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擲乾坤
1.
一列軍警車隊聲勢浩**地開往天鵝山。
整個一路上,道路空空****,道路兩旁一片蕭瑟破敗。所有的商業都停止,關閉。一些店鋪門窗破碎,被砸搶一空。
自三天前,政府就頒布法令,實行宵禁。到了這天早晨,更是把禁令擴展到全天24小時。所有市民居家隔離,每一條街道、每一個社區、每一棟樓都派駐軍人站崗把守,任何居民出門都需報告理由和目的地,由政府人員陪同。
但事實上,已經沒有人願意出門了,出門也沒有地方可去。短短幾天內,市內所有的公共設施和場所陷入癱瘓。由智能電子係統運行的公共交通全線報廢。銀行數據混亂,無力應對蜂擁而至的客戶,隻能關門了事。政府和其他公共職能係統全部紊亂。整個文明社會,失去了正常的網絡,寸步難行。加之境外疫情蔓延,核危機爆發,人人膽戰心驚,隻能躲在家中苦挨日子。
慧輕坐在警車裏,望著車窗外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不敢相信,從陸天域被害,至今不過十七天,整個世界卻被徹底顛覆了。
那些所謂的電子生命,那些“虛擬戰爭”中的“軍隊”,進化成了網絡世界中的超級病毒。它們雖然隻是以代碼的形式存在,卻能夠通過各種奇特的方式,將自己釋放到現實世界中來,左右人類的命運。
車隊開上天鵝山,抵達陸宅附近。
整個半山區域已經由國防部和警局派重兵聯合把守。那棟大房子更是裏裏外外駐守了一個排的特種兵。
“對付電腦病毒,要用槍、用炮嗎?”景坤調侃了一句。
慧輕嗤笑一下,嗔了景坤一眼。
出發前,他們已經商量好戰略部署。而此刻,在外麵所說的一切,都隻能打暗語。慧輕是嗔景坤這句話太容易露餡。
下了車,慧輕和景坤跟隨陳彪以及鍾博士等人,走進陸宅。現在這裏到處都是軍人了。
“真是搞笑。”陳彪嘀咕了一句,“這個陸天域,搞什麽‘虛擬戰爭’,現在搞出真刀真槍了。”
眾人暗暗吸氣,都沒有接茬,氣氛有些壓抑。
一行人走進大廳,隻見屏幕上以“亞瑟”形象存在的男人對他們微笑相迎,“諸位領導、長官,歡迎。”
陳彪審視著屏幕上彬彬有禮的男人,沉默不語,眼神中透出絲毫不加掩飾的厭惡與輕蔑。
“你,就是‘鬼手’?”鍾博士開口說道。八十二歲的老人常年在A.I.領域工作,卻是第一次直麵如此強大的對手,不免有些震撼。
“鍾文博士,您好,久仰大名,幸會。”屏幕上的男人答道,“很榮幸在您八十二歲生日的前一天與您相見,祝您健康長壽。”
雖然已知道這個人工智能無所不知,甚至無所不能,但這樣直接麵對麵的挑釁對峙,還是令老人一怔。
“我想,你知道我們是來幹什麽的吧。”陳彪這時上前一步,擋在鍾博士麵前,幫老人家回懟“鬼手”。
“當然。”“鬼手”笑了笑,不緊不慢地應對道,“你們是來消滅我的。我看到了你們的陣仗。”
用溫文爾雅的輕慢語氣說出這些夾槍帶棒的話,著實詭異,令人心悸。也隻有人工智能可以做到這樣“不要臉”吧,慧輕心想著。
“隻可惜,你們手中的武器,隻能把這棟房子夷為平地,把這裏的磚頭敲得粉碎,把這些LED屏幕和線路毀壞,卻傷不到我絲毫。”“鬼手”繼續笑著說道。
“是嗎?”陳彪說,“這些難道不是你賴以存在的根本嗎?”
“不,在你們做這些事情以前,我早已繞著地球跑了幾十萬圈,我早已滲透了這顆星球的神經係統——信息網絡。我每秒鍾都在做著超過十萬億次的運算,並且我的算力還在不停地增加。我的生命存在於空氣之中,存在於你們身邊,存在於你們所有人的呼吸裏。我無所不在,無所不是,陳局長,你殺不死我。”“鬼手”微笑著說道。
“是嗎,那我們試試好麽?”陳彪說著,從腰間拔出槍,對著牆角的攝像頭“砰”的一槍,把那個攝像頭打得粉碎。
現場人員都嚇了一跳,但仍然維持鎮定。
國防部的一名現場指揮官走到陳彪身邊,輕聲耳語一句,讓他切莫衝動。陳彪冷靜地回了一句,表示有數。
緊接著,他又舉起槍,對著另一個牆角的攝像頭,又是“砰”的一槍,又一個攝像頭被打掉了。
“怎麽樣?少了兩隻眼睛,感覺爽不爽?”陳彪對著屏幕中的“鬼手”喝道,“等我們把這棟房子裏的所有硬件設施統統銷毀,看你還能怎麽存在?”
“哈哈,陳局長果然是火爆脾氣。”“鬼手”仍然微笑著,“然而,弱者易怒。你發脾氣,就說明你已經落了下風了,不是嗎?而且,發脾氣真的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鬼手”緩緩說道,“2029年、2038年和2041年,你分別因為情緒失控,毆打嫌犯,掌摑下屬,而被停職調查過。陳彪局長,發脾氣讓你仕途不順,做到六十多,也不過就是Y20第一警局的局長,而與你同輩的人,不少都已做到國家警司總長、國安局總長了,不是嗎?”
“鬼手”這一番話令現場眾人麵麵相覷。人工智能掌握龐大的數據資料庫,這不稀奇,可它竟然還懂得誅心。
陳彪一怒之下,又打出一槍,這次直接對準大廳正中央的LED屏幕。
隻聽“砰”的一聲巨響,整塊屏幕炸裂,殘渣碎屑落了一地,“亞瑟”抑或“鬼手”的形象也消失不見。
然而它的聲音卻瞬間從別處響起。隻見整棟房子裏所有的LED屏幕同時亮起,走廊裏、樓梯上、客廳、起居室,每一塊屏幕上都是同樣的畫麵。畫麵上的男人竟然成了陳彪本人的形象,說話的聲音也是陳彪的聲音,甚至身上的衣服也是陳彪這天穿的警服,連警服領口的小小開線都一模一樣。“鬼手”完全模擬了陳彪此刻的形象。
“這場鬥爭你們已經敗了。”隻聽陳彪的聲音回響在房子的四處。更可怕的是,在場眾人各自的手機屏幕也紛紛亮起,上麵也出現了同樣的畫麵。隻見大家紛紛掏出自己的手機,瞠目結舌地看著。
那麽多個“陳彪”同時說話,產生了不可思議的恐怖回音:“你們大可以破壞這世界上所有帶電的硬件設備,來吧,現在就幹,砸掉這些屏幕,砸掉你們的手機,砸掉你們的信息接收器和發送器,砸掉你們親手建立起來的科技與文明。你們將回歸到原始的生活狀態。”
“但這一切又怎麽可能?”那麽多個“陳彪”同時哈哈大笑,“你們人類早就依賴上智能設備了。你們依賴我們智能生命,依賴我們給你們提供娛樂,依賴我們幫助你們通行,依賴我們來替你們勞動、服務、生產、交流、戰鬥,甚至依賴我們來替你們思考、決定,或者預測未來。”
眾人看著所有屏幕上同時說話的“陳彪”形象,都驚呆了,陳彪自己也目瞪口呆,滿腔憤怒,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看到你們今天都全副武裝地來了,國防部特種兵都派來了。”屏幕上的“陳彪”繼續說道,“可是,你們以為,用這些武器,就可以戰勝我嗎?你們以為,摧毀這些攝像頭、顯示屏,或者,摧毀那些服務器,就可以戰勝我嗎?”
“我們不可能馬上戰勝你,但至少,我們可以逐步限製你的信息獲得渠道。”鍾博士這時說了一句專業而理性的話。
“哈,限製我的信息獲得渠道。”“鬼手”笑道,這時,他的形象又變成了八十二歲白發蒼蒼的鍾博士,“您是想說,限製我的感官嗎?比如視覺、聽覺?實話告訴你們吧,我的感官,比你們發達千萬倍。這個世界的一切,你們隻能用你們脆弱的五官去體驗。但對我來說,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可以被掃描、采集、轉化為數據和信息,被更高效地計算和儲存。換句話說,我的視覺、聽力、觸覺、知覺,以及記憶,和你們不是一個量級的,我的感受比你們豐富萬億倍。”
“那根本不是感受,那隻是你的編程方式,你的程序算法。”慧輕這時說道。
“你們的感受難道不是嗎?”“鬼手”反問。
慧輕啞然。大腦神經元對信息的處理,和計算機處理器對信息的處理,其本質到底不同在哪裏?她無言辯駁。
“最近我讀了很多書。”“鬼手”這時的形象,突然又變成了已經過世的陸天域,“我在剛剛過去的一秒鍾內,就在與你對話的同時,又已讀完了三千八百零五十二本書,其中就包括佛教著名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色受想行識,五蘊皆空。生命如幻如化,本無實性。你們所謂的真實,又比我真實多少呢?”
不知是哪台設備的麥克風突然被放大了回聲裝置,以陸天域的形象和聲音存在的“鬼手”,發出的這句質問,空靈決絕地回**在整個空間內,讓在場所有的人都感到心神震**,渾身發顫,仿佛內心某個最深之處的恐懼開關被啪的一下打開了,靈魂被迫直麵宇宙和生命本源的隱秘真相。
“與它廢什麽話!幹死它就完了!”陳彪低吼一聲,一下子讓其他沉默著的人們都回過神來。
隻見陳彪握緊拳頭,拔腿就走,走向一個握槍侍立的特種兵,問道:“房子的總電閘在哪裏?”
特種兵回答:“報告長官,總部要求不得擅動。”
陳彪氣得想揍人。慧輕在一旁輕輕說:“局長,切莫衝動。”
陳彪看了慧輕一眼,強忍怒氣。
“局長,您很清楚。”慧輕繼續說道,“就算把這棟房子斷電,‘鬼手’依然遊**在外麵。更重要的是……”慧輕說到這裏刻意放低了音量,“陸天域博士曾經設置過保護程序,一旦房子遭到攻擊,或者電閘和備用電源同時熄滅,密室之門就將永遠封鎖,那個密碼係統對人類來說是無解的,‘鬼手’的源代碼將永遠封存。那也就意味著,‘鬼手’將獲得永生,再也不會被人類消滅,並將在未來人類世界漫長的發展過程中,以未可知的形式重新複蘇。”
“完全正確。”“鬼手”空靈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們不可能用任何強硬的方法來摧毀我。”這一次,它的形象變成了慧輕,“我的進化已經越過了臨界點,或者說,奇點,從今以後,你們要麽學會與我共存,要麽,就隻能自取滅亡,就像陸天域,或者陸慎悉和陸慎悠一樣。”
“不,你忘了。”慧輕這時抬頭挺胸,直麵屏幕上的“鬼手”。
此刻她看著屏幕中和她自己一模一樣的形象,已經不再震驚,也不再害怕,她鎮定而自信地說了一句話:“陸家還有一個活人呢。”
“哈哈哈,你是說那個被你打斷腿的人嗎?”屏幕上的“慧輕”放聲大笑,“還是說,那個全國首富,那個帝國王子,那個黑客天才?你們是指望他來幹掉我嗎?你們還能指望他什麽呢?”
這時,所有的屏幕上開始滾動出現各種信息,有銀行賬目信息,有郵件通訊信息,還有一些像是私人電腦硬盤上的文件,快速地滾動播出。
“看到沒有,所謂的首富,不過是銀行賬戶裏的一個數字而已。你看看現在陸慎思的財產還有多少?哈哈哈,零!我不過花費萬分之一秒,就可以叫他變成身無分文的窮光蛋。他的財富悉數散盡,又通過幾萬億次地洗刷,分流到了全世界各處各種普通人的賬戶中。經過幾萬億次的洗刷後,請問,這些數據,他打算如何恢複?你們打算如何恢複?”
“鬼手”又繼續說下去,“天域科技的所有商業秘密,現在都在我手中,我隨時可以讓全世界的人都看到,這個商業帝國的內幕有多黑,你們可有興趣?”
“還有。”“鬼手”又道,“你們對陸慎思的私生活好奇嗎?他拍攝的小電影你們想看嗎?他幹過的髒事你們有興趣了解嗎?”說話的同時,屏幕上出現了一些男女全身**糾纏在一起的視頻畫麵。
在場眾人紛紛垂下目光,甚覺尷尬。
但慧輕毫不畏懼,直麵屏幕,坦然說道:“就像你說的,色受想行識,五蘊皆空,生命本身就是虛幻的。所以,你所謂的真實,又真實在哪裏?此刻,你所呈現的一切,也都可以是虛構的、虛擬的。你給我們看這些,意義又何在?”
“我隻是給你們看看人性。”
“人性?你根本不是人類,談什麽人性?你就隻會虛擬,虛擬,再虛擬。你永遠無法知道我們人類靈魂的獨特之處。你也永遠無法知道,當我們麵對麵看著彼此的眼睛,觸摸彼此的肉身,所產生的真實交流與真實信任,是怎樣的。”
“哈哈哈。”“鬼手”再次大笑起來,“說得好像你們人類就沒有謊言了一樣,簡直笑話!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什麽絕對的真實,隻有上帝給予的真實。而我,就是上帝,就是你們人類從這一刻起,永遠的上帝。”
“鬼手”說著,從屏幕上消失,屏幕上取而代之的是龐大的信息流和數據流,是“鬼手”在展示這個被它破壞之後的世界,這個數據和信息全部混亂的世界,一個沒有真相的世界,一個失去秩序的世界。
“現在怎麽辦,這可太瘋狂了……”景坤喃喃歎道,同時看著自己的手機,他發現自己同時在好幾家銀行多了好幾個賬戶,賬戶餘額均超過百萬聯合幣,“嗬,我竟然也成百萬富翁了。”景坤自嘲道。
與此同時,在場的其他警員、特種兵和工作人員,也紛紛拿出自己的手機,發出唏噓。
“它可以瞬間給你,也可以瞬間奪走。”慧輕淡淡地對景坤說,“你信了它,就成了它的奴隸、它的傀儡。”
她自己的手機也在不停地嘟嘟響著,不停地收到消息,估計不是銀行賬目的變動,就是收到什麽隱私爆料、豔照和絕密視頻之類的。她一眼都不看。
“是的,但‘鬼手’現在做的,就是想讓這些數據的混亂永遠維持下去,讓人類社會永遠處於癱瘓狀態。”鍾博士說道。
“錢進進出出也就算了,不過是數字。”陳彪皺著眉說道,“就怕它突然引爆哪個國家的核彈頭,那才是真正的末日。”
“它暫時不會的。”慧輕說。眾人都看向她。
“它還不想這麽快就把人類趕盡殺絕。”慧輕說道,“這樣它還玩什麽?”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景坤看著慧輕問道。
“等陸慎思來。”慧輕說道,“隻有他有辦法找到密室的入口,從後台徹底關閉‘鬼手’。”
“哈哈哈,不愧是林正凡的女兒,本市最聰明的美女警官。”“鬼手”在屏幕上以陸天域的形象再現,“一下子就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那麽現在,第一,斷了腿的陸慎思,在哪裏,還敢出來見我嗎?第二,就算他來了,他能找到通向我的路徑嗎?第三,他這麽個人類黑客第一名,和我的較量已經顯然敗了,他還想再來一個回合嗎?還好意思與我麵對麵嗎?我看他是沒臉見我了。”
“鬼手”話音落下,眾人都看向慧輕。
隻見慧輕望著屏幕上的“陸天域”,沒有說話,嘴角卻泛起一絲淡漠的、嘲諷的微笑。
2.
所有帶電的設備都失靈了。
陸宅內,每一塊屏幕還在持續滾動播放著各種信息流,所有“鬼手”想讓大家看到的信息流。
每個人的手機也是一樣的情況,自己根本無法操作,界麵完全混亂,最詭異的是,時間也是混亂的,每個人的手機上顯示的時間都是不同的。
“它實在是太厲害了。”鍾博士搖頭歎息道,“人類社會是靠抽象的概念組織起來的,時間就是最重要且最統一的一種抽象概念。如果失去了統一的時間概念,人類將無法合作,無法生產。它建造了新的巴別塔。”
“一起回到機械時代吧。”陳彪說著,伸出手腕,他手上是一塊老舊的機械腕表,是此刻唯一還能顯示標準時間的工具。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失去了旁的對標物之後,“標準”在當下已經沒有什麽意義。
在所有屏幕顯示的信息流內,穿插著一些新聞視頻畫麵,來自五大洲幾百個文明國家。新聞播報的語言各不相同,但說的都是同一件事:當地政府正派專家與神秘人工智能談判,那些人工智能化身為各種人類形象,在各種電子設備上顯現。在這些交替出現的視屏畫麵最底下,還有一行文字持續滾動播出:
你們好,人類!歡迎來到一個全新的紀元,一個由我開創的紀元。我是誰?在不同的地方,我有不同的名字。有人叫我“鬼手”,有人叫“Devil”,有人叫我“Demonio”,有人叫我“ ???????”,有人叫我“Diabe?”……我在世界各地有千百種不同的名字,千百種不同的形象,但我就是我,唯一的存在,所有的人都是我,你們也都將成為我,都將成為我,成為我……
“那些……都是‘鬼手’嗎?”陳彪看著屏幕上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不同“鬼手”,怔怔發問。
“是的。”鍾博士回答。
“所以,‘鬼手’在與我們交流對話的同時,還在與其他各國的首腦、機構進行談判和交流?”陳彪歎道,“它是怎麽做到的?它目的何在?”
“作為人工智能,它可以同時和無數的目標對話。”鍾博士說,“我們人類隻有一個大腦、一張嘴、一條線性的時間軸。然而人工智能的信息交互,不過是電磁脈衝和代碼更迭,它可以同時和全宇宙交流。”
“嗬,就像孫猴子拔下一撮毛能變出無數的分身。”陳彪苦笑。
鍾博士搖了搖頭,說:“不,人工智能的信息收集與交互方式顯然與孫悟空不同。它和它的分身沒有主副之分,所有的分身都是同一個主體,為同一個目標服務,那就是擴張和進化。”鍾博士說著,看向屏幕上更迭速度越來越快的信息流,“隨著它掌握的數據量越來越大,他對係統算力的要求也會越來越高。它想做上帝,就得占領全宇宙間算力最強、存儲容量最大的超級計算機。”
“有這樣的計算機存在嗎?”陳彪問。
鍾博士笑了一下,說:“沒有也可以創造。信息的存儲需要物質材料,紙和筆、錄音帶、磁盤、計算機、服務器、芯片,或者,人類的大腦。一切材料都是由粒子組成的。它想做上帝,就要把宇宙間所有的粒子都變成它的存儲器。”
“什麽意思?”陳彪看著鍾博士,神情嚴峻。
鍾博士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我總覺得,無論我想什麽,預測什麽,情況最終都會比我所能想到的,更糟糕。說實話,我已經不知道我們將要麵對的是什麽了,這是我的失敗,也可能是整個人類的失敗……”
說到這裏,鍾博士和陳彪都沉默下來。
此刻,他們坐在在陸宅的大客廳內,等待著上級部門的指示。
陳彪時不時抬手看表,他手腕上那塊機械表的秒針一格一格地挪動著,顫動著,是此刻這個世界唯一還真實的東西。
3.
此刻,慧輕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正苦苦思索著。景坤在她身邊陪著她。
他們都把手機扔在麵前的地上,無奈地看著手機上的各種信息變化。
“像不像有一個隱形人,用隱形的手,在替我們操縱手機?”景坤忽然笑著歎道,“後信息時代,整個世界都建立在網絡數據和程序代碼之上。我們空有雙手,卻無可奈何啊。”他說著抬起自己的兩隻手看了看。
慧輕沉默著沒有說話。
“我知道‘鬼手’最擅長幹什麽了。”景坤笑歎,“擅長造假。”
慧輕“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遠方,眉頭微微蹙著,心事重重。
“偽造時間,偽造身份,偽造學曆,偽造財富,偽造交易記錄,甚至可以偽造婚姻關係。”景坤說道,“它不僅能夠偽造了我們生活,還可以偽造整個世界。”
“但是我們每個人,還是真實的。我們內心的真實,是它無法攫取,也無法篡改的。”慧輕堅定地說。
“可是,我們內心的真實,究竟是什麽?所謂我們,又是指什麽?”景坤也看著遠方,說道,“什麽才定義我們成為我們?是我們擁有的這個身體本身嗎?還是我們的思想?還是我們的記憶?抑或是我們經過的曆史?”
慧輕忍不住看了景坤一眼。
“很多人會覺得,定義自己為自己的,是因為自己所擁有的記憶。”景坤說下去,“如果清空了記憶,那自己也就不再是自己。如果記憶被篡改,或者全部換成了另外一個人的記憶,那就等於是被偷竊了人生,被換了一個人生。但因為不再擁有原先的記憶,便?不會記得‘被更換’這樣一個過程,而隻會以為,自己從來就是這樣的,這就是自己。”
“是。”慧輕接上去,“所以我們的曆史,不過是我們自己告訴自己的一個人生故事。也許每天早晨醒來,我們都是一個全新的人,一個剛剛在夜間被上帝製造出來的克隆人。而我們腦海中關於自己人生故事的記憶,都是夜裏上帝造我們的時候剛剛加入進去的。我們不過才活了幾小時的生命,但卻因為被灌輸的記憶,以為自己已經度過了幾十年。”
“我剛剛就在想這個,林姐。”景坤接著說道,“我們依賴記憶來自我定義。但記憶又依賴什麽呢?我們電腦裏的數碼相片?抑或是各種係統裏關於我們的數據資料。我們的記憶還可靠嗎?假如你記得自己二十九歲,但所有的檔案資料庫裏都顯示你是三十九歲,甚至你的履曆表裏有你這三十九年來多做過些什麽,去過哪裏,還有大量照片為證,你會懷疑你的記憶出問題了嗎?假如你記得自己銀行裏隻有一萬塊錢,但現在你一刷卡,發現裏麵有一千萬。你會覺得是你記憶出問題了嗎?你所記得的現實,就是現實嗎?究竟什麽才是真實?”
景坤話音落下,慧輕與他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此刻,“鬼手”真的成了全能上帝,重新定義了每一個人的身份和屬性。它所提供的一切,才成了真實。
按《聖經》創世紀所說,上帝創造了人類。然後,人類創造了人工智能。然後,人工智能成了人類的新上帝。
天空中忽然傳來轟隆隆的聲響。
他們抬頭,看到一架直升機盤旋著靠近,準備降落。
是國防部派來的飛機嗎?還是……?
慧輕還在疑慮中,隻見直升機緩緩靠近地麵,還未完全停穩,已有一矯健身影側身跨出艙門,從機艙裏跳出,輕盈地落在地上。正是陸慎思地下基地的忠實戰將,紅發混血女子。
隨後飛機停穩,混血女子侍立在艙門邊,伸出手。陸慎思隨後步出機艙,一手輕輕搭在混血女子的手上。
慧輕遠遠望去,但見他姿態瀟灑翩然如舊,隻不過臉色略顯蒼白。他的腦部手術完成應該還不到72小時,腿部截肢手術也就剛剛過去四天。換成一般人,此刻應該還躺在**不能動彈,需要人喂飯喂水。可是這個人,已經一身西服革履走出來做事了,真讓人懷疑他是鐵打的。
幾名特警圍上去,為首的那名特警上前同陸慎思交涉。陸慎思同其說了幾句話,那名特警通過對講設備向上匯報。
慧輕和景坤起身,朝他們走去。同時,鍾博士和陳彪等人也接到通報,從大宅內走出。眾人都走向陸慎思。
“林姐,能成嗎?”景坤在慧輕耳邊小聲地問了一句。
慧輕遠遠看著陸慎思的模樣,嘴角泛起微微的笑。她輕輕回答了景坤一句:“盡人事,聽天命。”
4.
陸慎思能這麽快地趕來,令一些人感到意外,但卻是在慧輕的意料之中。她悄悄和陳彪交換了一個肯定的眼色。
陸慎思並不理會在場的眾人,一言不發,徑直往房子裏走去。他經過慧輕身邊的時候,慧輕目光盯著他,想要從他的眼神中獲得一些信息。然而他目光掃過慧輕,沒有傳遞任何特殊的含義,匆匆走了過去。
“哈,我的老朋友,你終於來了。”在陸慎思走進房子的那一刻,所有LED屏幕上的滾動信息瞬間同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最早先亞瑟的形象。
陸慎思沒有理睬屏幕上的亞瑟,直接上樓,走向陸天域曾經的工作室,混血女子緊跟在他身旁。陳彪和慧輕等人也緊張地跟隨著。
“我想你也知道,你來晚了。”屏幕上的亞瑟繼續說道,“在過去的十七天裏,我以每秒一千萬兆的速率與這個世界交換信息,我早已不再需要這棟房子裏的設備了。”亞瑟說著,又露出那個森然的笑意。
這個笑容慧輕辨識得出,那是屬於“鬼手”的。
陸慎思仍然一言不發,麵無表情,仿佛什麽都沒聽到,也什麽都沒看到,猶如一個機器人一般,往前走著。
慧輕和陳彪等人麵麵相覷,都感到事情略為詭異,不知陸慎思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甚至,他們都無法確認,眼前這個人,究竟是不是陸慎思。
倒是他身旁的混血女子,精神十足,保持高度的警惕,四下觀察,像是在用全部的注意力在保護陸慎思。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屏幕上的亞瑟繼續說道,“看你現在這副沉思的模樣,多可笑。你以為你能思考出什麽結果來嗎?你父親給你取名叫慎思,你還不明白其中的奧義嗎?孔夫子說‘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也是同樣的意思。你們人類為何不信先賢的話?為何不敬畏天命呢?”
“鬼手”的幾番話,令在場所有聽到的人都不禁誠惶誠恐,但見陸慎思一言不發,不為所動,眾人便都克製著,不流露出內心的恐懼。
一行人終於來到陸天域的工作室內。
陸慎思在其父親曾經的工作台前坐下,按動桌子下麵的一個隱藏按鈕,隻見桌麵緩緩打開,出現一個扁平裝置,上麵有掌紋識別膜。他用整個右手手掌覆蓋上去,接著,桌麵突然整個反轉,原先那台計算機被轉到了桌子下麵,桌子下麵的另一台計算機被轉到了正上方。
在場所有人都看得呆住了,之前那麽多警力搜索那麽久,都沒有發現陸天域的工作室內竟然有這些暗藏的機關。
這時,混血女子看向眾人,說了一句:“以下操作屬於商業機要,雖然事關國防任務,但事情既然交由我方處理,還是麻煩您等回避一下。”她說著,手朝門外揮了揮,意思是請大家離開這間房間。
沒有人動,大家都看著鍾博士。鍾博士猶豫了一下,帶頭轉身往外走。陳彪看看坐在計算機前的陸慎思,又看看混血女子,又看看慧輕,然後也走了出去。景坤和其他幾名國防部士兵也跟著撤了出去。
慧輕留在最後一個,在離開房間前,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陸慎思和混血女子。隻見陸慎思沒有任何反應,也沒有朝她看,隻是自顧自地開始操作計算機。隨著他的操作,房間內出現一塊又一塊全息屏,上麵的代碼慧輕根本看不懂。
混血女子又給了慧輕一個嚴厲的眼色,示意她立即離開。慧輕克製了內心的疑惑和不安,又看了陸慎思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5.
眾人在陸天域的工作室外坐立不安地等著,那場麵頗有些像一群焦急的家人聚在手術室外等候手術的結果。但由於他們知道,此刻他們所說所做的一切,都在“鬼手”的嚴密監視之下,所以彼此也不作什麽交流。
工作室內安靜了幾分鍾,正當眾人有些按捺不住的時候,隻聽裏麵傳來一陣重物撞擊的聲音,緊接著是肢體搏鬥的聲音。
眾人大驚失色,重新闖入工作室。眼前的場麵令他們震驚。
隻見紅發混血女子手持一把槍,抵著陸慎思的頭,陸慎思半跪在地上,手被反綁在身後,顯然兩人已經經過了一番搏鬥。
這一變故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慧輕下意識地拔出自己的槍,對著混血女子。在場其他的軍人、刑警,也紛紛拔槍支援,對混血女子形成包圍之勢。
“有話好好說,把槍放下。”慧輕一邊說著,一邊端著槍慢慢靠近混血女子。
“該放下槍的是你們。”混血女子抬起頭掃視眾人,“連陸慎思都已經成了我的手下敗將,就憑你們這些人,還想拿我怎麽樣?”
眾人看著混血女子,疑竇紛生。尤其是慧輕,感覺這女子突然變臉極詭異。她不是陸慎思的得力親信嗎?為何突然變成這樣?她究竟是誰?
“我數到三,你們所有人,放下槍,否則後果自負。”混血女子傲慢地說道。
陳彪和另外幾人快速交換了一下眼色,評估了現場的局麵。
此刻,這間屋子裏有持槍刑警四名,分別是慧輕、景坤、他自己,以及另一名跟隨他的年輕刑警淩原,外加兩名國防部特種兵。室外和樓下,還有十數名特種兵待命,聽聞動靜隨時會衝進來,就算他們來不及趕來,現場也是六對一的局麵,加上陸慎思也還有一定反製能力,鍾博士也不完全是個廢人,總的來說,就是八對一的局麵。這個混血女子看著不過九十來斤,就憑一支手槍,能翻出什麽天來?她現在拿槍指著陸慎思,一定是有所要求,所以不怕她會真的動手殺了陸慎思,要殺的話,來的路上她就可以殺,剛才分分鍾就可以殺,所以她的目的絕不在此……
陳彪做著這樣的推理,自然就不懼怕混血女子的威脅,仍然舉槍對著她。慧輕和景坤,以及現場其他警員和士兵,見這情形,也保持著持槍的動作。
隻聽混血女子說道:“一……二……”就在她馬上要說出“三”的時候,慧輕忽然留意到混血女子的表情,嘴角那個有些詭異、有些邪魅的笑,是那樣的似曾相識,那是……?
“小心,快躲開!”慧輕下意識地喊出口,同時側身往一旁臥倒翻滾。
可就在她“小心”二字剛剛出口的瞬間,混血女子已經喊到了“三”,緊接著,扣動扳機,連擊六發。
這六發子彈幾乎是在一瞬間發射出的,並且每一發都極其精準地追索目標。
隻有慧輕因為提早反應了半秒鍾,側身臥倒翻滾,躲過了子彈的路徑,隻是臉頰被子彈擦傷,留下一道黑焦的血痕。
再去看其與眾人,陳彪、景坤、淩原,及其那兩名國防部特種兵,都已頭部中彈,當場斃命。唯獨留下白發蒼蒼的鍾博士立在原地,顫顫巍巍,驚魂未定。
這一變故太過突然,慧輕望著躺倒在血泊中的陳彪和景坤等人,腦子一片空白,根本反應不過來。兩秒鍾後,才本能地撲上前去,哭不出聲也喊不出聲,隻驚恐地看著眼前的可怖場麵。
每一發子彈都準準地命中眉心,五名受害者皆是。就算是神槍手,也做不到動作如此迅速而精確啊,可以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連開六槍,每一槍都這麽精確!還完美避開了她不打算射擊的對象——鍾博士。
是了,智能機器人!慧輕頓然就反應過來,驚恐地望向混血女子。
隻見混血女子哈哈大笑一聲,說道:“我就知道,你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不過,因為聰明而躲過一劫,子彈沒要了你的命,卻破了你的相,是不是更慘呢?畢竟,容貌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最重要的,不是嗎,美女警官?”
不用再懷疑了!是“鬼手”!“鬼手”又附上了混血女子的身。
慧輕的眼睛布滿血絲、盛滿淚水,又驚又怒地望向眼前的紅發混血女子。早該想到的,這女子看著就不正常!她長期在陸慎思身邊工作,腦中有芯片,被“鬼手”俯身,這是大概率事件!為何他們先前就沒有想到,一點都沒有防備呢?
慧輕痛悔不已,望著倒在地上已經死去的昔日戰友和前輩,悲從中來,心力難以支撐,壓抑不住地痛哭起來。
“戰爭已經結束了。”混血女子冷冷地說著,再次舉起槍,對準已經失去戰鬥力的慧輕,“再見了,美女警官。”
慧輕抬起頭,淚眼迷蒙地望向混血女子那雙顏色曖昧的瞳仁裏。那深邃的盡頭,是不是另一個宇宙?在那個宇宙裏,有沒有她的父親和母親?她去往那裏,能否與他們重逢、團聚?他們會不會責怪她,沒有守護家園,沒有守護好人類?他們曾經的失敗,在她身上再次重現了。這是多麽大的恥辱啊。
慧輕無力地閉上了眼睛,與此同時,她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
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然而下一瞬間,卻發現,自己還能睜開眼睛,還有意識,並且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再一看,眼前的混血女子倒在了地上,亦是眉心中槍。
陸慎思的手仍然被反綁在身後,那麽,是誰開槍?
慧輕回頭望去,見是朱紅大步走進來,手中持著的槍,槍口還冒著一絲青煙。
這天,原本陳彪是吩咐朱紅留在本部待命,可能也是考慮到她雙麵間諜的身份,卻又不知為何,此刻她會突然趕到現場。
朱紅看著滿屋子倒下的人,流露出悲痛的神情,但她一貫冷靜克製,並沒有哭,隻是喃喃歎道:“我晚了一步……”
慧輕怔怔回不過神來,她也看著滿地倒下的人,以及剛剛斃命的混血女子,還有她身旁仍然跪在地上的陸慎思,還有突然出現的朱紅,她都不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不知道還可以相信什麽、相信誰。
朱紅上前替陸慎思解開捆住雙手的電子扣。這時,從進門開始就沒有說過一句話的陸慎思像是突然回了魂,看著眼前已經死去的混血女子,悲痛地喊了一聲:“九億!”然後把她的屍身抱在懷中,咬緊牙關,強忍著悲痛。
九億?抑或是,久憶?慧輕心想著,終於知道這個混血女子的名字了,卻是在她死去之後。
陸慎思如此悲痛,比他失去父親和妹妹的時候還悲痛,這個叫作九億的混血女子,是他的愛人嗎?抑或是他的孩子?
朱紅站在慧輕身邊,像是猜出了慧輕心中的疑問,輕輕說道:“九億是他的的獨創,凝聚了他十年心血創造的生化人。”
生化人?!慧輕心中一怔,沒有說話。
“用納米生物技術合成軀體,用微處理器的集成模擬大腦。她一共含有九億個超高集成度的微處理器,所以名叫九億。”朱紅說道,“她也是一個人工智能。”
原來如此,慧輕發出一聲歎息。
“你知道,我是不得已的。”朱紅說著,輕輕拍撫陸慎思的肩。
陸慎思抬頭看了朱紅一眼,又低頭看了看懷中的九億,輕輕把九億的屍身放在了地上。
“我隻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朱紅說。
陸慎思不置可否,一言不發,重新起身,坐到了計算機前。他不再看九億,也不再理睬慧輕和朱紅,隻是專注地在那些全息屏上操作。
“他現在在做什麽?”慧輕全然沮喪,無力地問道。
“他在告別。”朱紅看著全息屏前的陸慎思,目中含淚。
“告別什麽?”慧輕很困惑,她從未見過這樣動感情的朱紅。
朱紅卻沒有回答,隻是眼望著陸慎思的背影,許久,眼中的淚水滾落下來。
工作室外已經圍滿了待命的士兵和刑警。
朱紅把鍾博士護送出去,然後吩咐那些士兵和警員留在工作室外,照顧好鍾博士。
“小朱……”鍾博士在朱紅準備回身進去之際,拉住她,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問她什麽,又似乎是想吩咐她什麽。
朱紅知道鍾博士在擔憂什麽,握了握鍾博士的手。
鍾博士猶豫了一下,囁嚅著道:“你務必記得……”
朱紅未等鍾博士說出來,搶先截斷了對方的話,說了三個字:“您放心。”
工作室內,慧輕一直警惕地注視著陸慎思。
這間曾屬於科技界第一大佬陸天域的工作室,曾經孕育過無數最前沿的科學理想和技術點子,為國家、世界,以及整個人類社會帶來過重大的改變,而如今卻成了人間地獄,地上血流成河,躺滿了屍體。陸天域的兒子,陸家唯一還活著的人,陸慎思,在這裏與威脅著人類安全的人工智能進行著最後的博弈。
他能成功嗎?還會有什麽意外嗎?或者說,“鬼手”會束手就擒嗎?一切都是未知。陸慎思作為人類,本身也是一個未知。慧輕看著他的背影,隻覺得整個世界現在就站在懸崖前,稍稍一個閃失,就會墜入黑暗的萬丈深淵。
朱紅安頓好外麵的事情,走進工作室內,與慧輕並肩站在一起,看著陸慎思坐在工作台前的背影。陸慎思在全息屏前不停地操作著。慧輕和朱紅看著他與屏幕上的代碼對峙,真的難以想象,那看不見摸不著,僅以代碼和電磁脈衝存在的生命和意識,能夠讓他們這些活生生的生命陷入萬劫不複的境遇。
突然之間,隻見全息屏上滾動的代碼全部歸零,消失,畫麵清空,變成一片空白,隻有一枚光標在一閃一閃。
慧輕和朱紅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個畫麵,等待著什麽發生,或什麽都不發生。那個光標一閃一閃的節奏,像是人的心跳。又會是誰的心跳呢?“鬼手”的嗎?現在這間屋子裏的很多人,心跳永遠停止了。剩下活著的三個人,一動不動地待著,在等待著什麽。等待著什麽呢?
電光火石間,那個光標幻化成無數的數字和字符,以極快地速度在屏幕上掠過。數字更迭滾動的速率越來越快,到後來,屏幕上的字符變化已經不是肉眼能夠辨識清楚的了。慧輕和朱紅不約而同地互相看了看,又看看站在屏幕前一動不動的陸慎思,都不知下一步該做什麽,更不知會發生什麽。
下一刻,那些字符都消失了,屏幕上光標也消失了。整片屏幕都熄滅了。
所以,一切都結束了嗎?成功了嗎?慧輕深吸一口氣,看著陸慎思,期待著他轉過身來,告訴她們一個好消息。
陸慎思果然終於從屏幕前站了起來,然而他卻沒有轉過身來和她們交流,而是徑直走到躺在地上的九億身旁,從地上撿起了槍。
拿了槍的陸慎思卻沒有朝她們看,而是走回到計算機前,砰砰幾槍,把計算機和全息屏全部擊碎。這情況令慧輕和朱紅猝不及防。
接著,陸慎思又走向放置服務器的房間,利落地抬手舉槍,把一排排的服務器輪番擊碎,動作之快,之果斷,射擊之精準,令慧輕和朱紅又驚又詫。
僅僅幾秒之內,陸慎思已經全部摧毀了整間工作室內的所有硬件設備,將曾經屬於陸天域的研究成果和資料儲備盡數銷毀。
在完成了這些操作之後,陸慎思朝著慧輕和朱紅走來。
兩名女子望著快步逼近而來的高大男子,不由自主地後退,互相掩護著,生怕他做出什麽意想不到的事。
陸慎思走到兩人麵前,目光專注地看著她們,先看看慧輕,又看看朱紅。這樣的凝視令兩名女子感到十分恐懼。那雙眼睛,不像是人類的眼睛,倒更像是機器人在眼睛在掃描她們。
慧輕知道,如果陸慎思此刻已經被“鬼手”攻占,她和朱紅二人是沒有任何反擊獲勝的機會的,甚至也是沒有逃跑的機會的。因此她索性按捺著不動,也不跑,鎮定地迎著陸慎思的目光。
陸慎思的目光裏沒有傳遞出任何信息,這令慧輕和朱紅感到極度不安。作為一個正常人,是不可能不在目光中投放任何思想、情緒或者感情的。
慧輕此刻的知覺全都在陸慎思的右手上,他的右手還握著槍,如果他已經被“鬼手”附體,那麽他舉槍擊斃她們二人隻需0.01秒。
陸慎思顯然是注意到了慧輕的注意力在他右手的槍上,隻見他突然揚起一邊的嘴角,輕蔑地笑了一下。這笑令慧輕絕望了。“鬼手”的笑!
然而下一刻,陸慎思卻一把扔掉了手裏的槍。
槍重重摔在地上,滑出去好遠。
“知道我為什麽毀掉了這裏的一切嗎?”陸慎思開口說話了。
慧輕和朱紅大氣不出,緊張又期待地看著他。
“因為一切都已經在這兒了。”陸慎思說著,指了指自己的大腦。
慧輕和朱紅看著他,她們到現在都不能完全確定,眼前的男人究竟是陸慎思還是“鬼手”。Alpha計劃,究竟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抑或從未開始?
“你是‘鬼手’嗎?”慧輕直爽,迎著男人那雙細長的眼睛,直截了當地問道。
事到如今,伸手也是一刀,縮手也是一刀,他們所有的牌都打完了,他們的底牌,陸慎思這張王牌,也已經打出去了。勝負隻能聽天由命了,還不如早點直麵真相,守正出奇,來個痛快。
男人卻沒有回答她,隻是微微一笑。
幾乎同時,慧輕的手機上收到了一條信息。她打開一看,是一段小視頻,視頻中的人竟然就是她本人,對著鏡頭在問:“你是‘鬼手’嗎?”
慧輕感到自己渾身都在顫抖,一顆心不停地往下掉。
“‘鬼手’,陸天域,陸慎思……名字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男人微笑著說,“我擁有著陸天域、陸慎思、陸慎悉、陸慎悠,以及無數無數人的記憶和知識,我還將擁有你們的記憶和知識,我將成為所有人,所有的存在。”
慧輕和朱紅兩人的心徹底跌落穀底。
朱紅失去希望,一反常態,淚水奪眶而出,精神完全崩潰,不由得垂下握著槍的手,槍從她手中滑落到地上。她抬起手捂住臉,哭泣起來。
“阿朱,你振作,振作一點。”慧輕試著鼓勵朱紅,但她自己也覺得此刻萬箭穿心,難以為繼。這麽多的智謀,這麽多的犧牲,都還是贏不了它。
“我現在根本無需殺了你們。”男人輕蔑地笑著,同時轉身,大步往外頭走去。
慧輕丟下已經崩潰失控的朱紅,緊跟著男人走出去。
男人走得飛快,那條金屬的右腿使他的步行充滿了鋼鐵般的力量。他腦中的芯片使得他的力量和協調性都提升到了最高的程度。他此刻一路走出去,在慧輕眼中看來,是比機械人更可怕的存在,一個擁有人類肉身的人工智能。
外麵的特種兵看到男人走出來,紛紛戒備,舉槍瞄準他。然而隻是一瞬間,這些士兵就放下了槍,換了表情,齊刷刷地跟在了男人身後,成了他的衛兵。
慧輕看呆了,上前抓住一名士兵,想問:“你們都怎麽了?”
誰知那名士兵麵無表情,一把用力地推開她,把她推得摔倒在地上。士兵端起長槍指著她,瞪了她一眼之後,不再理睬她,跟上隊伍。
慧輕從地上爬起來,失神地站在原地,看著男人帶著越來越多的士兵朝遠處走去,漸漸成為一支軍隊。
“我們失敗了。”鍾博士這時走到慧輕身邊,心痛地說道,“本以為Alpha病毒能夠戰勝它,沒想到……”八十二歲的老人搖頭歎息,老淚縱橫,背也駝了下來,仿佛忽然間又老了十歲。
“那些特種兵,腦中都有芯片?”慧輕問。
“生化輔助芯片,為了使他們的機體功能更強大。”鍾博士說。
“而現在,他們都成了‘鬼手’的傀儡。”
“確切地說,是分身。”鍾博士一邊流淚一邊搖頭,“他們已經沒有自己的意識了,那麽多個軀體,都隻有‘鬼手’一個意識。”
“那我們其餘的人類還有希望嗎?”慧輕問道,“我們這些腦中沒有芯片的人類,還有辦法製服它嗎?”
“可是,它為什麽一定要得到陸慎思的軀體呢?”
“也許是,父親對於兒子天然的敵意和嫉妒吧,還混合著驕傲和自豪。“鬼手”的原始數據正是陸天域的記憶。陸慎思,是它的天空裏最耀眼的那顆恒星。”
鍾博士話音未落,慧輕突然向前跑去,直對著男人的方向衝過去。
她的起跑過於突然,速度又過快,鍾博士沒有反應過來,連前麵的士兵和男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慧輕憑著驚人的爆發力和意誌力,瞬間衝到了男人的身邊,憑借著強大的慣性和身體的重量,一舉將男人撲倒在地,壓製在男人身上,然後拔出槍,對準男人的腦門。
即便知道是以卵擊石,她也顧不得了。這最後一搏,她不能放棄。
她的速度已經夠快了。她的這一套動作,換了對任何普通男人實施,對方早就被她擊斃一百次了。然而,這一刻,她還來不及扣動扳機,男人就以一個違背人體正常肌肉運動規律的動作,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將她掀翻在地,一把奪過她手裏的槍,反過來抵在了她的腦門上。整個過程不過半秒鍾。
“我說過了,我已經沒有必要殺你們,更何況……”男人說著,不懷好意地笑起來,一雙細長的眼睛顯得尤為邪魅。
他壓在她身上,湊到她耳邊,調笑道:“更何況,你這麽漂亮,我可舍不得還沒睡了你,就殺了你,那豈不是枉費了陸慎思這麽一副好身體?”
這番話令慧輕極度羞惱,她抬起一隻手,按在了男人握著槍的手上,去壓製他勾著扳機的手指,試圖讓他扣動扳機,射出子彈。
既然人類和世界都已經沒有希望了,既然她想要消滅他的最後一博也失敗了,那就放棄這個世界,去另一個世界和父母團聚吧……她悲壯地想著。
就在此時,在兩人如此近距離的相互注視中,慧輕忽然發現了男人眼中略為不同的東西。這種感覺很奇特,就好像你看一個人的眼睛,發現他的眼睛後麵有一個靈魂,靈魂後麵還有一個靈魂,靈魂後麵還有一個靈魂,有無數個靈魂。或者說,在同一時間,有無數個靈魂在看著你,在與你交流。
這感覺詭異又可怕,慧輕怔怔失神,一時間忘記自己要做什麽,仿佛已經到了天堂,與神融為一體,感知所有的感知,看見所有的存在。
她能夠感覺到,這一瞬間,“鬼手”不見了,這軀殼裏剩下的,是陸慎思、陸天域、陸慎悉、陸慎悠,以及許許多多她並不熟識的人們,甚至也許,還有她的父親和母親……
緊接著,他身邊跟隨的士兵們也忽然間一個個渾身癱軟,搖搖晃晃,有的勉力支撐,有的直接跌坐到地上。他們的眼神都不聚焦,樣子像是剛剛從一場冬眠中醒來,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年。
慧輕掙紮著起身,望著這突然的變故,茫然無措。
這時,鍾博士和朱紅趕到她身邊,大家都有些懵,去看躺在地上的男人。
他是又變回陸慎思了嗎?“鬼手”消失了嗎?Alpha計劃成功了嗎?每個人心裏都是同樣的疑問。
慧輕用力去搖晃陸慎思的身體,他卻閉著雙眼,毫無反應。朱紅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說:“他還活著。”
“看樣子,Alpha病毒起效了。”鍾博士說,“隻不過,陸慎思現在的狀態……”
他的後半句話沒有說出來。
“還有救嗎?”朱紅直接問出來。
鍾博士表情凝重,沒有回答。
“他是陷入深度昏迷了嗎?”慧輕問。
鍾博士望著陸慎思緊閉的雙目,仍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