女兒前來,冷著臉,沒有同任何人打招呼。

慧輕在一旁默默觀察。慎思慎悉兄妹長得很像,都有一雙鳳眼,都有一種遊離於人群之外的孤傲氣質。可偏偏,他們所從事的都是相當入世的工作,一個是巨型企業的掌控者和運營者,一個是航空公司乘務長,每天都需要同各色人等打交道。反觀那位同父異母的小妹,濃眉大眼,氣質開朗,清純活潑,可她學的卻是需要閉門造車的繪畫藝術。真是奇怪。

葬禮由神父主持,進行相關儀式,致候、宣講、祈禱、告別。

期間陸慎思上台致辭,追思亡父,憶其生平。

慧輕坐在下麵靜靜聆聽,再偉大的一個人,其一生的故事也不過就是寥寥幾句話,就全都說完了。個體生命的存在,就是這樣短暫而虛幻。

儀式結束後,從教堂出來,慧輕聽到自己的手機響了一聲。

她拿出手機看,進來一條短信,是這樣一句話:

——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複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什麽意思?她皺了皺眉。依稀記得,是《聖經》約翰福音裏的句子。

慧輕查看短信的發件人,是一串代碼。

會是什麽人呢?她在原件上回複,說道:

——你是誰?

發完她環顧四周,尋找正在查看手機的人,卻並沒有見到任何人在看手機。

“怎麽了,林警官?找人嗎?”陸慎思走到慧輕邊上。

“哦,沒有。”慧輕淡淡應付。

“感謝你們來參加儀式。”陸慎思說。

“不必客氣,我們秉公當差。”慧輕說。

“我父親是個有信仰的人。”陸慎思忽然發出感歎,目光落在遠處的雲上。

“他信什麽?天主嗎?”慧輕問。

“他信有神,有造物主,信肉身和靈魂有來處。”陸慎思望著天邊說。

慧輕不語,這倒和坊間傳言相左。但據說科學的盡頭是神學,不少偉大的科學家到了晚年都信了上帝。

“你呢?你信麽?”頓了片刻,慧輕問。

“哈,我?”陸慎思笑了一下,“在這麽莊嚴的地方,我還是少說幾句吧。”他說著抬頭望望教堂的塔頂,雕花的十字架,不知是出於敬畏抑或輕蔑。

“你不信神嗎?”慧輕故意問道,睨著對方。

陸慎思笑而不語。

“那你告訴我,你信什麽?”慧輕追問。

陸慎思沉默了片刻,側了側頭,湊到慧輕耳邊輕聲說:“我信利潤。”

慧輕一怔,這陸慎思,好油滑。

她又忽然意識到,大庭廣眾之下,自己與陸慎思這般交頭接耳十分不妥,當即斂了情緒和表情,低下頭,什麽都沒說。

好在有若幹旁人和陸慎思打招呼,他很快同別人攀談起來,走開了。

2.

葬禮在傍晚結束,陸慎思招待來客在陸氏名下一間會所就餐。

慧輕和景坤也受到邀請。慧輕想借此機會觀察陸慎思的社交圈,尋找線索。

兩人剛到會所,景坤便收到信息,看完興奮地對慧輕說:“阿朱姐來消息,果汁機裏的殘餘原料中,檢測出了和蝦粉高度相似的蛋白質。這下物證有了。”

慧輕卻不像景坤這麽開心,皺眉道:“高度相似的蛋白質?什麽意思?”

“這個……回頭讓鑒定科的人解釋吧。”景坤樂道,“總之這案子可以結了,就是那個木阿姨了,隻有她和陸天域本人會動那個飲料機,是吧?”

“亞瑟是這麽說的。”慧輕若有所思地輕歎一句。

“那不就得了?要麽陸天域自殺,要麽就是那個木阿姨殺了他,就這兩種可能了。回頭咱把吧台的監控再從頭看一遍,核查最近一次添加原料的是不是那個木阿姨,如果是就沒跑了……”景坤兀自興奮地說著。

“陸天域死亡當天早晨,他喝果汁了嗎?”慧輕問。

“記得解剖報告裏有吧?”景坤摸著頭。

“有嗎?我怎麽記得沒有?”慧輕說。

“會不會他隻喝了一小口,沒檢測出來?”景坤抬抬眉毛。

慧輕歎了口氣,很多時候,警方也好,家屬也好,都會急於找到一個“凶手”來結束整個case,大家便可各歸其職,恢複正常生活。

“行了,這什麽破晚宴我不吃了,去把人犯捉拿歸案要緊。”景坤說著,穿上外套就要走,同時嘲諷地笑道:“陸老爺子屍骨未寒,當兒子的就在這兒擺流水席,什麽玩意兒啊,上等人的做派咱看不懂……”

“哎,你回來。”慧輕叫住他。

景坤停下,看著慧輕,有些訕訕。

“木芙蓉跑不了的,你今晚給我留下。”慧輕說。

“我留在這兒幹嘛呀?”景坤撓頭,“陪這幫上等人吃喝、寒暄?我沒興趣。”

“你去找陸慎悉聊聊。”慧輕說著,目光投向遠處的一家三口。

那邊,陸慎悉正在同她的丈夫低低耳語著什麽,一手牽著自己的女兒。也許出於第六感,在慧輕談到她的時候,她也正巧向慧輕投來目光。

慧輕心中微微一動,回以點頭致意。

陸慎悉也禮節性地點了點頭,神情坦然 。

慧輕下意識地覺得這個女人不簡單。

“我覺得,陸慎悉有話想對你說。”慧輕在景坤耳邊輕聲說。

“什麽?她有話跟我說?”景坤摸不著頭腦,“我跟她都不算認識。”

“你聽我的,留下來吃點東西,跟那位陸家姐姐攀談攀談,看看她能告訴你些什麽。”慧輕拍拍景坤的肩。

景坤歎口氣,“好吧,遵命,林警官。”

景坤拿了一杯氣泡水,朝陸慎悉那個方向不經意地晃去。

慧輕也拿了一杯果汁,默默退到大廳角落,觀察整個環境。

來客們都穿得很莊重,表情也嚴肅,彼此寒暄擁抱,都帶著些許沉痛哀婉。很多老頭,他們大多是陸天域的老友和曾經的創業夥伴。一些人朗聲交談,誇張地說著逢場作戲的話,另一些竊竊私語,想必在議論陸天域蹊蹺的死因,還有一些人朝慧輕投來目光,似乎想從她身上探得一二案情真相。

慧輕在一名侍者手中的托盤裏放下高腳杯,轉身去往大廳外的露台。夜色已濃,她想到暗處將自己隱蔽片刻,也想到室外透透氣。

這夜天空特別晴朗,一片雲都沒有,能看璀璨星空,隱約可見銀河輪廓。

慧輕剛倚著大理石護欄休息片刻,就感覺身邊有人走近她,轉頭一看,竟是陸慎思,手裏夾著一支雪茄,站在她身邊,和她一起望著天。

“所以,確定了是木芙蓉嗎?”陸慎思問。

慧輕看他一眼,消息倒靈通?是誰告訴他的?

“奧卡姆剃刀原理。”陸慎思說,“如果有多重可能和假說,那麽最簡單的那一種才是真相。”

慧輕仍然沒有說話。這個陸慎思,也急於將木芙蓉定罪嗎?

見慧輕不接茬,陸慎思也沒有再繼續追問了,隻是望向星空,幽幽問道:“林警官,你相信宇宙中有其他智慧生命存在嗎?”

慧輕仰望著星空,說:“我相信。”

陸慎思笑了一下,說:“浪漫主義者。”

慧輕看著他,說:“你不相信嗎?”

“是,我不相信。”陸慎思說。

“為什麽?”

“因為我信奉,眼見為實。”

眼見為實。慧輕咂摸這這四個字的意思,陸慎思可是在暗示什麽?

“在想什麽?”陸慎思看著她。

“哦,我在想,宇宙無限廣闊,人類如此渺小,我們所知道的,也許根本不是真相。”

“但是你不知道的東西,如何證明它存在呢?”陸慎思反問。

慧輕仰頭望向黑夜盡頭,“1990年,旅行者一號探測器即將飛出太陽係的時候,在距地球60億公裏的地方,NASA命令它回頭再看一眼,那一眼,它拍攝了60張照片,其中一張上正好包含了地球。照片上,地球隻是一個略為明亮的像素點,著名天體物理學前輩卡爾?薩根稱之為‘暗淡藍點’。他說,在這個小點上,每個你愛的人,每個你認識的人,每個你曾經聽過的人,以及每個曾經存在的人,都在那裏過完一生……一粒懸浮在陽光下的塵埃。”

“Wow,聽起來有點傷感。”陸慎思看著慧輕,目中浮現意味深長的笑意。

“我們確實很渺小,陸先生,即便你掌控著一個巨大的商業帝國,也不過是一粒塵埃中的塵埃。你,或者我,或者任何人,都無法否認尚未呈現的真相。”慧輕說到這裏,對著陸慎思笑了一下,眼角眉梢露出幾許鋒芒。

陸慎思是聰明人,知道慧輕表麵上說了什麽,實際上卻在說什麽,當即心照不宣地笑笑,淡淡應道:“當然,林警官聰慧過人,又有哲思。有機會的話,我願再次向您請教,聽您慢慢細說宇宙真理。這會兒外頭有些冷了,不如我們先去吃點東西?”他說著,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動作,示意慧輕同他一起回大廳。

慧輕不再說什麽,和陸慎思一起離開露台。兩人回到人群中。

當晚回去的路上,景坤對慧輕說:“林姐和陸公子聊得挺開心。”

慧輕看景坤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八卦。

景坤嘿嘿一笑,“男未婚女未嫁,旁人看來你們很般配呢。”

“不要胡說。”

“陸慎思可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單身紅人,多少太太小姐覬覦呢,剛才我就聽到好幾個人在悄悄打聽他現在有沒有女朋友。”

慧輕不理睬景坤的饒舌,隻問他:“陸慎悉跟你聊了些什麽?”

景坤苦笑一聲,搖頭,“都是些沒用的無聊話。”

“說來聽聽。”

“你不會想聽的。”

“怎麽?她說我壞話?”

“那倒沒有,但她確實說了別人壞話。”

“誰?陸慎悠?”

“不止。”

“難道她還說了陸慎思的壞話?”

景坤笑而不語,笑容裏有點文章。

“說了也不奇怪。她恨陸慎悠,陸慎思卻和陸慎悠交好,等於把她孤立了。在她看來,這位同父同母的兄長算是背叛了她,也背叛了他們共同的母親。”

“她說的可比這勁爆多了。”景坤一臉壞笑。

“那她到底說了什麽?”慧輕倒真的好奇了。

“她說,陸慎思和陸慎悠,有那個關係。”

“什麽?”慧輕蹙眉,沒聽懂。

“她就說……他們兄妹倆……有那種關係。”

“哪種關係?”

“就那個……**。”景坤終於說出來,壓低聲音,從牙縫裏咬出來的字眼。

3.

慧輕是夜沒有睡好。

一夜亂夢,夢中竟是陸慎思兄妹,光怪陸離的畫麵。

夢境切換,忽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發現者號”宇宙飛船在發射時發生爆炸,作為艦長的父親和作為隨行科研人員母親在爆炸中喪身。

她是發射現場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多虧加百列打開的保護倉。

之後,她在父親好友陳彪的養育下長大,十二歲去了寄宿學校,十七歲那年她不顧陳彪的反對,自己選擇報考警校,進了刑警隊,一路至此。

二十多年的人生,似乎一個夢就做完了。

慧輕驚醒過來,發現天已亮,加百列候在身旁。

“早安,慧輕,又沒睡好?”

“還行,最近疲倦。”慧輕打個哈欠。

“我這邊數據顯示你昨晚的慢波睡眠時間隻有1小時35分鍾,連續性深睡眠52分鍾,淩晨三點之後,腦幹隨機性脈衝強烈,感覺皮層活躍……”

“好了,加百列,別天天偷窺我。”慧輕起身穿衣服。

“我關心你的健康,慧輕。”

“我知道,謝謝。”她接過加百列遞來的檸檬水。

“你昨晚夢見了什麽?”加百列問。

“你沒有合成影像嗎?”

“你說過讓我不要偷窺你。”

慧輕笑了,說:“你還真的很誠實。”她放下水杯,穿衣服。

“吃了早餐再走吧?”加百列說。

“不了,今天進局裏,阿坤會給我帶早餐。”

“阿坤愛你。”

“阿坤愛每個人。”

“不,阿坤愛你。”

“好吧,阿坤愛我。”慧輕笑了,打開門,“但我愛你,Gabriel。”

加百列的電子顯示屏上出現了一個大大的Emoji笑臉——兩顆代表眼睛的圓點,加一道代表嘴巴的圓弧。

機器人多簡單,若幹像素就完成了表達。

慧輕笑著,帶上門走過了出去。

慧輕一走進辦公室,景坤就遞來一隻紙袋,裏麵有慧輕愛吃的日式飯團子和玄米茶,“早晨的開心時光,林姐!”

“唔,真香,謝謝阿坤。”

景坤臉上是一個大大的笑容,“還有更開心的,我們的案子這就要結了。”

“哦?有什麽進展?”

“陸宅的廚房監控已經核實了,最近一次添加果汁機原料是在3月25日下午,添加人不出意料,正是木芙蓉。”

“所以,果汁機裏的蝦粉,可以確定是木芙蓉投放的?”

“除了她還有誰?”

“可是……動機呢?”

“審一審不就出來了?”

“那她承不承認?”

景坤摸摸頭,沒有說話。顯然,木芙蓉不認罪。

“測謊儀怎麽說?”

“測謊儀也不是百分百準確啦……”

“景坤!”慧輕打斷對方,“你知道的,證據鏈不完整,我們就定不了木芙蓉的罪。”

“可顯然就是她……”

“沒有什麽顯然。如果證據不足,她就無罪。”

“林姐,我知道你可憐她……”

“我不可憐她。”慧輕斬釘截鐵地說,“要麽她肯認罪,要麽就再找證據。你知道程序。”

景坤無奈地垂下頭去。

“好了,幹活兒去吧,謝謝你買的早餐。”慧輕咬一口飯團子,衝景坤眨眨眼,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前坐下。

景坤出去了。慧輕打開電腦,習慣性地先看五分鍾新聞簡報。

一則國際新聞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中非五國簽署停戰協議之後,巴爾姆斯最高領導人奇格海納在家中離奇身亡,懷疑被人暗殺。停戰協議簽署後,中非各國政壇反而陷入怪圈,政治格局飛速變換。據悉,奇格海納身亡前一天,巴爾姆斯的友好邦交國家基蒂國總統剛剛宣布退位,和巴爾姆斯的敵對國卡基那亞簽署合作條款。所謂合作條款,實質是基國出讓部分主權,自此,基蒂名存實亡,成為卡基那亞的附屬國,國際社會一片嘩然。奇格海納的死亡或與此有關。

慧輕咂舌,一個國家昨天還存在,今天就不存在了。人心惶惶。

在實時通訊軟件上,慧輕看到朱紅在線,並且也在看這則新聞。

慧輕在對話框裏發出語音:“紅,你有安全局的線人,能否幫我打聽一下,關於天域科技所開發的‘虛擬戰爭’的內幕?”

朱紅簡單回複:“稍等。”

大約十五分鍾後,朱紅回複道:“線人回報,有關‘虛擬戰爭’的資料都在軍部,保密級別XXX,也就是最高級別,我們沒有權限。”

“什麽?軍部?那不就是一個商用遊戲軟件嗎?”

“具體我也不清楚了。這和案子有關嗎?”

“可能有關,可能無關。”

兩人正在說話,景坤衝進到慧輕辦公室門口,敲了敲敞開的門,急急說道:“林姐,木芙蓉交代了。”

4.

“什麽?木芙蓉在28日早晨到過陸宅?”慧輕看著口供,難以置信。

隔著審訊室的單向玻璃,她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木芙蓉。

和以往每次見到的樣子都不同,這名中年婦人此刻顯得尤為平靜,像是終於卸下了一個大包袱,透出一股精疲力盡之後的釋然,眼中的驚恐也消散了大半。

“據犯罪嫌疑人交代,3月28日早晨六點零五分左右,她來到陸宅,在廚房門口見到了倒在地上陸天域,當時她受了極大驚嚇,出於本能立刻離開了現場……”慧輕讀著口供上的內容。

“木芙蓉突然翻供,說自己事發當天早晨到過陸宅,但她否認殺人,一口咬定到達的時候陸天域已經倒在地上,她連靠近都沒有靠近,嚇得馬上離開了。”

“她有沒有說為什麽那天早晨六點多就去陸宅?她平時的上班時間是八點。”

“她說的你不會相信,林姐。”景坤撇撇嘴,“她說,是陸天域前一天晚上打電話通知她,讓她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六點就過去。”

“什麽?”慧輕震驚,“陸天域幾點打的電話?”

“據她說,是前一天晚上11點45分左右。”

“也就是陸天域和陸慎思視訊結束之後。”

“是的。”

“可是,陸天域的所有通訊設備裏都沒有這個通話記錄。”

“是的。”

“查過木芙蓉的電話嗎?”

“查了,也沒有。但據她交代,她是在通話之後刪除了通話記錄,她說是陸天域吩咐她這麽做的。”

“陸天域在電話裏有沒有說為什麽要她第二天早晨六點就去?”

“問了她,她說,陸天域說她去了就知道。”

“去了就知道?是什麽語境、什麽語氣?”

“她沒有交代,隻說陸天域隻說了這麽一句話。”

“你查過通訊公司的後台數據嗎?”

“查了,隻查到陸天域在11點43分的時候確實撥出過一個電話,但沒有任何其他信息,通話對象、通話時長等等。這通電話被他用私人軟件加過密。”

“什麽軟件這麽厲害?連通訊後台都查不到?”

“你沒聽說過陸天域年輕時的一個綽號嗎?叫‘鬼手’。”

“‘鬼手’?”

“對,江湖傳言,他可以編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代碼。”

“所以,現在的情況是,有可能——陸天域在3月27日晚上11點43分給木芙蓉打了一通電話,讓她第二天早晨六點去上班。然後,他吩咐木芙蓉把這通電話的通話記錄刪除,他自己也把通話記錄刪除。木芙蓉遵照老爺子的指示,在3月28日早晨六點準時來到了陸宅,撞見陸天域撲倒在廚房地上剛剛死去,或者還未死去,然後她驚慌失措地逃離了現場,並且向警方隱瞞了這一事實直到今天上午,是這樣嗎?”

景坤摸摸腦袋,“基本上,是這樣。”

“那麽,問題來了——為什麽陸宅的監控裏,完全沒有拍到她?”慧輕一臉嚴峻。

“監控我們重新核查,看看是否漏了什麽。”

“不對,監控之前全部排查過,從前一天,直到事發之後,所有的視頻回放我們都查過,木芙蓉這麽個大活人來了又去,不可能看不到。”

“林姐你的意思是……”

“監控被人刪掉過。”

“刪掉過?被誰刪的?”

“知道是誰刪的就破案了。”

“可是這不對啊。”景坤皺起眉頭,“如果木芙蓉說的是實話,她隻是跑到門口,看見老爺子死在地上,就嚇得跑開了,為什麽有人要刪掉這個錄像?這個錄像並沒有拍到凶手。而如果木芙蓉撒了謊,是她殺了老爺子,她又為什麽要主動供出來自己28號早晨到過陸宅?畢竟通話記錄和監控錄像都查不到了……”

“你現在就帶人把28號早晨的監控錄像再仔細查一遍。”慧輕說,“我去和木芙蓉談談。”她說完,走向隔壁的審訊室。

5.

木芙蓉看到慧輕走進來,神情很平靜,隻抬了抬眼睛,沒流露任何情緒。

慧輕忽然有種感覺,之前她在這女人眼中看到的焦慮和驚恐,全然是因為這女人對警方撒謊。如今她把28號早晨自己到過陸宅的事情說了出來,她心頭鬆了。那麽此刻這個冷漠消極的她,應該比較符合她原本的模樣。

慧輕拉了把椅子在木芙蓉麵前坐下,隔著一段距離看著她,不著急開口。

她觀察著這個中年女人的表情。她用一動不動的逼視來刺激她有所反應。監控設備正每分每秒地捕捉著她的反應。

然而她卻沒有任何反應。她的眼中是一潭死水。

“為什麽突然翻供?”慧輕開口問道。

“我要證明我自己的清白。”木芙蓉說。

“可你今天早上的證詞,隻會讓你的嫌疑更大。”慧輕說。

“不,我被懷疑,我有疑點,是因為我之前沒有說實話,是因為我害怕,我躲躲閃閃,我漏洞百出。可現在我想明白了,既然我什麽都沒做過,我就應該說出全部實話,用實話來證明自己清白。”木芙蓉說完,看著慧輕的眼睛。

慧輕也靜靜凝視著對方的眼睛,對峙了好幾秒鍾,然後她突然站起來,拉起椅子往前拖了幾步,一下子坐到木芙蓉跟前,緊貼著桌子,離她很近,又快又狠地說:“好,那我們就從頭來一遍,你既然選擇說實話,就最好一字不差。”

“你最後一次見到陸天域是什麽時候?”

“3月28日早晨6點10分左右。”木芙蓉不緊不慢地說。

“描述一下當時的情形。”

“我用鑰匙打開前門,像往常一樣走進大廳。通常我到了之後第一件事是先去廚房洗手,倒一杯熱茶,所以我就往廚房走。可那天我剛走到廚房門口,就看到陸先生倒在地上,表情僵硬,看上去好像已經死了。我嚇得大叫一聲,轉身就逃,一直跑出了大門,我什麽都沒想,我當時本能的反應就是要逃走……”

“你為什麽不報警?”

“我嚇壞了。還有,我怕說不清楚,我怕被誣陷,怕這事賴上我。”

“你沒殺人你怕什麽?誰會誣陷你?”

“電影裏不都這麽演嗎?誰第一個發現,誰報的警,警方就懷疑誰。而且這個房子裏平時就我和陸先生兩個人,陸先生出了事,肯定第一個懷疑我。所以,我就直接離開了。”

“有沒有其他人在那天早晨見過你?”

“沒有。”木芙蓉說完,又想了想,說,“我想是沒有。”

“亞瑟呢?”

“亞瑟……”木芙蓉眼神忽然閃爍,逃避。

“亞瑟必然看到你了。”慧輕語氣堅決。

“我……我不知道……”木芙蓉垂下眼睛。

慧輕心中疑竇叢生。木芙蓉和亞瑟之間,有什麽文章?他們會密謀什麽嗎?有沒有可能是木芙蓉利用亞瑟加害陸天域?或者是反過來?

“亞瑟,是陸天域的人工智能助手,是陸宅內無處不在的‘電子人’,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知道。”

“所以,它知道你28日早晨到過陸宅嗎?”

“可能知道吧。”木芙蓉的聲音低下去。

這樣的回答太奇怪了。慧輕盯著木芙蓉的表情,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想要推斷出,這個女人和那個人工智能之間究竟是怎麽回事。

幾秒種後,慧輕突然悟到了什麽,她出其不意地湊近木芙蓉,微笑著說道:“你,愛上了亞瑟,對不對?”

這句話令木芙蓉全然怔住了,半晌,慌張地搖頭,“不,沒有,我……”

慧輕保持微笑,“要知道,木女士,你真的不擅長撒謊。我建議你還是老老實實說實話,比較容易過關。”

這番話令木芙蓉再次哭泣起來。

慧輕克製著心中的厭煩,沉著性子繼續推理:“你常年單身,內心寂寞,而亞瑟,在偌大的陸宅內,是你最好的陪伴,不是嗎?”

木芙蓉並不否認,隻是傷心地哭著。

“陸天域根本就不搭理你,平日裏都是亞瑟同你交流,吩咐你做事,同時也給你提供幫助和陪伴。他形象英俊,語氣溫柔,又十分善解人意,甚至經常反過來為你提供服務,斟茶和咖啡給你喝,播放音樂給你聽,還經常點破你的心事,開解你的心情。甚至也許,我猜想,他還能給你提供性幻想,是不是?”

話出口,慧輕自己也有些驚訝。這些推理過程並沒有經過她大腦詳細的準備和整理,隻是憑直覺說了出來。在潛意識裏,她相信亞瑟這樣的人工智能,絕對有能力為人類女性打造幻想,勾引人類女**上他。問題不在於它如何做,而在於,它為什麽要這樣做?

木芙蓉又抽泣了幾下,抬起頭來看著慧輕,說:“我是跟他挺聊得來的。從我到陸先生家做活兒第一天起,他就對我很好。我一度以為大家都是騙我的,他就是個真人,就躲在哪個房間裏,站在攝像頭前跟外麵的人交流呢。”

“所以,你確實在和他戀愛,是不是?”

“什麽叫戀愛呢?我不曉得。”木芙蓉抹一把淚,“我這輩子可能就沒有戀愛過,但我承認,亞瑟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最心疼我的人。”

“他可不是一個真人。”慧輕糾正道。

“他比我女兒對我都好。”木芙蓉不接慧輕的茬,兀自說下去,“他比我父母對我還好,他比陸先生,還有他的幾個兒女,對我都好多了。”

“行了,別說這些沒用的了。”慧輕打斷道,“就這麽說吧,你和亞瑟關係非凡。所以,那日清晨你來到陸宅又逃跑的事情,是亞瑟替你掩護的,是吧?”

“我……不知道……”

“亞瑟那天肯定‘看見’你了,他的‘電子眼’無處不在。”

“我……真不知道……”

“你愛上亞瑟,我完全理解,人工智能可以模擬出戀愛的程序,提供最滿足人類情感的交流互動。可是,人工智能本身隻是一係列邏輯算法,它並沒有真正的情感。它被設定的服務對象仍然是陸天域,陸天域才是它的主人。它有什麽道理要為你服務,替你打掩護呢?它會真的愛上你嗎?”

“我不知道……”木芙蓉說著,又掩麵哭泣起來。

慧輕盯著木芙蓉,蹙眉陷入沉思,片刻後,她問:“木女士,你覺得,亞瑟有可能真的愛上你嗎?”

“他經常陪我說話,他對我很好,僅此而已。”木芙蓉抽泣著說。

“那你覺得,他有可能為了你,而背叛陸天域嗎?我是說,替你掩蓋罪證什麽的。

“不,我沒有犯罪,我沒有害人。”木芙蓉一邊抽泣,一邊堅決地重複。

“那麽,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木女士。”慧輕湊近,“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亞瑟會不會是殺人凶手?”

木芙蓉放下掩麵的手,驚恐地盯著慧輕,她那雙大眼睛又一次盛滿了恐懼,這一次,更多是驚訝和茫然,隻見她堅定地說:“絕無可能!亞瑟是一個好人,是這世上頂好頂好的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變成殺人犯,他也絕對不可能殺人的!”

聽木芙蓉這麽說,慧輕沉思著,稍後,仿佛明白了什麽。

慧輕起身離開審訊室,走到外麵,給景坤撥去電話。

“喂,阿坤,你們監控視頻查得如何?”

“我正想匯報呢,林姐。”景坤在電話裏說,“我們仔細看了下3月28日早晨5點50分到6點30分區間的監控回放。和你猜測的一樣,監控被人刪過,少了1分多鍾。也就是木芙蓉那天早晨的確到過陸宅,她說的是實話。”

“不,阿坤。你現在拿到的證據,隻能證明,這段回放被人刪除了,但刪除的內容是什麽,為什麽刪除,以及是誰刪除的,我們都不知道。木芙蓉說的是不是實話,她那天有沒有到過陸宅,我們也不知道。”

景坤在電話那頭發出一聲歎息。新出現的證據和線索,似乎都是無用的。

“或者我們還應該問一個問題,這段回放是什麽時候被人刪除的?”

“什麽時候?”景坤似乎沒聽懂。

“是的,什麽時候。”慧輕嚴肅地說,“之前我們看回放的時候,視頻還是完整的。”

“這不可能。”景坤堅定地說,“上次我們看得很仔細,如果上次看的時候視頻沒被刪過,我們那麽多雙眼睛,怎麽會沒看到木芙蓉這麽個大活人從屏幕上走過?”

“是,就是因為我們那麽多雙眼睛,而且看得很仔細,如果上次視頻就缺1分多鍾,那麽多雙眼睛怎麽會沒發現視頻的時間軸跳了?”

“可是不對啊,如果之前視頻是完整的,又怎麽會沒拍到木芙蓉呢?難道木芙蓉今天說的,都是捏造的?”

慧輕沉思不語,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木芙蓉倒不像在撒謊,而且這樣撒謊有什麽意義呢?”慧輕說,“我現在還想不明白這裏頭的邏輯,但我知道,監控視頻肯定有問題。”

“我跟你說,林姐,你肯定是記錯,或者上次因為視頻量太大了,大家都看疲倦了,沒有發現時間軸跳掉一段。你想啊,幾十個小時的監控,又大多是空鏡頭,中間少了一分多鍾,可能就是畫麵微妙地跳動一下,不容易發現的。”

“可我相信我的眼睛,上次我仔細看過,畫麵沒有跳,時間軸是連貫的。”

“你一直注意著時間軸嗎?”

“我注意所有的細節。”

“好吧,林姐,當年考試你第一,我信你,但是……”景坤說,“案發現場封鎖之後,隻有警方可以進入。陸宅監控室的設備沒有其他人可以碰。”

“那不一定,不是還有亞瑟嗎?”

景坤聽到這個,渾身一凜,“亞瑟?你懷疑它在搞鬼?”

“當然也不排除其他人,比如陸慎思、陸慎悠這些。”

“他們?”

“別忘了,他們可都是‘鬼手’的後人,陸宅又是他們曾經的家,遠程進入監控係統,修改幾個參數,刪除一些數據,應該不難吧?”

景坤倒抽一口冷氣,“理論上是可以,可是,為什麽呢?邏輯呢?這跟木芙蓉又有什麽關係呢?我還是這句話,如果木芙蓉無罪,那視頻有什麽好刪的?如果木芙蓉說的是假話,那她又為什麽要編造出一通自己在案發當天早晨到過現場卻什麽都沒幹又跑了這麽個毫無意義的假話呢?”

慧輕凝思了片刻,重重歎了一口氣,說:“我要再見一下陸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