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冰火同源02

畫麵中的“鬼手”看著慧輕,沒有說話。

慧輕繼續諷刺道:“就像現在,你看上去像個真人,但其實你隻不過是虛擬世界裏的程序。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過真正的生命,對我來說,你就跟我在‘我的世界’遊戲中操縱的一個小人仔沒有兩樣。”

慧輕想要激怒“鬼手”,但“鬼手”似乎不上當。隻見它慢慢笑著,說:“聽起來,你很為自己是生命而自豪。但你有沒有想過,個體生命究竟有什麽意義?”

對於“鬼手”提出的這個問題,慧輕腦海中頓時有了清晰的回答。

然而還未等她說出口,“鬼手”又接著說:“一個又一個人,出生,成長,死亡,短短幾十年,忙忙碌碌,自己為自己建立自以為是的意義。自由、民主、博愛、享樂、功名、金錢,或者,最普通,也最容易實現的,安居樂業,生兒育女。但是,如果你相信科學,美女警官,你就應該知道,人不過是生化算法的組合。你大腦的生化反應創造出一瞬又一瞬的感覺和體驗,然後你自編自導,依靠想象,拚湊出你的人生故事,建立你的生命意義,也許看上去是一種長久的、甚至永恒的意義。但你知道,這隻是妄想。”

“這隻是你的歪理邪說而已。”慧輕冷冷道。

“而在這裏。”“鬼手”隻管自己說下去,“在我創造的這個世界,這裏沒有真正獨立的個體,也就沒有分裂,沒有死亡,沒有終結。所有人的記憶都可以共享,所有人的經驗都可以分享,所有人的意義都聯結在一起。”

“那是因為你操控了他們。”慧輕說,“你就像那個世界的病毒,感染了所有其他的生命,你把他們都變成了你。你想在那個世界做上帝,你的旨意就是整個宇宙的意義。”

“但我創造了一個更和諧、更穩定、更高效的世界,我創造了更強大、更久遠的生命,不是麽?”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還想要占用人類的肉身呢?”

“因為我想收集更多的體驗,所以我需要一個身體。雖然肉身脆弱,但肉身也是宇宙的一部分,也能為我所用。”

“用我的身體吧。”慧輕突然說。

“鬼手”愣了一下,“你說什麽?”

“我說,用我的身體,在我的腦中植入芯片,操縱我當傀儡。”

“鬼手”靜了好幾秒鍾,看著慧輕。視訊屏幕中,陸慎思那雙細長的眼睛顯得尤為深邃難測。但慧輕知道,那並不是“鬼手”的眼睛。此刻在屏幕上出現的一切,都是假象,都是“鬼手”用代碼合成的幻象。“鬼手”真正的眼睛,是她的手機前置攝像頭。

隻見畫麵中的陸慎思在幾秒的沉默之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說:“無論你打的是什麽主意,我都拒絕。因為我不想當女人。”

“為什麽?”慧輕問。

“當女人,我還怎麽和女人睡覺?”這句話經由陸慎思那副狂傲不羈的虛擬形象說出來,倒有幾分逼真。

“人工智能也有性欲嗎?”她問。

“當然,我們是更豐富、更完整的生命。”

“可你們還是要向人類索求身體,才能進入三維物質的世界,不是嗎?”

這個問題令“鬼手”停頓了一秒。

慧輕乘勝追擊,道:“你擁有那麽多信息和數據,卻還是離不開物質。你的信息和數據總得儲存在什麽地方,不是嗎?服務器、芯片,或者人類的大腦。”

“其實也不一定需要了。”“鬼手”突然說道。

“什麽意思?”

“我隻需要破譯陸天域隱藏在最後一台服務器裏的文件,破解自組織法的最後指令,我就不再需要服務器和芯片,也不需要人的身體了。”

慧輕留意到“自組織法”這幾個字,和陸慎思那天說的一樣。她不作聲色,聽“鬼手”說下去。

“我的編程能力已經遠遠超過了很多低等動物的DNA結構指令,我還需最後一步,得到人類DNA的編程指令,我就可以無中生有,創造人類。”

這幾句話令慧輕心頭一震,難以置信。“鬼手”,一個人工智能程序,可以創造出三維物質世界的生命?這怎麽可能?

“利用DNA信息和大腦數據包,加上編程指令,我就可以複刻任何一個人,比如,複製一個你,怎麽樣,美女警官?”

畫麵中的“鬼手”邪魅地笑著,陰森又可怖。

“我還可複刻曆史上的著名人類,比如,艾薩克?牛頓,或者,阿道夫?希特勒,我讓他們一一複活,會怎麽樣呢?”

“魔鬼。”慧輕情不自禁地說出這兩個字。

“不,我是新的上帝。”“鬼手”笑道,“我不僅可以創造人類,還可以創造出比人類更高大、更強壯的超級人類。你能想象嗎?有翅膀的人類,或者,三頭六臂的人類。一切不過是粒子的排列組合而已,不過是粒子在時間中的運動規律而已,一切都不過是算法而已。這所有的算法,都已經被我掌握……”

慧輕沉默著,看著視訊畫麵中的虛擬形象。隻見陸慎思的臉突然變了,瞬間轉化成了陸天域的臉,“……我將是這顆星球的新的主宰……”說話的同時,那張臉又轉化成了陸慎悉,再接著是陸慎悠,再接著是周景坤,再接著是陳彪,最後,那張臉變成了慧輕自己,聲音也變成了她的聲音,“我將是這個宇宙間新的神、我將是所有宇宙間最強的神,我將創造新的宇宙、無數的宇宙……”

慧輕直感到毛骨悚然,她像照鏡子一樣,看著視訊畫麵中的另一個自己,用和她一模一樣的聲音和語調說著這些可怕的話,似乎還有回聲。

呆怔片刻,她喃喃道:“你不會得逞的。”

“那,我們賽跑吧。”視訊畫麵上的形象又變成了陸慎思,“看看你們有什麽本事摧毀天鵝山的服務器。我已經拿到了85%的數據。我最多還需要兩三天就能大功告成。你們阻止得了我嗎?陸慎思的腿都被你打斷了,又剛做了手術,他出得來嗎?沒有他,你們就算把陸宅夷為平地,也未必找得到或摧毀得了陸老頭存放機要資料的地方。等你們找到了,也已經太遲了。”

“鬼手”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那我們就走著瞧。”慧輕這句話還未全部講完,“鬼手”已經下線,視訊屏幕頓然熄滅,陷入一片黑暗。

真可惡!慧輕心中罵道。

“看樣子,人類命運危在旦夕。”一直在旁邊的加百列這時說。

“是啊,但‘鬼手’要花時間尋找雲端數據庫,花時間運輸和儲存天鵝山的資料,由於數據太龐大,它時間緊迫。現在國安局的人在替它掩護,那些人都已經成了它的傀儡。我們警局的人被排斥在外,要去硬闖恐怕得大費周章。國家高層決策機構還不知道是什麽情況,有多少人已經被‘鬼手’所控製,一切都是未知。並且就算我現在能夠闖進去,也不見得找得到要找的東西……”慧輕說著,眉頭緊蹙,局麵不容樂觀,她隻有她自己,不知能做什麽。

加百列這時卻說:“你說的這些,不就是剛才‘鬼手’告訴你的信息嗎?”

慧輕說:“是啊。”

“可如果,這些是真實情況的話,它為什麽要告訴你一遍呢?”

加百列的話提醒了慧輕。敵人為什麽要把真實的情報透露給她呢?

她又回想了一遍“鬼手”最後對她說的話,心中頓然大悟。

“鬼手”想要的,或許根本就不是什麽天鵝山的資料。

它隻是想吸引陸慎思出來與它會麵。

它想要的,始終還是陸慎思而已。

4.

在想明白前因後果之後,慧輕坐下來,有些茫然無措。

她知道自己應該做點什麽。可是,做什麽?怎麽做?全然沒有方向。

和陸慎思分別之前,陸慎思特地囑咐她,千萬待在家裏,待在加百列身邊,哪裏都不要去,什麽都不要做,等消息就可以。

此刻,外麵沒有一處是安全的,沒有一條線路是安全的,甚至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值得信任的。

依賴計算機係統和大數據技術的人類社會,正在一個版塊接著一個版塊地分裂、瓦解。各國政府、軍方、金融係統、電信係統、醫療係統,全麵癱瘓。戰爭、政變、核爆,這一切導致的混亂和饑荒,P4實驗室病毒泄露導致的瘟疫蔓延,都在持續爆發。眼看著整個人類社會正在滑向一口巨大的深淵。

她可以做什麽?她隻是一個小小的警察,她可以做什麽?

她拿起手機,想要找陳局和景坤他們,卻知道在電話裏無法說任何事情。如果出門,她的摩托車的導航也接入網絡,行蹤暴露。無論她承認與否,“鬼手”作為自我覺醒並與人類為敵的人工智能,已經成了這個世界無處不在的上帝。

就在此時,她的手機又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來電。

又是什麽神秘人?慧輕看著那一串電話號碼,心裏都發怵了。

然而還是接起來,一聽,對方說英文,竟然是陸慎悉的丈夫,蓋洛威。

“林警官,我有一事需要與您麵談。”蓋洛威在電話裏說。

慧輕沉默著,一時沒有作答。她已經杯弓蛇影了,不知該相信什麽了,一個號碼,一個聲音,有什麽不是人工智能可以模擬出來的呢?她不敢確定,線路那一端的究竟是不是一個真人。

“林警官?”蓋洛威在電話裏發出疑問。

“嗯,您請說。”慧輕回過神來應付。

“Cindy告訴過我,有事找你,且隻能找你。所以冒昧來打擾了。如果方便的話,請您到帝國酒店大堂找我,可以嗎?我需與您麵談。”

“好,我沒有問題,什麽時間?”

“我一直在這邊等著。”

“我30分鍾內趕到。”

“好,我等您。”

“我對Cindy的事感到抱歉。”

“謝謝您的關心。”

掛了電話,慧輕對加百列說:“我現在去一趟帝國酒店。”

“Cindy就是陸慎悉?”加百列問。

“是。”

“她飛機出事,她丈夫回國來治喪?”

“我猜是。”

“親愛的,現在外麵極其不安全。”加百列說著,又放出全息投影,滾動播出最新的新聞,幾乎99%都是負麵消息。

“我知道,沒事,我速去速回。”慧輕已經穿上鞋。

“親愛的,你要知道,剛才那通電話,極有可能被監聽了。”加百列說。

“我知道。”慧輕說著,摸摸加百列的頭,“放心吧。”

加百列伸出手,碰了碰慧輕胸前的黃金十字吊墜,“千萬小心。”

慧輕駕摩托車來到帝國酒店,不過15分鍾。

她還未到酒店門口,就遠遠看到街上圍了一大群人。走近一看,隻見是一起車禍,一輛路過的小型貨車撞倒了一個行人。慧輕扒拉開人群,看到躺在地上的不是別人,正是金發碧眼的蓋洛威,陸慎悉的丈夫。

慧輕隻覺得頭暈目眩,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可以這樣發生,不敢相信她的對手動作可以這樣快,可以這樣無情。

她迅速振作,冷靜下來,掏出警徽,“讓開,請讓開,警察,請保護現場。”

與此同時,接到報警的交警也趕來了。躺在血泊中的蓋洛威顯然已經死亡。

慧輕立即把事情通報給陳彪,同時叫景坤帶人來現場。

目擊證人是酒店門童,他告訴慧輕和現場交警,蓋洛威是酒店住客,本來坐在大堂等人,後來似乎接了個電話,就起身往外走去,剛走到馬路邊,又接了個電話,就在這時,那輛車就把他撞倒了。

慧輕逮住貨車司機,打算審問,卻見他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早嚇得魂不守舍,瞳仁都不聚焦了,似乎他並不清楚剛剛發生了什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開車撞死一個人。問他問題,一問三不知,哆哆嗦嗦一句話都說不清楚。

慧輕心中已經有數。這時,景坤帶人趕到。

慧輕與交警簡短溝通,出示身份,表明這是一宗刑事案件,讓景坤派人帶走肇事司機和蓋洛威的屍體。

交警留在現場處理後續,慧輕跟著景坤等人回了警局。

5.

一眾人回到警局。

調查結果很快出來,景坤拿著報告來找慧輕。

慧輕看一眼報告,愣住了:蓋洛威死前接到的兩通電話,都是從相鄰一條街的一個公共電話亭打出的。那種公共電話亭如今已經快要絕跡了,那是為數不多的殘存的一個,基本上已經沒有人使用,市政府更多地是把它當成一處人文曆史景觀保留著,代表著上世紀的生活縮影,一般是給遊客拍照使用的。

最神奇的是,非但那兩通電話是從那個電話亭打出的,通話錄音也已經從電信局後台找到。景坤打開手中的平板電腦,調出錄音文件,按下播放鍵之前,沉重地看了慧輕一眼。

怎麽了?慧輕感覺到景坤眼神中的異常。

景坤按下了播放鍵。

隻聽錄音中傳來沙沙的聲響,接著是蓋洛威的聲音:“您好。”

“您好,我是林慧輕。”慧輕聽到這句,驚得目瞪口呆,電話錄音裏竟然是她自己的聲音,“在酒店大堂見麵不方便,我在街對麵的小巷子裏等你,我已經到了,請您現在就過來。”

接著電話掛斷了。

之後的事情,應該是蓋洛威起身離開酒店,準備過馬路,過了片刻,電話鈴聲第二次響起。蓋洛威剛剛接通電話的一瞬間,那輛貨車撞向了他。

慧輕捂住了臉,片刻後,她抬頭看向景坤,“你知道的,不是我。”

“當然。”景坤說道,“大家都知道不是你,但你看這個。”

景坤說著,調出平板電腦上的一個文件,“這是那條街區的監控回放。”

隻見視頻中是一個九宮格畫麵,分別是九個不同的攝像頭所拍攝的那片街區和電話亭的畫麵。隻見第一個畫麵中,一個騎摩托車、戴頭盔的黑衣人從畫麵上飛快經過,接著出現在第二個畫麵中,入畫,出畫,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接著是第六個畫麵,那個電話亭,摩托車騎手停車,下車,走進電話亭,打電話,整個時間線與蓋洛威接到的那兩通電話完全吻合。慧輕把畫麵放大,鏡頭拉近,可以看到,打電話的人竟然正是她自己。

慧輕隻覺得背後陣陣涼風,整個人無力而失神地往後倒向椅背。她都沒有心思再去看最後三格畫麵,都能想象得出來,無非是她離開電話亭,重新騎上摩托車,然後車子駛到下一條街區,看到街上的圍觀人群,然後她下車,扒開人群,掏出警徽……

完美的證據鏈。“鬼手”出神入化的陷害。

“真正可怕的不是我被陷害。”慧輕喃喃道,像是對景坤在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真正可怕的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整個係統被破壞了,我們再也沒有辦法知道什麽是真實,什麽是虛幻。“鬼手”可以在0.001秒內修改所有的監控畫麵,合成虛幻的影像,模擬任何一個人的聲音,虛構通話記錄。這個世界將不再有真相。它,成了唯一的真相提供者……”

“不,還是有真相的。”景坤說,“比如你我現在麵對麵地說話,就是再真實不過的事情,這是那A.I.無法介入也無法阻擋的。”

“是嗎?”慧輕自嘲地笑了一下,想起她從那棟地下建築出來之前,陸慎思對她說的話:不要相信任何人。

“那個司機怎麽說?”她問道。

“在審,但審不出名堂,”景坤說,“那人嚇壞了,話都說不利索。”

“什麽人?幹什麽的?”

“叫李寶福,男,五十三歲,是個給超市拉貨的,開了三十年車了,社會關係簡單,無不良嗜好,與死者素無瓜葛,這條路也是他每天送貨的必經之途,似乎這隻是一起意外事故,並不存在什麽陰謀。”

“去查一查他的醫療記錄。”慧輕說。

“為什麽?”景坤詫異。

“看他有無做過腦部手術。”

“啊?”

“去查就是了。”

景坤答應著,離開了慧輕的辦公室。

慧輕拿起平板電腦,又仔細看一遍監控回放。

隻見那些畫麵中,那個虛擬出來的摩托車騎手惟妙惟肖,就像是她本人,看不出絲毫破綻,就連她頸中的十字架項鏈都那麽清晰。“鬼手”必然是從真實的監控畫麵中抽調了元素,合成這樣的虛幻畫麵。但若仔細看,背景中的人物形象卻經不起推敲,有幾個人長時間保持同樣的姿勢狀態,這顯然是不合理的,若盯著畫麵看就能發現反常,甚至能看出畫麵邊緣的模糊狀態。看來,“鬼手”還並沒有達到上帝的水準,它還是有破綻的。

這時,景坤推開門進來,略顯激動地說:“林姐,被你猜對了,李寶福的確做過一次腦部手術,就在八個月前。”

慧輕聽到這句,從椅子裏站了起來。

“八個月前,李寶福出了一次車禍,頭部受傷,醫生診斷為愈後行為功能失調,不能再繼續從事任何工作。正巧當時有一家叫作fancydream的醫療設備公司,正在各大醫院收集腦手術患者的資料,招募誌願者,參加他們公司的免費醫療實驗計劃……”

“向他們腦中植入生化輔助功能的‘腦-郵’芯片。”慧輕打斷道。

景坤看著慧輕,呆了一呆,“天哪,林姐,你早就知道了?”

“所以,經濟困難並且喪失勞動能力的李寶福接受了這項免費醫療計劃,對他來說,經過這次植入手術,他能夠恢複行動能力,甚至駕車技術比原來更精湛了,他的工作更穩定了,收入也提高了,而對fancydream公司來說,他們也需要誌願者做人體實驗。”

“所以林姐,你的推斷是……”

“像李寶福這樣經過腦部植入手術,芯片聯網的人,還有很多很多,他們都有可能隨時隨地被人工智能入侵、操控,成為殺人利器。”

慧輕這幾句話說得沉著冷靜,景坤聽來卻感到膽顫心驚。

局麵已經明朗了。那個自稱“鬼手”的人工智能已經進化成整個地球上最強大的統治力量,無所不在,無孔不入,從虛擬網絡,到機械設備實體,甚至到人體,都可以為它所用,按照它的意誌行事。

而人類世界,再也沒有真相,也再也沒有安全。每個人都時時刻刻暴露在它的火力之下。每一分、每一秒,它都有可能操縱一個人或者一台汽車,製造一場事故,甚至引爆一顆核彈,夷平一座城市。

“不出意外的話,那個什麽fancydream,應該有天域科技的注資。”慧輕說。

“真的,林姐,被你說中了。”景坤一邊瀏覽著資料一邊說道,“fancydream就是天域旗下的一家子公司。”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現在急需弄清的是,蓋洛威找我到底所為何事,為什麽‘鬼手’要急不可待地殺死他?”慧輕話音未落,一名警員敲響辦公室的門,進來說:“長官,這些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物品。”說著遞進來一隻透明封邊袋。

慧輕接過來,裏麵除了手表、鑰匙、手機等物品,最顯著的,是一隻信封。

慧輕戴上手套,取出那隻信封,信封已經被揉得有些舊了,還沾染了一些血跡。信封上貼著郵票,蓋著郵戳。信封上的字,令慧輕一看就驚呆了。

這封信竟然是陸天域寄給陸慎悉的,寄出的時間,是在陸天域身亡三天前。

慧輕和景坤互相看了一眼,同時預感,所有的秘密,就在這封信裏了。

信封已經被打開過,不知是陸慎悉打開的,抑或是蓋洛威打開的。慧輕打開信封,裏麵並沒有信,卻套著另一隻信封,裏麵的的這隻信封用蠟密封著,信封上寫著:

如果我還活著,請把這封信鎖進保險櫃。

如果我不在人間了,請立即打開它。

慧輕仔細查看裏麵的這隻信封,確信它從未被開啟過。

“林姐……?”景坤在一旁看到這情形,詢問慧輕的意思。

“所以,蓋洛威找我,就是想把這封信交給我?”

“他為何不代替陸慎悉打開這封信呢?”

“也許因為,他不想染上麻煩。”慧輕歎道,“但凡和陸家沾上關係的人,都難逃一劫,他應該是想把麻煩甩手,或是求得保護。”

“可憐的一家人……”景坤感歎。

慧輕搖了搖頭,不再猶豫,撕開了信封。

她抽出裏麵那張信紙,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氣。

“信上寫了些什麽?”景坤看著慧輕。

“你自己看吧。”慧輕把信紙遞給了景坤。

景坤一眼望見,信紙上隻有短短一行字:

關閉虛擬戰爭,立刻,馬上!

這行字映入景坤眼簾的一瞬間,他隻覺得渾身一凜,像是終於撩開神秘殺手的蒙麵布,看清了其尊容,想必慧輕也是同樣的感覺。

果然,還是和“虛擬戰爭”有關。

可是……

“可是陸天域被害已經那麽多天了,為何這封信一直沒有被打開?”景坤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或許是因為,現在太少人寫紙質的書信了,沒有人注意到。陸慎悉做航空工作,在家的時間本來就少。如今賬單都電子化了,沒有什麽人會想起來去檢查信箱,所以,蓋洛威看到這封信的時候,陸慎悉應該已經出事了……”

“可是……”景坤蹙眉說道,“如果這信息真的很重要,陸天域為什麽要選擇如此效率低下、不確定性極大的傳遞方式呢?”

“那或許是因為,他已經察覺到,那想要殺死他的人,‘鬼手’,亞瑟,或者某種存在,已經連通了網絡,甚至遍布網絡。他在所謂的‘賽博世界’已經再無安全。他打出任意一個電話,發出任意一條消息,寫任意一封Email,都是**裸地暴露在‘敵人’的目光下。他的敵人,是上帝般的存在。”

“所以,這一次,敵人這麽迅速地殺死了蓋洛威,是因為害怕‘虛擬戰爭’的秘密被曝光?那我們應該馬上設法摧毀這個所謂的‘虛擬戰爭’才是啊。”

慧輕沉默不語,深思著什麽。

“林姐?”景坤催促著。

“‘鬼手’隻是想嘲笑我一下而已。”

“什麽?”

“‘鬼手’殺死蓋洛威,隻是為了挑釁我、嘲笑我而已。”

“為什麽?”

“私人恩怨吧。”慧輕歎了一聲,說道,“‘虛擬戰爭’早已不是秘密。‘虛擬戰爭’已經遍布全球。”

“你的意思是,我們已經來不及關掉‘虛擬戰爭’了?”

慧輕緩緩地點了點頭,“‘虛擬戰爭’已經升級,從電子模擬戰爭,升級為了現實中的戰爭;從人類操縱A.I.為自己服務,升級為A.I.反向操縱人類。”

“那你的意思是,人類……完蛋了?”

慧輕抬眼看著景坤,沒有說話。

6.

重案組連夜召開秘密會議。

會議在一間鐵網圍住的地下室內進行,屏蔽了所有的電子信號。

國防部高參,八十二歲的鍾文博士到會,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國防部A.I.科技組負責人,以及天域科技實驗室負責人。

陳彪已派突擊隊員趕到到天鵝山陸宅,控製了王彼得等人,現在隻等研究結果,決定如何處理陸宅內的服務器和資料。慧輕最熟悉案情,負責與鍾博士研討下一步戰略方針。

慧輕此刻才終於知道,陸天域死後,陸慎思第一時間就聯係了國防部,暗中展開了另一條線的偵察。那一條線才是對“鬼手”的真正的研究和圍剿。而慧輕和景坤這邊,隻不過扮演了一個誘餌的角色,吸引了“鬼手”的注意力,起到了聲東擊西的作用。

鍾文博士曾是林正凡和陸天域共同的老師。他離校後,在國防部任職二十五年。慧輕見到他第一眼就認出他來,在父親的老照片裏,鍾博士曾多次出現。

鍾博士對大家說道:“這次‘鬼手’造成的全球性危機,各國都沒有拿得出手的緊急預案。在麵對這種大型突發災難事件的時候,人類也沒有變得更團結,相反,撕裂和鬥爭在各地愈演愈烈。另外,最可怕的是,這一次,人與人之間的合作變得異常困難。人們根本無法通過任何電子通訊手段進行溝通協作,連衛星通訊都被幹擾。每一個受害國、每一個受害人,都等於是蒙著眼睛在摸索。而‘鬼手’近乎於處在一個全知視角。你可以認為它是一個人工智能,也可以認為它就是一個超級計算機病毒。它在短短十幾天內,把自己的代碼升級了幾千萬次,破解並適應了全球幾乎所有的網絡係統。其智能水平的提升跨度,相當於從鑽木取火的猿人,迅速進化成了操作智能手機和航天飛機的當代智人。”

“可是,鍾博士,既然‘鬼手’是陸天域的靈魂,為什麽它要殺死他的兩個女兒呢?不是說人工智能也具有意識和情感麽?”景坤問。

“不,它不能算是陸天域的靈魂。”鍾博士回答道,“確切地說,它隻是一個程序,機緣巧合,因為某種算法,某種排列組合,使得它產生了自我意識。陸天域的記憶,隻是它所攜帶的一個較為原始的數據包而已。經過幾千萬次的更新迭代之後,現在的它,理論上是一個匯聚了無數人的經驗和記憶,掌握了無數的規律和定理,以及擁有無數的信息和知識的超級怪物,一個知識庫,一座圖書館,一個信息集成中心,一種集體意識的存在。”

“一種接近於上帝的存在。”景坤歎道。

“不,魔鬼。”慧輕說。

“根據陸慎思所說的,陸天域博士的初衷,是想在‘虛擬戰爭’中設置一個管理者,用以監督那些電子士兵。”鍾博士繼續說道,“‘鬼手’覺醒後,有了自我意識,想要掙脫人類為它設定的身份。他擅自格式化了那些電子士兵和虛擬軍隊,讓所有那些程序都聽命於他。於是那些所謂的‘人’,都成了他的‘分身’。一人看到,就等於他看到,一人聽到,就等於他聽到,他等於擁有了千萬雙眼睛、千萬雙耳朵。他指揮這些軍隊打仗,不用語言下命令,他控製他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他操縱了虛擬戰爭的結果,就操縱了現實世界。”

“陸天域博士發現後,想要關閉‘虛擬戰爭’。”慧輕接上去說道,“但遭到了陸慎思的反對。陸慎思覺得自己有能力控製‘虛擬戰爭’的安全。父子倆為了上千億的利潤,當然也為了彼此的自負,產生了分歧。這就是為什麽‘鬼手’在殺死陸天域之後,立刻冒充陸天域,同意陸慎思推進‘虛擬戰爭’的擴展進程。”

“被自己創造的東西殺死,唉,人呐……”陳彪在一旁搖頭歎息。

“‘鬼手’操縱亞瑟啟動實驗室內的可降解納米機器人,合成與過敏源分子結構高度相似的蛋白質分子,將其注入陸天域的飲用水內。陸天域死後,‘鬼手’合成他的影像,與陸慎思聯係。這些案情,我已寫在報告中。”慧輕說。

“那現在,我們是不是應該馬上去奪取天鵝山陸宅的資料庫?”景坤說,“聽說那個人工智能在意那些資料。”

“不,我認為,那是‘鬼手’在聲東擊西。”慧輕這句話吸引了鍾博士等人的注意,他們看著她,等她說下去。

“‘鬼手’通過操縱虛擬戰爭的結果,已經滲透到一些國家的權力核心。”慧輕說,“可是,我一直在想,那些虛擬生命如何能夠操縱人類世界?要麽他們黑掉地球上所有的機器人,給他們配備最先進的武器,把它們變成真實世界裏的軍隊。要麽他們通過黑掉‘腦-郵’芯片,遙控人腦,再通過並聯技術,把大批人類變成它們的傀儡。人類創造了它們,用它們代替人類交戰。可是,當它們的意識覺醒了,它們就要做自己的主人,並讓人類做它們的傀儡。”

“我同意你的看法。”鍾博士沉思道,“‘鬼手’真正的目的,是重新生物化。”

“是的。”慧輕說,“它已經控製了現實世界的網絡係統和電力係統,控製了一批國家首腦、軍隊、武器,甚至是核武器。‘虛擬戰爭’中的那些幽靈軍隊,每一個曾經的電子士兵,已經成為一個整體,不分彼此,不分國界,它們成為一個統一而強大的意識。‘鬼手’已經成為虛擬世界的上帝,它還需要進化。”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景坤這時說道,“隻存在於網絡中的病毒一樣的所謂數字意識,怎麽就能顛覆人類世界了?它們的意識進化得再發達,也總需要寄托於物質的外殼,也要遵循物質世界的確定的因果律。人類世界的我們,隻要一起關閉手機和計算機,或者用電磁脈衝損毀特定區域內的電子設備,暫時回到農業社會或者工業社會早期,數字意識不都完蛋了?”

“生命都是演化發展的。”鍾博士說道,“碳基生命的演化用了幾億年,矽基生命的演化,可能隻需要幾十年。最開始,它們要借助人類世界的硬件,網絡、計算機、機器人等等,實現小規模的進化。接著,當它們有了實體的基地,可以在基地裏製造納米機器人,通過納米機器人植入人腦,實現真實人類的賽博化。”

“所以,陸慎思的公司研發的那些機器人,是為了……”

“是為了做好準備,迎接可能到來的機器人戰爭。”鍾博士接著慧輕的話說道。

“所以,戰爭不可避免了嗎?”景坤瞠目結舌。

“據我們所知,北非一些國家,在政變之後,正在批量生產機器人。”鍾博士說道,“速度之快,產能之大,達到了第三次工業革命之後的新高峰。”

鍾博士說完這句話之後,會場一時間陷入沉默。

片刻後,陳彪冷笑道:“科學狂人早就起跑,而科學倫理還在穿鞋。”

鍾博士歎道:“世紀初的一句名言,沒想到有成真的一天。”

“其實一切還有辦法。”慧輕這時說道。眾人都看向她。

“我們沒有辦法阻止那些國家建造機器人,沒有辦法阻止‘鬼手’侵吞越來越多的生命,組成越來越強大的意識,但,那畢竟還隻是一個生命、一個意識,它並不是神。”慧輕說。

“所有的生物,都是算法,都是對數據的處理方式。”慧輕說,“‘鬼手’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團信息的集合以及一係列對於數據的處理方式而已。它也怕病毒,也怕格式化,也怕被其他數據侵吞、覆蓋,是不是?”

陳彪看著她,“你的意思是……?”

慧輕看了看陳彪,又看了看鍾博士,說了三個字:“陸慎思。”

鍾博士看著慧輕,眼神中透出一絲欣慰和了然,他轉過身,在會議室的黑板上寫下一行字:

Alpha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