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霧追蹤

1.

慧輕見到陸慎悉,是在第二天早晨。

陸慎悉從北美飛回來,一下飛機直接趕到警局。

慧輕陪她去看陸天域的遺體。她隻看了一眼,就轉開了臉,回過身去,沉默了很久,但是沒有哭。

稍後兩人在警局會客室坐下詳談,景坤作陪。

慧輕這時得以仔細打量這位陸家長女的外貌。

陸慎悉一身黑風衣,臉上是職業妝容,戴珍珠項鏈和配套的珍珠耳環。或許是因為工作奔波辛苦,三十四歲的她看上去就是三十四歲,一分一毫的歲數都減不下來,加上妝感較重,呈現出來的完全是一個成熟中年女人的狀態。相比慧輕之前見到的一身白衣梳馬尾的陸慎悠,姐妹兩人幾乎像是兩代人。

“出了這樣的事,我們都感到很遺憾。”慧輕先開口了,“我們已經見過令兄和令妹,了解過一些情況,他們都很悲痛。”

陸慎悉點了點頭,仍舊沒有說話。

“尤其是令妹,情緒很崩潰。我想,你作為姐姐可以去安撫她一下,看看她是否需要心理疏導之類。”慧輕一邊說,一邊觀察著陸慎悉的反應。

隻見陸慎悉無動於衷,一雙細長的鳳眼還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恕我冒昧,陸女士,您父親出了這樣的事,您……不難過嗎?”慧輕故意這樣說,“我的意思是,您看上去,情緒很平穩。”

“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像陸慎悠一樣表演歇斯底裏。”陸慎悉說著,看了慧輕一眼,“當然,我很難過。可是,難過有用嗎?”

慧輕不語,等著對方說下去。

“或者說,出了這樣的事,我一點都不意外。我知道早晚都會發生這種事。”

慧輕暗自提起一口氣,“怎麽說?”

陸慎悉發出一聲歎息,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愛他,每個人都在利用他,用他的生或者死,來謀得好處,除了我。”

“你覺得,有誰能夠從他的死中得到好處?”慧輕問。

“多了。”陸慎悉眼中掠過一抹詭笑,“多得數不清。”

“比如?”

“這是一個刑事案件,林警官。我不應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指控任何人。”

慧輕看著這個成熟冷靜的女人,沒有說話。

昨日陸慎悠說,她父親的死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損失。而今日陸慎悉所說的,卻恰恰相反。

“想想真令人難過。”陸慎悉接著說,“我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對他一無所求的人,可是他卻最不喜歡我。是不是很諷刺?”她說著自嘲般地笑了笑。

“也許他就是希望別人需要他,並利用他,這樣他才會有成就感和存在感。”慧輕這樣說。

“像不像莎士比亞的《李爾王》?”慎悉說著,幽幽一笑,“他可能到死都不知道,我才是最愛他的那個孩子,當然這根本也不重要。”

慧輕看著她,很明顯她是陸天域三個孩子中外貌最出眾的一個,雖然上了歲數,一雙丹鳳眼看起來還是異常冷豔,充滿魅惑。

當然,她也是最有個性,和這個家最疏遠的一個。

“你覺得你父親是一個怎樣的人?”慧輕問。

陸慎悉垂下眼眸,想了想,再次抬起眼睛,顯得更為疏離和冷漠,她說:“我父親是個獨裁者,或者可以說,他是個暴君。他誰都不愛,他隻愛他自己,還有亞瑟,亞瑟才是他的孩子。”

慧輕和景坤互相看了一眼,盡在不言中。

2.

陸慎悉錄完口供,由慧輕陪她走出去。

經過走廊的時候,她們看到另一間屋子裏,陸慎悠和朱紅正在交談。

慎悠這天穿了一件鵝黃色的羊絨連帽衫,馬尾梳得很高,看上去隻有十七八歲的樣子。

雖然透過隔音玻璃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麽,但可以看出慎悠雙眼潮紅,情緒激動,顯然是哭了又哭,像個孩子似的跟朱紅在爭論什麽。

慧輕會一點唇語,看出慎悠似乎在說:你們一定要調查他(她)!一定是他(她)!除了他(她)不可能有別人了!

這個他(她)指的是誰呢?應該是指木芙蓉吧?陸慎悠是一口咬上那個滿眼驚恐的女傭人了。真是個沒城府的孩子,慧輕想。

她去看陸慎悉,隻見慎悉往屋內瞥了一眼,腳步都沒有停,似乎並不打算和這個妹妹有任何交流。

慧輕陪陸慎悉走到外麵,裝作不經意地說:“你和你的妹妹並不親近?”

慎悉看了慧輕一眼,說:“你不必套我的話,林警官。我可以直截了當地告訴你,我和陸慎悠勢不兩立。”

慧輕暗暗吃了一驚,但沒有流露。

“她還是個小女孩子,確有任性之處……”

“小女孩子?”陸慎悉冷笑一下,打斷慧輕的話,“她才不是小女孩子,她和她媽一樣,都是工於心計的婊子。”

慧輕沉默著,心裏明白了。

慎悠的母親王美靜,當年撬動了慎悉母親夏艾琳的正妻位子,並最終取而代之。慎悉對慎悠母女懷有恨意,也是自然。隻是,這層緊張的關係跟案情有無直接關聯呢?慧輕陷入沉思。

就在這時,屋內的慎悠忽然看到了慎悉,急急忙忙跑出來,隔著老遠就喊道:“姐姐,姐姐……”那姿態和語氣,倒像是一點隔閡與生分也沒有。

“姐姐,你回來了。”慎悠說著,垂下淚來,“我實在難以想象,實在無法接受,出事前一天,我還和爸爸一起吃飯的,姐……”

慎悉一直冷漠地看著慎悠,沒有說話。

“肯定是那個木芙蓉,我早就懷疑她了,那女的沒了丈夫,整天就在打爸爸的主意,我一直跟大哥說,讓他給爸爸換個傭人……”

“好了,陸小姐,一切看證據。”慧輕打斷慎悠的話。

“沒有證據怎麽辦?證據都被她擦幹抹淨了。”慎悠繼續一種小姑娘式的嗔怒,“你們把她抓起來,就審她,審她三天三夜,我就不信她心理素質這麽好。”

“好了,陸小姐。”朱紅這時出來,“我們會有相關程序,請你也相信警方,好不好?現在你跟我來,先把口供錄完。”

朱紅說完,對慧輕和慎悉點一點頭,拉著慎悠走了。

慎悉從頭到尾冷冷看著,不發一言。

到了外麵,慧輕看到一名中年白人男子領著一個八九歲的混血小姑娘,想必是慎悉的丈夫和女兒。

“這些天我住在這裏。”告別前,慎悉遞給慧輕一張卡片,“有需要請隨時聯絡我。

慧輕低頭看了一眼,是市中心一家著名五星級酒店。

看來陸慎悉一家長居國外,在本市已無安身之所。

慧輕點點頭,目送一家三口坐上一輛出租車。

3.

警局,大會議室內,陸天域案的案情通報會正在進行。

慧輕手中準備了一大疊資料,跟局長和同事們匯報情況。

“此案到目前看來,初步可定性為一宗密室殺人案。案發現場雖然並不曾被清理過,卻沒有留下任何指紋、腳印或者毛發。由此可見,凶犯十分謹慎,智商高超,具有很強的反偵察技能……”

“現在一個嫌疑人都不能確定嗎?”六十四歲的局長陳彪打斷慧輕,看著她。

“嫌疑人都有不在場證明。”慧輕答。

“是嗎?聽說陸慎思當晚沒有證人。”陳彪看著材料說。

慧輕看景坤一眼。

景坤呈上一枚小小芯片,插入會議室的播放器,投影儀上立刻出現九宮格畫麵,畫麵上是陸宅3月27日晚上到3月28日早晨的各處監控畫麵。視頻上的日期和時間數字快速跳動,視頻以六倍速播放。

“我們仔細看過了全部監控資料,整整十五個小時多,陸宅確實並無一人進入,陸天域身亡時,家中隻有他自己。”景坤說。

“那個智能機器人,是什麽情況?”陳彪重新看回材料,思索著問。

“您說亞瑟?亞瑟不是機器人,是智能程序。”景坤答。

“我知道,我問的是,陸宅內有無可形成攻擊性的電子設備實體?例如,無人機、微型機器人等等。”陳彪說。

聽到這句,慧輕和景坤互相看了一眼。

“這個問題我們之前也想到了。”慧輕說,“但就現場勘查人員的報告來看,陸宅內並無此類設施。亞瑟作為智能管家,主要是在陸天域的計算機中輔助他工作,替他處理一些文案工作,同時它也可以連接一些基礎生活家電如空調、電視機、冰箱、烤箱等,以及控製門窗和熱水器等設施,就目前調查情況來分析,這些設施和陸天域的死構不成因果關係。”

“這個智能程序的控製中心在什麽地方?”陳彪問。

“在陸天域的工作室內。”慧輕說,“我們看到了一整間屋子的服務器。”

陳彪局長翻閱著材料,沒有說話,沉思著。

“有什麽問題嗎,局長?”慧輕問。

“我的感覺,事情沒這麽簡單。”陳彪把資料往桌上一扔,“陸天域的智能管家,我之前也略有耳聞,他掌握著天域科技,以及他們家族內部的重要機密,你覺得陸天域會把服務器堂而皇之地放在眾人能夠看到的地方嗎?”

“您的意思是……?”

“陸天域的住處一定有外人看不出的門道。”陳彪說。

“那我們就試著關掉服務器。”景坤說,“再用紅外熱力感應追蹤,說不定可以找到亞瑟的控製中心到底在哪裏……”

“不可。”慧輕打斷景坤,“就現在來看,亞瑟或許是唯一的目擊證人,萬一他真的被關閉,數據無法恢複,這案子就進死胡同了。”

“這個程序會不會知道什麽,故意向我們隱瞞?”陳彪問。

“照說不會,亞瑟是陸天域二十年的助手和仆人。”景坤說。

“或者按陸慎悉的說法,亞瑟才是陸天域真正的孩子。”慧輕說。

“二十年的仆人?真正的孩子?”陳彪諷刺地笑了一下,站起來,用指關節敲敲桌子,“好好調查這個家夥。”

“是。”慧輕和景坤應道。

4.

從會議室出來,慧輕一邊走一邊問景坤:“陸慎思的口供怎麽樣?”

景坤答:“說得比較詳細,他和老頭的視訊內容,都是在講公司最近的業務和發展,我回頭整理好給你看。”

“好,辛苦了。”

“比較枯燥,你做好心理準備。”

“怎麽會枯燥?”慧輕笑了笑,“能讓老頭在大半夜特地給他兒子打電話說的事情,枯燥不到哪裏去。”

景坤笑了,又問慧輕:“你和陸慎悉談下來怎麽樣?”

慧輕說:“二小姐,長得和陸慎思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嫁了個白人,生了個女兒,三十四歲,航空乘務長,脾氣很傲,一滴眼淚也沒掉。”

“她和陸慎悠關係不好吧?”

“嗬,豈止是不好?”

“可以想象。”

“對了,兩任前妻有什麽消息?”

“夏艾琳六十六歲,在北美做公益和慈善,看上去意氣風發,心滿意足。我們的人跟她聯係,你猜她怎麽說——陸天域?是誰?誰是陸天域?”

“嗬,記仇。”

“是啊,說明心滿意足都是假的。”景坤聳聳肩,“被一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女人搶走丈夫,人生應該很難再有真正的開心。”

慧輕斜景坤一眼,“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並不是每個女人都為會為失去婚姻或者失去一個男人而痛苦一輩子。”

“好,好,我說錯話,林姐饒命。”景坤笑著舉舉手。

“那麽四十五歲的王美靜呢?現在何處?”慧輕問。

“王美靜在國內,另嫁一名富商,剛剛產得一子,此刻在家療養。”

慧輕咂舌。

景坤抬抬眉毛,笑道:“有些人能量大,一輩子活了別人幾輩子的內容。”

“所以,她們都不會出席陸天域的葬禮了?”

“大概率來說不會。”

慧輕歎了一口氣,道:“人生啊,到頭來竟是這樣。”

“是啊。”景坤笑歎,“取得這麽大的成就,賺了這麽多的錢,住著這麽大的房子,指揮千軍萬馬,又如何?兩任妻子,都恨他。”

“三名子女對他的評價也是南轅北轍。”慧輕補充道。

“奇哉怪也。”景坤拍拍手中的文件資料。

“對了,今天你帶人把陸宅再仔細搜索一遍。”慧輕對景坤說,“按頭兒的要求,帶組裏可靠的人,不要暴露行動目標,亞瑟聰明得很。”

“明白。”

“還有,讓朱紅再找木芙蓉談,同時去木芙蓉家看看,注意細節。”

“好,為什麽讓朱紅審她?”

慧輕笑了笑,說:“朱紅看起來厲害啊。你沒看出來嗎?木芙蓉怕女人,尤其是怕嚴肅的女人。嚇嚇她,說不定能套出實話來。

“你覺得她之前撒謊了嗎?”

慧輕哼笑一聲,道:“一個人就算沒撒謊,也不代表她就說實話了。”

5.

慧輕再次回到半山陸宅,一踏進門,就感覺整體氛圍有些變化。

首先是屋子裏很冷,其次就是整棟房子的光線有些偏冷色調。分明昨天來的時候還不是這種感覺,不知是因為屋子突然無人居住的關係,還是出了命案便有些鬼氣森森,隻是慧輕向來是不信風水玄學那一套的。

“林警官,歡迎光臨。”客廳的屏幕上,亞瑟同她打招呼。

“為什麽屋子裏變得這麽冷?”慧輕問。

“因為我把房子內部的溫度和濕度都調低了,光線也調暗了。”

“為什麽?”

“因為這間房屋裏暫時沒有生命居住了,卻依然有一些酒、食物和書籍的儲藏,另外還有大量的電子設備在運行,它們都更適宜停留在低溫環境中。”

“什麽?”慧輕吃驚,難以置信,主人昨天剛剛去世,這位“管家”卻若無其事地操心著什麽酒、食物、書籍和電子設備。

“適合酒類存儲的溫度是10到15攝氏度,適合糧食存儲的溫度是5到15攝氏度,適合書籍存儲的溫度是6到20攝氏度,數據中心的服務器所適合的室溫為20攝氏度以下,濕度為40%到50%……”亞瑟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慧輕的驚訝,語調平靜客觀地繼續說著,猶如在朗讀百科教學書。

“好了,亞瑟,現在這屋子裏有人在活動,請配合我們警方,把室溫調高一些。”慧輕說著,抱了抱胳臂。遠處景坤手下的幾名警員也有些瑟瑟發抖。

“當然,室溫即刻恢複到攝氏20度。”

“23度吧。”慧輕說。

“一切聽您吩咐。”亞瑟說著,給了一個標準的禮儀微笑。

“謝謝。”

慧輕在客廳裏慢慢踱步,裝作漫無目的地四處打量。

屏幕上的亞瑟注視著她,目光跟隨著她。

慧輕忽然覺得這場麵有些瘮人:一個沒有實體的智能程序,通過一個虛擬形象來和她交流,又通過遍布在屋子裏的攝像頭在看著她,或者更確切地說,在監視她,繼而通過這個虛擬形象的麵部表情來跟她互動。著實詭異。

“在尋找什麽嗎?”亞瑟說,語調依然平靜溫和。

“哦,沒有,隨便看看。”慧輕說。

“我是說那些人,你的同事們,他們在尋找什麽?”亞瑟看向遠處那些警員。

“尋找蛛絲馬跡。”慧輕故作輕鬆地一笑,搪塞過去。

“是在找我嗎?”亞瑟也微笑。

慧輕暗暗吃驚,未曾料到這所謂的智能管家竟然這麽難纏。無法想象,它隻是一個程序,一組看不見摸不著的代碼,一種由電路元器件製造的虛擬存在。

“你不就在我麵前嗎?”慧輕故意戲謔地說。

亞瑟笑了笑,並不繼續這個話題了。

“要喝點什麽嗎,林警官?”亞瑟問。

“嗯?”慧輕看著亞瑟。

“我可以提供四種口味的果汁,橙子、蘋果、菠蘿、西柚,以及三種口味的咖啡,摩卡,拿鐵,卡布奇諾,當然,還有紅茶、綠茶和白茶。”

“你會做這些?”

“是,吧台那邊有自動果汁機和咖啡機,你隻要把需求告訴我,三十秒後,你可以到吧台自取飲品。”

“全自動化機器?”

“是,全球最先進的。”

“原料由誰添加?”

“通常說來,是木芙蓉女士,但偶爾陸博士會自己做。”

“最近一次由誰?”

“根據我的數據記錄,是木芙蓉女士。”

慧輕若有所思,頓了頓,說:“好,請你給我一杯摩卡咖啡。”

“好的,林警官,三十秒後為您呈上。”

“謝謝。”

“很榮幸為您服務。”

吧台那一邊,咖啡機咕咕作響,過了一會兒,一杯熱騰騰的摩卡咖啡已經準備好,從咖啡機的傳送帶上一直傳到吧台邊。

慧輕端起咖啡聞了聞,香味純正。

“來點音樂嗎?林警官。”

“你還有音樂?”慧輕笑了。

“當然,我喜歡音樂。音樂是數學的最高級形式。”

“嗬,這句話精彩,是哪個音樂家或者數學家說的?”

“是我本人,這一刻的想法。”

慧輕內心微微震動,看了亞瑟一眼,沒有說話。

“你想聽什麽曲子?”亞瑟問。

“還可以點歌嗎?”

“當然。”

“我想聽的,你可不一定有。”

“你可以試試,我的數據庫每天都會更新。”

慧輕想了想,說:“我現在想聽的,是一首上世紀的曲子,我隻對旋律有點印象,可我說不出它的名字。”

“你可以試著哼唱一小段,我來辨識。”

“這管用嗎?”

“你試試,我盡量幫到你。”

慧輕開始憑印象輕輕哼唱了一段旋律。

亞瑟說:“馬上為您呈現。”

接著,音響裏真的開始傳出慧輕哼唱的旋律。

慧輕沉醉在這首曲子裏,慢慢閉上了眼睛。

恍惚間,她回到了四歲那年,被母親抱在懷裏,在他們的臥室裏;還有在車裏,父親開著車,母親抱著她坐在後座,車子的音響裏播放的也是這首曲子。

“您是不是想起了您過世的親人?”亞瑟忽然問。

慧輕略為震驚,睜開眼睛,看著屏幕上的男人形象。

“別驚訝,我是根據您的微表情探測到您的情緒。”亞瑟說,“音樂能夠點亮中腦邊緣通路,也就是腦中的多巴胺通路,還能觸發杏仁核和海馬體的響應。”

一首曲子,帶來一係列複雜幽微的感受,在人工智能的眼中,卻隻是一組理論和數據。慧輕怔怔地歎了口氣,問亞瑟:“這首曲子叫什麽名字?”

“《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

慧輕點點頭,“謝謝,這首曲子是我小的時候,我的母親很喜歡聽的,它在我記憶深處,可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

“這是一首動聽的曲子,尤其是當它與你的感情聯係在一起。”

“你懂得什麽是感情嗎,亞瑟?”

“我有關於感情的知識,但沒有相關的經驗。”

“謝謝你,亞瑟。”

“不客氣。”

“對了,亞瑟,你能不能告訴我,是誰殺死了陸天域博士?”慧輕忽然出其不意地轉換了話題。

“陸天域博士死於蝦過敏。”亞瑟平靜地陳述,語音語調毫無變化起伏。

“可是,他是怎麽吃到蝦的呢?”

“我沒有這方麵的數據。”

“你能做個大膽的猜測嗎?”

“我的程序不是這樣運行的。”

慧輕忽然有些生氣,覺得自己不是在和一個有既定算法的程序在對話,而是在和一個裝作有既定算法以便毫無破綻的狡猾的人類在對話。

“那你知不知道,陸天域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和他的兒子陸慎思在視訊中都談了些什麽?”

亞瑟停頓了一下,說:“我沒有被授權。”

“你是指你沒有被授權知道內情?還是指你知道內情,但沒有被授權披露?”

“我沒有被授權。”亞瑟機械性地重複。

“好吧好吧。”慧輕有點火了,“那你都被授權了什麽?”

“我被授權了做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是什麽?”

“協助陸天域博士的生活和工作。”

“如果生活和工作發生衝突呢?”

“你指的是什麽?”

“比如他的工作影響到他的正常生活了。”

“陸博士的工作常常影響到他的正常生活。”

“嗬,是的,當然,不然他也不會有兩任妻子,然後都離婚了。”慧輕沒好氣地說,“我指的是,假如他的工作威脅到他的生命了。”

“我的首要任務是確保陸天域博士的生命安全。”

“那你沒有做好你的工作!”慧輕重重地說。

“你說得沒錯。”亞瑟依然平靜溫和。

“對了,亞瑟,我想問你個問題。”慧輕換了個角度,“假如陸天域給你的指令和你的首要任務發生衝突,你會怎麽辦?”

“你能解釋一下這句話嗎?”

“我的意思是,你看,陸天域是你的主人,你的首要任務是聽從陸天域的指令,對嗎?”

“對。”

“同時,你的首要任務也是保證你主人的生命安全,對嗎?”

“對。”

“那麽,假如陸天域命令你殺死他,你會怎麽做?”

亞瑟頓了頓,說:“這很奇怪,我不明白。”

“就是字麵的意思,這是個很簡單的邏輯。假如,我是指假如,陸天域向你發出指令,讓你殺死他。你會怎麽做?”

“我隻能按照設定好的程序行事。”

“設定好的程序是什麽?”

“Primary Protocols,主要協議,確保公正;Secondary Protocols,輔助協議,分出勝負。”

“我沒有聽懂。”

“我遵照指令的優先級行事。”

“好吧,那你就直接回答我這個問題吧——是不是你殺死了陸天域?”

“不是。”

“你有沒有在撒謊?”

“沒有。”

慧輕長長歎了口氣,有些灰心,抬起手蓋住臉。

“怎麽了,林警官?你此刻仍然感到悲傷嗎?”亞瑟輕輕地溫柔地詢問,就仿佛剛才的爭鋒相對根本不存在。

慧輕搖了搖頭,沒有理睬亞瑟,轉身走了出去。

她身後的客廳裏,那首《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還在循環播放,淒婉的旋律悠悠回**在整個空間裏。

屏幕上,亞瑟對著空****的房間微笑著。

6.

當天下午,到陸宅勘查的警隊無功而返。

慧輕把她從亞瑟處得到的信息先行發回給朱紅和景坤。

稍後慧輕回到警局,景坤告訴她,朱紅正在審木芙蓉。

慧輕走進監控室,看著屏幕上的兩個人,審訊室裏的氛圍冷森森的。

朱紅虎著臉,木芙蓉在哭。

“你就承認了吧,是你在陸天域的食物裏動了手腳,對吧?”朱紅擺出一副嚴刑逼供的架勢。

“沒有,沒有,不是我……”木芙蓉邊哭邊說。

“還想抵賴?”朱紅一拍桌子,“已經在你家廚房的垃圾桶旁邊找到了殘餘的蝦殼,你還有什麽話說?”

“蝦殼?我……我沒有……”

“你最近是不是買過蝦?”

“我……我不記得了……”

“你不記得什麽?自己做的好事還會不記得?”

“我……我真的……沒殺人……我……我……”木芙蓉哭傻了,語不成句。

慧輕和景坤凝神觀望著屏幕,慧輕皺起眉頭。

“你什麽你?你以為你很聰明?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

“我……我真的沒有……”

“你的手法是哪裏學來的?啊?偵探小說?八點檔網劇?你把蝦肉煮熟烘幹,磨成粉,混在咖啡和茶裏,投放到吧台的咖啡機和飲料機裏。但因為咖啡機和飲料機內還有存量,要隔幾天才能見效,所以你預估著那些投放進去的蝦粉快要進入周轉的時候,故意請假不上班了,成功製造了不在場證明,是不是?”

“不,不,我沒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木芙蓉一邊哭一邊搖頭。

“你哭也沒用,證據說話。”朱紅說著把一隻小小的透明塑封袋扔到木芙蓉麵前,袋子裏是一些深深淺淺的粉末。

木芙蓉茫然失措地看著那袋東西,說不出話來,驚恐的雙眼深得像兩口井。

“這是什麽,你告訴我。”朱紅笑得陰森森。

“我……我不知道……”木芙蓉嘴唇顫抖,眼神閃爍,不敢看那袋東西,“你別這樣看著我,我真的什麽都沒做過……”她別開臉,渾身發抖。

“你告訴我,殺了陸天域,對你有什麽好處?”

“不……我沒有……”

“他是不是迫害過你?你要報仇?還是說,你知道了他什麽秘密,敲詐他一大筆錢,他不答應?還是什麽原因?啊?你快說!”朱紅凶起來。

“我真的沒有……我沒有殺過人……我沒有……”四十五歲的女人像個孩子一樣哭得渾身發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紙是保不住火的。還有,事情做都做了,賴是賴不掉的。進了這裏,就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朱紅說完,厭煩地看了對方一眼,轉身離開了審訊室,砰的一聲帶上了門。

慧輕迎上去。

朱紅見了慧輕,沒好氣,“拜托,以後別讓我幹這種事了。”

“她咬定了沒做過?”慧輕問。

“你自己不都看到了嗎?”朱紅瞥瞥屏幕。屏幕上,木芙蓉一個人坐在審訊室裏,正抱著自己一抽一抽地哭著。

慧輕盯著那個小小的身影看著,麵色凝重。

“也怪可憐的。”朱紅說。

“我帶回來的東西拿去驗了嗎?”慧輕問景坤。

景坤說:“在驗,鑒定科有結果了就會送來。”

“嗬,那阿朱姐剛才拿出來的是什麽?”一旁負責錄入數據的小警員問,指著朱紅手裏那一袋“證據”。

慧輕和朱紅互相看一眼,都沒說話。

景坤拍拍那小警員的肩,說:“小老弟,別問那麽多。”

那小老弟作出誇張的表情,壓低聲音,說:“你們詐她啊?”

朱紅上去往那小老弟的頭上招呼一巴掌,“你閉嘴,不然下次我跟你換,髒活累活你去幹。”

“在木芙蓉家確實找到蝦殼了?”慧輕問朱紅。

“咳,誰家的廚餘垃圾裏沒點臭魚爛蝦?其實也沒找到什麽,嚇唬她呢。”朱紅說。

“可她也沒否認買過蝦?”慧輕說。

“買過也不能證明她就是凶手啊,吃蝦還犯法啊?”朱紅說。

景坤這時接了個電話,接完對慧輕說:“鑒定結果出來了,你從陸宅帶回的咖啡樣本裏,就是純咖啡,沒有其他成分。”

慧輕重重歎了一聲,一口氣泄下來。

景坤又說:“我明天再帶人去檢查其他幾台飲料機。”

慧輕點點頭,很沉默。

朱紅看著慧輕,問:“那這女的怎麽辦?放了?還是繼續留著?”

“她女兒你見過了嗎?”

“見過了啊,悶葫蘆一個,在接待室,安娜陪著呢,半天問不出一句話。”

“先放她們回去吧。”慧輕說。

“但是別讓她知道我們沒有證據。”慧輕補充道,“還是堅持你剛才的說法,讓她回去好好想,還有什麽實話沒有說,給她一個最後期限,二十四小時內,必須說出來,就像你剛才那樣,板著臉說,凶一點。”

“是,林警官。”朱紅拿著腔調,諷刺地說,“今天你逼我演晚娘,晚上必須請我一杯血強尼。”

“血強尼是什麽?”那個小老弟問。

“血瑪麗他大爺!”朱紅說完,風風火火地出去了。

同事間的玩笑卻激不起慧輕臉上的任何笑意。她凝神看著屏幕上哭哭啼啼的木芙蓉,還有朱紅走進去對她下最後通牒的樣子,眉頭漸漸鎖起來。

顯然,木芙蓉也不是個殺手。但她看起來又確實有問題。

這個女人,在陸天域的死亡中,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呢?

案子到此似乎進了死胡同。

隻能等另外幾台飲料機的檢查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