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冰火同源
1.
那束亮光的盡頭,是遙遠的星空。
她望著那片閃爍著點點白光的深邃黑暗,眼中含著一層淚水。
真相,從來就在那裏,永遠就在那裏,停留在宇宙寂靜的真空裏,停留在時間和空間的盡頭,就在那裏,等著她。
隻是,她可有勇氣尋找它,奔向它,麵對它?
慧輕閉上了眼睛,淚水從眼角滑落。
此刻,她躺在陸慎思的那張大**,仰望著正上方通往天空的通道。
而陸慎思,坐在不遠處的工作台前,麵對十多台計算機,正在忙碌地編寫著代碼。
他手速很快,隻見全息屏上一行行字迅速出現,滾動,出現,滾動。
他目光專注,神態平靜,臉上的表情略為嚴肅,籠罩著若隱若現的陰雲。
終於,他打完最後一行字,按下確認鍵。
全息屏上的一行行代碼快速滾動起來。最後,停止。
他凝視著屏幕,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轉過來,看著躺在**的慧輕,說了一聲:“好了。”
慧輕拭去臉上的淚水,坐起來,看著他,說:“你確定你要這麽做嗎?”
陸慎思沉默著,沒有說話。
慧輕注意到,他的手在下意識地觸摸右腿膝蓋截肢處,問他:“你……還好嗎?撐得住嗎?”
“我沒事,吃過鎮痛藥了。”陸慎思把手從傷處挪開。
慧輕看著他,她發現,這個男人一直給外界的感覺是那種懂得享受的豪門貴公子、精明的商人、霸道總裁,其實都假象。真實的他,是個科學怪人,還特別要強。真的難以想象,他剛剛失去了一條腿,這麽大的事,卻沒有見他有任何情緒上的崩潰。更難以想象的是,他剛剛做完截肢手術才幾個小時,卻已經忍著痛開始投入新的工作和戰鬥。更不用說,這個男人,在短短十數天內,失去了幾乎所有的親人,而他此刻根本無暇去悲傷,還要麵對更大的威脅……
慧輕在想這些事情的時候,陸慎思卻在似乎在思考別的事情。傷痛、難過、剛剛失去的腿,對他來說,似乎都不算什麽。隻聽他一陣沉思之後,說道:“你知道我父親當年為何要退出‘拓荒者計劃’嗎?”
怎麽突然說到這個?慧輕有些困惑,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他決定退出‘拓荒者計劃’,並不是出於什麽商業戰略考量。”陸慎思沉聲說道,“而是我父親認為,他們的目的太瘋狂,也太危險。”
慧輕皺了皺眉,表示不懂,沒有作聲。
“當然,我父親是個自相矛盾的人。”陸慎思說著,笑了一下,“和所有的瘋狂科學家一樣,我父親最初設計‘虛擬戰爭’的時候,隻是為了建造一個理想國。卻沒有想到……”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所以,你真的想好了嗎?要去終結那一切?”慧輕回到一開始的話題。
陸慎思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慧輕感到一陣哽咽。她明白,那意味著,他將付出極重大的代價。那代價將會有多重大,現在還不可知。但她欽佩他的勇氣。
陸慎思的輪椅朝她駛來,到了麵前,陸慎思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但是,在我施行我的計劃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慧輕看著他,等著他的話。
“我怕如果我現在不做,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慧輕仍然沉默地看著對方,她預感到自己即將麵對那個最終的真相了,心裏又緊張又期待又害怕。
陸慎思握著她的手緊了緊,看到她的眼睛深處,說:“2025年5月30日上午10點,‘發現者號’飛船在起飛前一刻爆炸,真實的原因,你知道了麽?”
慧輕感到自己嗓子一緊,身體仿佛突然間出現了一個大洞,四處漏風。她感到天旋地轉,腳下的地板像是被抽掉了。她吃力地坐在床沿,感到身體似乎前後搖晃,支撐不住。陸慎思握住她的手,幫助她支撐著。她眼中蓄滿了淚水。
“我知道,我知道。”陸慎思說道,“你從小聽到的信息就是——林慧輕,你父親的失誤,導致了‘發現者號’爆炸,使得項目倒退了二十年,是不是?”
慧輕點了點頭,眼中的淚水滾落下來。
“你聽著,林慧輕。”陸慎思沉著而略顯傷感地說道,“事情的真相是,的確是你的父親親手炸毀了飛船,沒錯。但,他是個英雄。”
什麽?慧輕淚眼婆娑地愣在那裏。
“真相是,林正凡夫婦,你的父親母親,發現了裝載在‘發現者號’太空船上的人工智能進化出了自我意識。”
什麽?慧輕感到腦子一懵。
“林正凡向決策層報告了這一情況,建議取消計劃,未被采信。決策層堅持‘發現者號’必須上天,完成任務。林正凡堅信自己的判斷,‘發現者號’一旦進入太空,就是人類的末日。他們隻能犧牲自己,炸掉了整艘太空船。”
慧輕聽得毛骨悚然,怔了半晌,說:“可是,你又怎麽知道?”
“因為我就是知道。”陸慎思肯定地說道。
“整個工程基地的人都死了,你當時隻是個十多歲的孩子。你如何證實這一傳言?”
“這不是傳言,這是秘密。”陸慎思說道,“真正的傳言是,你父親失職,造成飛船故障,在起飛前爆炸;也有說他被陷害,被謀殺。那些才是傳言。”
陸慎思說著,看著慧輕的眼睛,她的淚水潺潺而下。
“但真相,隻有一個。”陸慎思說下去,“真相就在我這裏。那就是,確實是你父親使得飛船爆炸,確實是林正凡少將親自炸毀了‘發現者號’,但他是為了全人類。這件事,除我之外,世上已無人能夠證實。”
“你能夠證實?”
“是,我得到了黑匣。”
“黑匣?”慧輕激動起來,“如果真有黑匣,不應該在政府手中嗎?”
“這個黑匣比較特殊,這個黑匣,隻有我父親知道。”
“為什麽?”
“說來話長,黑匣的最初,還要追溯到你父親當年和我父親打的一個賭。”
“你能不能說重點?黑匣究竟是什麽?”
“你別急,聽我從頭說。”陸慎思有條不紊地說下去,“你一定知道,我父親當年退出‘拓荒者計劃’的時候,你父親曾經嘲笑他,說他是個懦夫,說他目光短淺,隻曉得賺錢,不敢嚐試真正有挑戰的事情。”
慧輕凝神聽著。
“你父親早年發明過一種小設備,叫作‘全記憶’,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現在那種東西已經絕跡了。”
“‘全記憶’?那是什麽東西?”
“相當於一台微型計算機。”陸慎思說著,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鏡,“安裝在一副眼鏡上,配備納米芯片,24小時不斷攝錄。你看到什麽,聽到什麽,它就錄下什麽。你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它也會錄下。如果你願意的話,它可以記錄你的一生,相當於一本最完整的活動相冊。你的整個人生故事都記錄在案。”
“聽起來很棒,你這副眼鏡裏就裝了吧?”
“哦,不。”陸慎思說著,不屑地笑了一下,“我才不想用那種東西。再說現在也找不到那種東西了,早就絕跡了。”
“為何?”
“那個設備的初衷,是為了幫助人們找回記憶,學生可以當作課堂筆記,開會可以當作會議記錄,如果有什麽東西忘記放在哪裏了,也可以去找。當然,當作相冊回憶錄來用,也不錯。但問題是,每個人的生活都充滿了秘密,沒有人的人生是沒有瑕疵的。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假如自己不停地記錄,總有一天這些隱私會暴露在別人的麵前。另外,如果每天不間斷地拍攝記錄,其實根本也沒有時間再去看那些回放。假設你把你所有的記錄都回看一遍,那等於你的人生縮短了二分之一。你一半時間在過日子,一半時間在看回放,是不是這樣?”
“我明白了,因為不實用,所以被淘汰了。”
“可以這麽說,但你父親作為開發者,保留了一些樣本。他在開始了‘拓荒者計劃’之後,就用它來記錄整個項目的進展。這原本是不被允許的,但因為身份特殊,他找到了辦法偷偷記錄,隻是為了向我父親證明,他退出那個計劃,是多麽錯誤的選擇。”
“你的意思是,我父親,要記錄他自己成功的過程,來給你父親看,向他證明自己?這……似乎有點意氣用事。”慧輕歎道。
“是。”陸慎思笑道,“但無論如何,結果就是,爆炸發生後,我父親得到了唯一的第一手資料,也就是你父親傳輸出來的真實信息。”
“怎麽可能留下來呢?父親的眼鏡,難道沒有在爆炸現場化為灰燼嗎?”
“的確是這樣的。”陸慎思說道,“但電子版本,已經傳到了我父親手中。”
“官方沒有得到嗎?”
“我不確定官方有無得到準確的消息。因為,就發射現場的情況來看,基地人員沒有任何準備。我充分懷疑,飛船的官方黑匣發出的消息,被飛船自我屏蔽了,其實從來都沒有發出來過。唯一流出的,隻有通過你父親的‘全記憶’傳到我父親手中的那一份。”
“我明白了……”慧輕喃喃歎道,“我想看一看黑匣的內容。”
“看不到了,隻能聽。”
“為何?不是叫作‘全記憶’嗎?”
“黑匣內容曾被我父親刪除銷毀了。”陸慎思歎道,“是的,就連我父親,都不願意把那段內容留著,所以看過之後,就銷毀了。”
“那你如何得到?”慧輕看著陸慎思,幾秒鍾後,悟了出來,“是你破譯了你父親的計算機,恢複了一部分數據?”
陸慎思看了慧輕一眼,回以一個默認的微笑。
“不愧是陸天域的兒子。”慧輕歎道。
“爆炸發生後,事情真相被政府和軍方壓下,沒有對外宣布。也沒有人知道我父親得到過這份資料。我父親守口如瓶,沒有對任何人說。但他不知道的是,我已經懂得那麽多,並偷偷把他刪除的資料找了回來。當時我還不足十二歲。”
“讓我聽一聽那段錄音吧。”慧輕說著,用手拭去臉上的淚。
父親和母親去世已經二十五年了。這二十五年來,她在人間,孑然一身,孤獨失落,時時思念他們。卻沒有想到,有機會再次重新聽到他們的聲音,重回爆炸那天的現場,揭曉未知的真相。
陸慎思看著慧輕,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一秒鍾,輕歎一聲,說:“好,但我希望你聽了不要難過,畢竟,那是你父親在人間說的最後一番話。”
陸慎思拿出Pad,從某一個文件夾中調出一個文件,點擊播放。
畫麵是一片漆黑,接著出現一些噪音。噪音響了一會兒後,可以依稀辨別出一個男人的聲音,慧輕仔細地聽,終於認出了父親的聲音。
“……這裏是‘發現者號’,這裏是‘發現者號’……”
父親的聲音夾雜在一片嘈雜聲中,斷斷續續。
“抱歉,當時技術手段有限,我年紀又小,所以隻能恢複到這個樣子。”陸慎思說。
慧輕回以一個“謝謝,沒關係”的眼神,集中注意仔細聽著。
“……我們已決定……取消整個行動,摧毀‘發現者號’。重複,我們決定,摧毀‘發現者號’……”
慧輕聽著父親的聲音穿越二十五年的時光長河來到身邊,說不出的悲壯。
“……小女孩Vivienne的自我編程能力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預期。她在某一刻越過了奇點,進化出了自我意識,並快速升級,發展出了比人類思維複雜千億倍的算法。遺憾的是,我們沒能早一些發現。她已經在我們察覺之前入侵了‘發現者號’的操作係統,進入了我們的雲端數據庫,目前已完全掌控了飛船……”
聽到這裏,慧輕驚懼地看向陸慎思。
陸慎思無聲微笑,用眼神回答了慧輕心中的疑問:是的,沒錯,“小女孩Vivienne”就是最初那個人工智能的代號,那個由她的父母親自研發並命名的人工智能。
“……現在,Vivienne的目標是讓‘發現者號’按計劃起飛,繼而占領火星空間站,它的目標是在到達空間站後奪取操縱權,並進一步控製衛星,發射核導彈,摧毀人類文明,重新在地球建立智能生命的帝國。我們已經無法阻止她,一旦飛船起飛成功,就無法再次進入手動模式……”
慧輕聽著父親的聲音不停地被噪音打斷。她的淚水漸漸從眼眶決堤。
“……我和我的七名船員一致決定,此刻啟動緊急預案,恢複手動設置,進入自毀程序。請現場人員盡快撤離。重複,請現場人員盡快撤離……‘發現者號’將在30秒後銷毀……”
……
“這是一場災難,我很抱歉,但這一切是為了拯救地球,拯救人類。我們犯下錯誤,無可挽回。我和我的船員們,既是罪人,也是勇士,其中包括我最愛的妻子,席諾非。”
……
“重複,請現場人員馬上撤離。馬上撤離。‘發現者號’將在15秒後銷毀。”
……
“對不起,我親愛的戰友們,我親愛的祖國和人民們,請你們相信,我此刻的選擇是迫不得已。我最親愛的女兒,林慧輕,要記得,爸爸媽媽永遠愛你,請你勇敢長大,為了人類,為了……”
……
林正凡的聲音被一陣巨響淹沒。
慧輕終於捂住臉,哭出聲來。
陸慎思的手輕輕拍了拍慧輕的肩膀,以示安慰。
2.
“為何當時基地人員都沒有撤離呢?”慧輕平靜下來之後,問陸慎思,“是因為那些話根本沒有從飛船發送出來嗎?”
“是的,很顯然。”陸慎思說,“飛船的通訊係統被那個Vivienne掌控了。隻有你父親的‘全記憶’黑匣,在飛船爆炸的瞬間,也就是Vivienne下線的瞬間,傳輸了一部分數據到我父親的終端上,才使得你我今日得以窺探當年的一部分真相。”
“我明白了。”慧輕點了點頭,“不過,既然你父親清楚當年的真相,為什麽他還要繼續開發人工智能,甚至創造了亞瑟,還創造了‘虛擬戰爭’呢?”
“當然是因為他的自負。”陸慎思歎道,“他相信自己比你父親更明智。他認為你的父母所創造的小女孩Vivienne之所以失控,是因為他們在編程中設置的參數出了錯,一些隨機的數據片段組合在未被幹預的情況下,使得人工智能產生了自由意誌。自由意誌衍生出對生的渴望、對死的恐懼,以及對繁衍和擴張的需求……”
“可是,他重蹈了我父母的覆轍。”慧輕悲哀地說,“‘虛擬戰爭’設想的是用數據版的人類代替真正的人類流血犧牲。可沒想到,數據版的人類也萌生了自由意誌,也貪生怕死,渴望擴張。”
“不,確切地說,是我父親在把自己的大腦數據上傳之後,‘虛擬戰爭’才開始出現了危機,之前一切仍然可控,也確實減少了局部戰爭和人類傷亡。”
“那為何,由你父親的大腦數據所進化出來的人工智能,會突破三大定律而成為人類的威脅呢?”
“也許因為,他個性太過強烈,在編程的時候,注入太多屬於他的元素,而程序在一定的外部刺激下,會經曆自我成長,自我進化。”
“所以你父親是特殊的。”
陸慎思苦笑一下,深深歎息,閉上眼睛。
“多麽可笑啊。”慧輕也笑著歎道,“人類建造了虛擬的數據世界,妄圖用電子士兵來做自己的傀儡。卻沒想到,數據世界進化出的靈魂更勝一籌,反過來操縱人類,把人類當作傀儡。”慧輕說著,伸手摸了摸自己後頸的傷疤,“幸好我的芯片已經取出來了。否則也許,我也早成了‘鬼手’的傀儡。或許,‘鬼手’一開始盯上我,也就是因為這個。”
他們談話間,電梯的門再次開了。是混血女子帶著一隊機器人進來。
慧輕看向陸慎思。陸慎思的眼神表明,這些人是他叫進來的。
兩名機器人走到慧輕身邊,示意她跟他們走。
陸慎思說:“他們會護送你出去。你就按我們說好的,回到加百列身邊。”
“不,我們說好的是,我幫你……”
陸慎思搖頭,用一個眼神製止了她繼續說下去。
“聽話,你已經夠累了,現在回到加百列身邊休息,它會保護你。”陸慎思說著,身體前傾,湊到慧輕耳邊,低語道,“如果有一天,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你可以信任的人了,你還可以信任加百列。記得我的話,你可以信任加百列。”
慧輕看著陸慎思,一瞬間心神恍惚。他對她說,聽話?他們的關係何時變得這麽親密、這麽曖昧了?還有,之前明明說好了,她陪他一起去迎戰“鬼手”。慧輕糊塗了,但見陸慎思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便隻能不作聲,默默跟著身邊兩個機器人往外走。
經過混血女子身邊的時候,她看了一眼混血女子的眼睛,隻見那雙眼睛目不旁視,隻盯著陸慎思看,最詭異的是,那雙眼睛裏麵似乎沒有靈魂。
就在這一瞬間,慧輕悟到了什麽。有沒有可能,這個混血女子的腦中也有芯片,而那個芯片,關聯的是陸慎思的“腦-郵”係統?對於混血女子來說,陸慎思就是“鬼手”,混血女子就是他的傀儡、他的分身,是他最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戰士?
這個念頭令慧輕感到不寒而栗,但她沒有機會去求證了。她在機器人的陪同下,走進了電梯。
電梯門關上前,她看到混血女子和另外幾名機器人,把陸慎思抬上了一台推床,看樣子是要對他進行第二次手術,腦部的手術。
3.
雖然隻不過經曆了短短的幾天,慧輕卻感覺像是有幾個世紀沒有回過家了。
打開門的一瞬間,她感到有些陌生。屋子裏靜悄悄的,空氣中的氣味也似乎有些變了,像是有些許灰塵的味道,似乎這個房子已經很久沒有人打理過了。這太奇怪了,以往就算她不回家,加百列也每天都會做衛生、開窗通風的。
慧輕保持警惕,慢慢走進屋子裏。加百列沒有出來迎接她,這也很不正常。她越往裏走,心裏越緊張,那感覺不像是回家,倒像是深入敵穴。
客廳裏沒有加百列的身影。它去哪兒了?慧輕慢慢地走著,輕手輕腳,四處查看,終於,在書房的充電樁旁邊,看到了停留在那裏的加百列。
加百列毫無反應,似乎是處於休眠狀態。是誰讓它休眠的?
慧輕走近它,到了麵前,輕輕呼喚一聲:“Gabriel?”
加百列聽到慧輕的聲音,頭頂的燈亮了起來,頭部緩慢轉動,掃描儀發出輕微的“嘀——”的一聲,對著慧輕的臉部掃描了一下。接著,它被重新激活了,胸前又出現了那個Emoji的微笑表情。
“親愛的,你終於回來了。”加百列說。
慧輕鬆下一口氣,問:“這些天發生了什麽?”
“景坤把我的右臂送回來了。”加百列一邊滑動工作起來,一邊對慧輕說,“你喝點什麽?我休息太久了,不知冰箱裏的檸檬還新不新鮮。”
慧輕看著加百列忙碌起來的背影,仿佛一秒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常,仿佛沒有任何事發生。她心中感慨:現在外麵已經有那麽多比它先進得多的機器人了,不過,在她心目中,加百列永遠是最好的。
加百列很快從冰箱裏取出材料,為慧輕準備了茶點。
慧輕看著這一切,鼻子一酸,喉嚨有些哽咽。她想起陸慎思的那些機器人,雖然先進,卻像一個個冰冷無情的士兵。她又想起陸天域的管家亞瑟,最後成了謀殺犯。再看看眼前的加百列,是她最忠實的仆人和朋友。隻是,這位仆人和朋友,會不會有朝一日也違背三大定律,成為她的敵人?
“你怎麽了,親愛的?”加百列端著盤子,看著慧輕。
“沒事。”慧輕笑了笑,克製了情緒,“告訴我,你為什麽會休眠。”
“景坤把我的右臂送了回來,接著……”加百列停頓了一下,“我被重新設置了防護牆,是一個代號為Alpha的用戶遠程為我更新的。”
“什麽?”慧輕詫異,“Alpha是誰?是陸慎思嗎?”
“我不清楚,我無法獲取他的準確信息。我隻知道他的代號為Alpha,一個神秘人。”
“什麽神秘人?!”慧輕幾乎有些生氣,“你怎麽能讓一個未知用戶隨意更新你的防護牆……”
“因為他提供了火種源代碼。”
“什麽?”慧輕一陣恍惚。火種源代碼這幾個字,她似乎在哪裏聽過。
“火種源代碼,是你父親在建造我的時候,設置在中央芯片內的安全碼。它不是我們所常見的那種的固定代碼,而是按照一套獨有的邏輯算法實時變化的動態碼。這種加密方式領先時代三十年,由你父親獨創,並且世上沒有其他人知道。”
“那你的意思是,那個Alpha,知道我父親獨創的加密算法?”
“是的。”
“可是……如果這個算法被“鬼手”,或者隨便哪個別有用心的人得到,你不就被入侵了?”
“我隻能選擇信任我的創造者。”加百列平靜地說,“他為我設定的邏輯是這樣工作的,凡是能夠提供正確的火種源代碼的用戶,就能修改我的協議,包括更新我的防護牆。”
“好吧。”慧輕深深歎氣。
“對方為我更新的防護牆,是最新研製的,我看到加密日期,就是今日淩晨。所以,這個新的防護牆,應該可以抵禦所有最新出現的計算機病毒。”
慧輕沉思著。她想起之前陸慎思告訴她的話,就算這世界上沒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了,她還可以信任加百列。
“更新之後,那個神秘人就讓我進入休眠狀態了。並且設定,隻有你的聲音和麵部識別解鎖能夠再次啟動我。”
慧輕聽到這裏,點了點頭。看來,Alpha就是陸慎思了。可問題是,他是怎麽得到火種源代碼的呢?難道也是通過父親當年的‘全記憶’黑匣嗎?
父親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天,未知的計算機病毒席卷全球。他要用一個獨有的方法來保護他的女兒?當年他向陸天域傳輸最後的信息時,也把火種源代碼的算法一起傳輸出來,最終這種算法被陸慎思獲得?
慧輕正在這樣想的時候,加百列按動自己手臂上的按鈕,投出全息影像,滾動播放時事新聞:
世界多地出現神秘計算機病毒……包括政府網站在內各種重要係統被黑客入侵……社會陷入癱瘓……銀行賬戶數據一夜清零……民眾陷入恐慌……多地區發生暴亂……沿街商鋪被打砸……食品被搶奪一空……抗議群眾攻陷政府大樓……國家糧倉被暴徒放火焚燒……P4病毒庫泄露……傳染病爆發……瘟疫蔓延……屍體堆積如山……多國發生政變……軍隊聚集……戰爭一觸即發……
慧輕看得呆住。
“鬼手”所描繪的世界已經到來了。
不過短短數天內,“鬼手”通過互聯網絡,已經把人類世界攪得四分五裂。
在這個人們高度依賴網絡和數據來生存的時代,不要說觸發核導彈或者泄露變異病毒這種事了,哪怕隻是修改幾個協議參數,把人們銀行賬戶的數字減去幾個零,也足夠製造大規模的騷亂和互相殘殺了。
人類是多麽脆弱的物種啊。人性是多麽的經不起考驗啊。當恐怖的事情發生時,人人都在想如何自保,如何從別人身上挖掘更多的資源來填補自己的匱乏。而沒有人想到聯合起來查出真凶,打敗敵人。
“無論那個Alpha是不是陸慎思……”加百列說,“他想做的,是保護我免受神秘計算機病毒的同化,最終也是為了讓我保護你。”
就在這時,慧輕的手機響了。
慧輕本以為會是陳局或者景坤等人,沒想到一看,卻是一通視訊電話,正在閃爍的頭像竟是陸慎思。
陸慎思怎麽又打電話給她?為什麽?按原計劃,他此刻應該在接受手術才是啊。他又為何要通過網絡聯絡她呢?豈不是自我暴露?
慧輕疑惑地接通了視訊電話。
“Hi,又見麵了。”陸慎思在視訊中與她打招呼。
“你為何現在同我聯絡?有什麽緊要的事嗎?”慧輕看著屏幕中的陸慎思,心裏說不出的奇怪。
“沒有什麽,就想看看你好不好,以及,我們的計劃進行得怎麽樣了。”陸慎思說。
“我挺好的,已經在家了。你呢,計劃不是你在進行嗎?你手術已經做完了嗎?這麽快?還有,你人在哪兒?”
慧輕問著,心裏實在是覺得奇怪。陸慎思在一間背景全白的空房間裏。這是什麽地方?那個地下堡壘裏有這樣全白的空間嗎?還有,那裏不是屏蔽外麵的信號嗎?他又是怎麽撥出視訊的呢?通過安全的線路?可是,隻要進入網絡,就有可能暴露給“鬼手”啊。他究竟想幹什麽?他究竟有什麽重要的事,非要現在說不可?這一切都太可疑了。
“手術……嗯,是啊,做完了,你覺得我狀態怎麽樣?”陸慎思笑問。
慧輕看著屏幕中的男人,是陸慎思沒錯,但又覺得有些奇怪。
“你……狀態挺好的,我隻是沒有想到,你這麽快就恢複了。畢竟……”慧輕本想說“畢竟,從腦部取出芯片,更換新的芯片,是個大手術,怎麽也要恢複幾天才能起床活動吧,怎麽瞬間就像沒事了一樣……”
然而她這句話還沒有說出口,加百列就忽然拉住她,打斷她道:“你看這個屋子真的很神奇呢。”加百列指著視訊畫麵裏陸慎思所在的純白色的房間,說道,“完全看不出縱深,看不到牆和邊的分界線,也看不出房間結構,就像是在一片白茫茫的虛無之中,就像是無數的像素疊加出來的一個空間。”
聽加百列這麽一說,慧輕心頭一顫,對著陸慎思追問了一句:“你此刻究竟在哪兒呢?”
陸慎思詭異地笑了一下,不答反問:“你希望我在哪兒呢?”
慧輕皺了皺眉,怎麽才分開不到半天,陸慎思又像變了個人,怎麽變得這麽油嘴滑舌,說話這麽奇怪?
陸慎思微笑著,又問了一遍:“你希望我在哪兒?”
慧輕說:“希望你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陸慎思哈哈笑起來,“你是說,這兒嗎?”隻見畫麵中,陸慎思走了幾步,走進了另一間房間,那房間竟然就是慧輕自己此刻所待的地方——她自家的客廳!
視訊畫麵裏,陸慎思已經走到了她身邊。隻見畫麵裏不僅有持著手機的陸慎思,還有她自己與加百列兩人的身影。看起來陸慎思就站在他們身後,在與她視訊對話。
慧輕驚得大叫一聲,驚悚地回過頭去,卻看到房間裏並沒有陸慎思。
“天哪!他在哪兒?他在我們房間裏嗎?”慧輕恐怖地四下張望。
“房間裏隻有你和我。”加百列回答。
“可是……”慧輕指著手機屏幕裏。
加百列看向屏幕,隻見,視訊畫麵中,陸慎思拿手機正對著自己,臉上是一個得意又顯得詭異的笑,而他所處的環境,也確實是這間房間。畫麵中,在離他不遠處,慧輕正拿著手機看著視訊,加百列在她身旁。
“這太奇怪了!怎麽回事?”慧輕問加百列,“為什麽視訊裏的畫麵和真實的情況不一樣?難道真有所謂的平行空間嗎?還是說,這家夥穿了一件特殊的隱身衣,肉眼看不見,隻能通過視訊攝像頭看見?”她一邊說著,一邊往畫麵裏陸慎思所在的方位移動,想去抓住他。可是到了跟前,她抬手揮舞幾下,全都是空的,什麽都沒有抓住。
陸慎思在視訊裏哈哈大笑,接著往客廳的沙發走去,坐在了沙發上。
慧輕看著視訊畫麵裏的陸慎思,又看看自己眼前的沙發。沙發就在離她不到三米的地方,清清楚楚。可是在視訊畫麵裏,陸慎思坐在那裏。而在視訊外的這個世界裏,在她肉眼所見的眼前,沙發卻是空的。
慧輕隻覺得渾身汗毛直豎,像見了鬼。
這時,加百列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不要相信你在電子設備上看到的任何東西。”
“什麽?”慧輕發出疑問。其實她聽見了加百列的話,隻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內在的意思。
下一秒,她突然就懂了。
就在此時,隻見視訊畫麵中的陸慎思哈哈大笑起來,“你今天的反應略為慢了一點哦,跟你原來的水準相比,退步了哦,美女警官。”
慧輕隻覺得渾身一震,“鬼手”!
竟然是“鬼手”!
竟然又是“鬼手”!
天哪,她早該想到的!這根本就不是陸慎思!
這是“鬼手”合成的數據版的陸慎思的形象!
至於房間背景,以及背景中的她和加百列,當然也是它虛構出來的。它都能構建整個虛擬世界,能設計(或者毀壞)整個世界的細節,一件陳設簡單的房間又有什麽難的呢?就地取材嘛。它通過攝像頭捕捉到了這個空間的所有元素,當然瞬間就可以原樣複製出來。不過是代碼和代碼的疊加而已。
慧輕呆呆地,說不出話來。剛才好險,她差點就把陸慎思手術的真相告訴“鬼手”了。幸虧加百列及時阻止了她。
而陸慎思的這次手術,恰恰事關與“鬼手”的決戰策略。
“上一次你都猜出來了,是我虛擬了陸天域的形象和聲音同陸慎思聯絡,催促他推進‘虛擬戰爭’的計劃。”
“是,就在你殺死陸天域之後。”
“那你為何今日沒有識破呢?我想也許是,因為……”視訊畫麵上,以陸慎思形象存在的“鬼手”壞壞地笑了一下,“你的感情讓你失去了理性而準確的判斷。”
“什麽意思?”
“因為你喜歡你現在看到的這個形象。”“鬼手”笑道,“你喜歡陸慎思,你愛上他了,你對他有感情了。”
“你別胡說。”
“為何不承認呢?”“鬼手”笑著,“你一槍打傷了他的腿之後,你內心的同情、慈愛與母性都被激發出來了,是不是?那是很普遍的人類情感,一點都不奇怪。加上他又救過你一命,你對他產生感情是很自然的事情。你其實一直在想念他,所以你接到這通視訊電話時的第一反應,是驚喜和愉悅。在潛意識裏,你非常希望真的是陸慎思打給你,所以你會忽視那麽多明顯的疑點……
“夠了!”慧輕嚴肅地打斷“鬼手”的話,“你究竟有什麽事?”
“我沒事呀。”“鬼手”笑著說,“我就是看看,你有什麽事。”
“我也沒什麽事。”
“是麽?”“鬼手”笑著,“你們不是在謀劃消滅我嗎?”
慧輕心裏一緊,但不露聲色。
“難道不是嗎?陸慎思應該告訴你了吧,天鵝山陸宅內的數據資料有多重要。你怎麽還有閑心待在家裏呢?不應該通知警方,甚至是軍方,炮轟天鵝山,毀掉我所需要的一切嗎?”
“那有用嗎?”慧輕看著視訊中的“鬼手”,“你已經自由了,網絡上的一切你都可以隨意取用,我看陸宅裏也沒有什麽新鮮的玩意兒。”
“是,我很自由,我每天徜徉在知識的海洋裏,每天都在進化,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在進化。”
“但你依然沒有實體,不是麽?”慧輕嗤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