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間之道02

慧輕聽著這一切,渾身顫抖,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靈魂存在。

“你現在又打算怎麽樣呢?”慧輕恨恨問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

她一邊說,一邊更用力地掙紮起來。

她已經不知道還能不能稱麵前這個男人為人。他是半人半鬼,半人半獸,半人半機器。他沒有靈魂,沒有心。他隻是一團熊熊燃燒的欲望,一個惡靈。

“為什麽不放過你?哈哈哈哈……”男人說著又爆發出一陣邪惡的大笑,“自然是因為,你身上流著林正凡的血,他那個家夥,素來就是我的競爭對手、我的仇敵,還曾經壞過我的好事。我不放過你,自然是要你替你父親贖罪了。”

“你說什麽?我父親他有什麽罪?”

男人不理睬慧輕,隻顧自己說下去:“還有,留著你,早晚你也是要壞了我的好事。對我來說,你,林正凡的女兒,是最大的威脅,最大的敵人。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成功了。不過沒關係,現在也不過是晚了一步而已……”

就在男人說話間,慧輕發現,車速已經提升至180碼,正在高速路上超越無數的車輛飛馳著。他打算幹什麽?她驚懼地看看男人,又看看窗外。

突然間,她明白他要幹什麽了。車子正在極速駛向濱海大道轉天鵝山道路口,陸慎悠連人帶車墜海的地方。他想如法炮製再製造一次墜海車禍。

顯然,慧輕此刻的了悟也被男人看在眼裏,隻見他笑道:“不必替我擔心,美女警官,就像你說的,我腦中的芯片早已下載好了潛水程序。另外,我不需要陸慎思的意識來操縱這句肉體。別忘了,我隻是一條代碼而已,或者就像你理解的,隻是一個計算機病毒而已。我不需要氧氣。我可以等你在水下溺斃之後,再慢悠悠地解開你的手銬。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你死亡的真相,就像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你父母死亡的真相。”

男人說完,坦****地看著慧輕的眼睛,一抹淡笑掛在唇邊,勝利在握的樣子。

慧輕知道自己此刻孤立無援。這是她第二次和“鬼手”麵對麵單獨交鋒,但這一次,不會再有其他人來救她,也沒有人趕得及來救她,她隻有靠自己。

眼看飛馳的車子已經快要接近濱海大道和天鵝山道轉彎口,那個監控盲區,那個缺口,就快出現在眼前。

她對身邊的男人說:“作為一個人類,我輸給你,我並不丟臉。我承認,未來是屬於你和你的同類的。人類太自以為是,從他們創造出人工智能的那一天起,他們就應該料到有今天的。我為我的同類們感到抱歉。”

男人聽著慧輕這幾句話,眼中流露出稍稍的遲疑和困惑。

慧輕繼續說:“我甘願赴死,唯有一個請求,作為人類,我仍然持有自己的信仰。”她說著,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頸上的項鏈,“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項鏈,它的墜子是一枚金色的十字架,這條項鏈寄托著我對他們的思念,以及對人類造物主的敬畏。我希望,在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能夠手握著這枚項鏈墜子,禱告一分鍾。這是我在這個世界,最後的心願。你,可以理解嗎?”

男人看著慧輕,伸過手來,把她的項鏈拉起來,把那個項鏈墜子從她的衣服裏拉出來。隻見黃金十字架閃著黯淡的金光,卻自有一股莊重的威嚴。

男人盯著十字架看了片刻,仿佛認識到了什麽,於是他說:“好,我答應你這個最後的心願。”

男人說完,放開了慧輕的左手。

慧輕的右手仍然銬在車門上。她的左手被解脫出來之後,她用左手輕輕握住胸前的黃金十字架吊墜,閉上眼睛,開始默默禱告。

然而下一秒,她忽然以極快的速度,把左手伸向自己身體的右側,從皮帶上抽出了手槍,這天早晨陳彪特地囑咐她佩上的微型手槍,蜂鳥S33型。

見到慧輕猛地抽出手槍對準自己,男人下意識地抬手擊擋,就在慧輕扣動扳機的那一刹那,把慧輕的手擋開了。

電光火石間,子彈已經射出。本來要射向男人頭部的子彈,結果打在了男人的膝蓋上。鮮血頓時濺滿了後車座。

隻聽男人大叫一聲,痛苦地俯下身去。

慧輕拿著手槍,還要往男人的頭上補第二槍,卻見男人表情痛苦,艱難地抬起頭,看著她說:“別,等等,林警官,是我……陸慎思。”

慧輕驚訝地看著對方,似乎就在一瞬間,他的眼神、語氣,都變了。

“是我,求你,信我……”

6.

“別開槍,是我,是我……”男人痛苦地懇求著,一手捂住自己不停流血的膝蓋,一手求饒般地舉在自己的臉前,擋在槍口前。

慧輕的直覺本能告訴她:這個男人,的確是陸慎思。

就算此刻他膝蓋中彈,也許下半輩子都要拄著拐杖生活了,但他的雙手仍然是自由的,他的格鬥能力也還在,他完全可以反製她的。如果說“鬼手”還在控製著他的“腦-郵”係統,操縱他從她手裏奪槍實在是太容易一件事,畢竟她仍然隻有一隻手可以活動。那麽,此刻他放棄奪槍的機會,隻是一味地抵擋、求饒,隻能說明,“鬼手”突然下線了。

慧輕不敢大意,保持著警惕,把槍從左手換到右手。她用被銬住的右手持槍,然後快速地用左手從褲兜裏拿出手銬鑰匙,給自己解下手銬。

整個過程,陸慎思一直半低著頭,保持著原先那個動作。這個幾秒鍾前還囂張跋扈,想要置她於死地的男人,瞬間又變成了另一個人,另一幅模樣。他的膝蓋骨被子彈打穿了,慧輕驚訝他竟然還能堅持著沒有暈死過去,也沒有痛得大喊大叫,不禁生出了一絲惻隱之心。

但她仍然當機立斷,迅速把手銬反過來銬在了陸慎思的雙手上。陸慎思也不反抗,由她銬住。慧輕看到陸慎思神情痛苦,麵色蒼白,額頭上全是汗,呼吸也不順暢了,知道他應是疼得厲害。他的腿傷需要馬上動手術,否則後果堪虞。

她二話不說,爬到前麵的駕駛艙,把車子調回到手動駕駛模式。

車子繼續前行,在接近濱海大道轉天鵝山道的監控盲區時,慧輕高度緊張,屏息凝神,握緊方向盤,降低車速。

隻聽陸慎思在後座艱難地發聲:“沒事……放心……是我……”

慧輕從後視鏡裏快速地看他一眼,隻見他幾乎要暈倒在座位上,被銬住的雙手上全是血,人快要昏迷過去。

車子終於平穩地開過了那個盲區。陸慎悠衝出護欄墜海的缺口還在那裏。車子駛過後,慧輕長籲一口氣,閉了閉眼睛,放下心來。

這時,隻聽後座的陸慎思說:“永生路……2020號……你去過的……”他說話吃力,聲音極其虛弱,話語斷斷續續。

“你說什麽?”慧輕一邊駕駛,一邊從後視鏡裏看陸慎思。

“那個……地下建築……你我上次……見麵……的地方……永生路……2020……號……”陸慎思說完,就昏了過去。

慧輕駕著車在天鵝山道前進,她有幾個選擇,可以聽陸慎思的話,把車開進那座地下堡壘;或者可以把車開回警局,把陸慎思交給陳局;或者可以重新上天鵝山陸宅;或者可以回自己的家,去找加百列。

這四個地方,位於四個不同的方向,也可能導致四種不同的命運和結局。前方就要到高速路的分叉口了,她必須馬上做出決定。

就在這時,她突然想起,在地下堡壘的那一夜,陸慎思曾對她說過:“外麵那個世界的我和現在這個我,可能很不一樣。你一定不要相信外麵的那個我。”

這句話當時迷迷糊糊,半信半疑,現在看來,實在令人不得不信。

陸慎思的意思顯然是,隻有在那個地下堡壘,他才能屏蔽“鬼手”對他的入侵和控製,他才能做回他自己。而現在,可能隻是因為極度的疼痛產生的刺激,激發了他強烈的意識,使得他暫時擺脫了“鬼手”對他意識的淩駕和操縱。

那麽,隻有回到那個地下堡壘,才能讓陸慎思真正做回他自己。她也才有可能把當年的真相問清楚。而去到其他任何地方,任何有網絡覆蓋的區域,都有可能讓“鬼手”重新上線,而陸慎思有可能永遠在精神上死去了。

慧輕這樣想著,在高速分岔路口,駛上了開往永生路的方向,並踩足了油門。她要趕在“鬼手”重新通過陸慎思來操縱這台車之前,進入安全的區域。

此刻,車輛往北行駛。北方的天空正醞釀著一場暴風雨,窗外風聲呼嘯。

她胸前那枚黃金十字吊墜正貼著她心口的位置,十字架上沾滿了陸慎思的血。

她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心中的知覺卻在這枚十字架上。

這是父親和母親留給她的遺物,也是信物,曾經它保佑過她,拯救過她的生命。今天,它又再次保佑了她,拯救了她的生命。

——那麽,就請再賜給我一些力量與智慧,再次保佑我吧。

慧輕在心中默默祈禱。

——我知道這是一次賭博 ,也許是一次有去無回的征途。但這是我最後的機會,去弄清當年的真相,也是我最後的機會,去直麵我的仇敵。

車子在路上急速飛馳,前方天空的烏雲越來越濃密。

帶血的十字架卻閃爍著溫暖的金光。

7.

慧輕把車開到永生路,遠遠就看到了那棟灰色的建築。

她把車從那個地下車庫的入口開進去。

和上次一樣,車庫入口仍然無人看守,她沿著螺旋式下降通道一層一層地往下開,心裏沒有了上一次那種忐忑,反而隨著越來越深地進入地麵,心裏生出了一股篤定感。進入地下,意味著“鬼手”跟不進來了。她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後座的陸慎思,他還在昏睡中。希望他能挺住,她心中默禱。

當車子下降了約十層之後,前方突然出現了一道閘門。

慧輕一怔,這和上次的情形不一樣啊,她想,怎麽多了一道門?

她把車停在閘門前,等候了一陣,不見有任何反應。她按了按車喇叭,鳴笛聲極為響亮,在通道裏產生巨大的回聲。但閘門仍然沒有反應。

她下車,看到閘門旁邊的牆上有一個紅色的按鈕,她按了一下,隻聽整個空間回**起一個機械性的女聲:“人臉識別未通過。”

她不甘心,又按一下,那個女聲再次重複:“人臉識別未通過。”

她明白了,自從她駕車進入這個空間之後,各處的攝像頭就在對駕駛室內的人員進行人臉檢測,當發現駕駛員不是他們內部人員之後,這道閘門就會關閉,把外來車輛和人員攔在此處。

她回到車上,推了推陸慎思:“你醒醒,這邊怎麽進去?”

陸慎思沒有反應。

“喂,醒醒,這樣我們進不去。”她再次推他。

陸慎思仍然沒有醒來。

奇怪,如果是因為疼痛過度而昏過去,不至於完全醒不來?難道他腦中的芯片被“鬼手”入侵過之後,產生了其他副作用?

慧輕越來越焦急,但也沒時間去糾結了。她想把陸慎思搬到前座來,試圖用他的人臉來通過。但無奈陸慎思身高腿長,體重超過150斤,她推都推不動他。

無計可施之下,她決定冒險了。她坐回駕駛艙,將車往後退,退了十多米後,停下,然後重新踩下油門,往那道閘門衝去。

就在這一瞬間,閘門卻緩緩開啟了。

她嚇得趕緊踩下刹車,車子在要撞到閘門前一刻,刹停了。

閘門緩緩開啟後,從裏麵走出來一個人,是上次那名紅發混血女子。

慧輕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混血女子也還是和上次一樣,一張冷漠臉,走近車窗看看慧輕,又看看車後座,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陸慎思,大驚失色,立刻警惕而憤怒地看向慧輕,從腰間抽出手槍對著慧輕。

慧輕料到會這樣,無奈地舉舉雙手,說:“我是為了救他才來的,他需要馬上做手術,你快帶我們進去。”

混血女子猶豫了一下,用槍指了指車子外側,示意慧輕下車。

慧輕便老老實實下車。

混血女子又用槍指指車後座。慧輕聽話地打開後車門,坐了進去,和陸慎思擠在一起。

混血女子坐進駕駛艙,把車飛速開起來,又往下開了十幾層,很快就來到了上次那個電梯大廳。

混血女子用手表中的對話裝置和別人嘰裏咕嚕說了幾句。這是慧輕第一次聽到混血女子開口說話,才確定她不是一個啞巴。但混血女子說的話她卻聽不懂,是一種她完全沒有聽過的語言,她甚至不能確定那屬於哪一個大洲的語言。

慧輕還怔愣著沒反應過來,隻見那幾部電梯同時到達了,門同時打開,每部電梯裏出來三四個人。慧輕嚇壞了,因為那些人,全都是機器人。

那是比加百列先進許多的智能機器人,體態和行動力已經非常接近真人,隻不過通體金屬。他們彼此說一種奇怪的語言,混血女子就是用那種奇怪的語言和它們交流的。十幾個機器人聽混血女子一番交代之後,其中四個人合力把陸慎思從車裏抬起來,又有一個機器人變化了形態,變成一張推床。那四個機器人把陸慎思擱到推**,快速推走,進了電梯。

整個過程,在幾十秒內完成。慧輕看傻了。

她從來不知道,陸慎思的企業已經把機器人開發到這種程度了。而公眾對於機器人的了解,尚且停留在加百列那種程度。

人工智能和超仿真機器人的結合,再加上批量生產,這簡直是一支智能軍隊,秘密的智能軍隊,陸慎思究竟想幹什麽……

慧輕還在怔愣著,她感覺有什麽東西抵在了她的肩上。

轉過頭來,她看到混血女子舉著手槍,冰冷的槍口抵著她。

慧輕自己口袋裏也揣著那把蜂鳥S33,然而她剛要把手伸向口袋,一個機器人已經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接著另一個機器人上來抓住了她另一個手臂。

兩個機器人二話不說,押著她往一台電梯走去。慧輕回頭看著那混血女子。混血女子保持冷漠,舉著槍,目送她被機器人押送進電梯。

8.

慧輕躺在**,望著純白的天花板,忽然想發笑。

誰能想到,她這麽快就重新回到了這個地下洞穴。

這間屋子,似乎就是她第一次來到這裏時,朱紅曾經帶她來過的客房。

此刻,朱紅在哪裏呢?那個混血女子在做什麽呢?陸慎思又如何了呢?這個龐大的地下堡壘,究竟藏著多少秘密?也許,陸天域被殺,不過是一盤大棋中一個微小的變動,而她也不過是別人手中的棋子罷了。

慧輕這樣想著,閉上眼睛,深深歎息。

她又想,陸慎思膝蓋那個槍傷,應該不至於要了他的命,此處想必有完善的醫療設備,此刻手術應該已經完成了吧?

慧輕抬起手腕看時間,從她進到這裏,已經過去整整四個小時了。她被關在這間屋子裏已經整整四個小時了。期間有人送來一身幹淨的衣服,全白的緊身衣和長褲,和這裏工作人員的著裝一樣。衣服正是她的尺碼,她換下了身上沾滿血汙的衣服,看著鏡子裏一身白衣白褲的自己,感覺自己也變成了這裏的一員。

接著又有人送來一個餐包,餐包裏是一個漢堡,一瓶水。漢堡極小,還沒有一隻傳統的廣式月餅大。她從沒見過這麽小的漢堡,心想墊墊饑也好,便咬了一口,結果才嚼了一下就吐掉了,太難吃了,味道太怪了,她從沒吃過這麽難吃的東西。她憤憤地把剩下的漢堡扔進了垃圾桶。

屋子裏沒有任何電子信號,她的手機根本無法使用。正對著床的牆上有一台LED電視,打開,全是電影點播,從上世紀初最早的黑白默片,到最新的院線大片,一應俱全。她打開《星際穿越》,看了一會兒,又關掉了。幾十年前的老片子,每每觸動她的感傷。墨菲至少在年邁的時候,等到了她的宇航員父親回家。可是她自己的父親,卻永遠隨著“發現者號”消失了。

她躺著不動,因為她知道,她在這裏的一舉一動都會受到監視。有種人工智能程序甚至可以通過她選擇觀看的影片、她打哈欠和眨眼的次數、她的神情和姿態,來分析推導她的內心活動。那麽,最保險的是,什麽都不做,就躺著。

就在這時,又有人敲門。她以為還是送水送食物的,就喊了一聲:“請進。”心想,假客氣什麽?不喊“請進”,你們該進還是會進。

她仍躺著沒起身。從她的角度看不到門口。門開了,她沒聽到腳步聲,卻聽到一陣很輕微的機械輪子滾動的聲音。

她下意識地起身,往門口方向望去,接著驚呆了。進來的人竟然是陸慎思,他坐在一台電動輪椅裏,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毫發無損的樣子。

“你……”慧輕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恢複得也太快了。手術已經完成了?為什麽那條受傷的腿看起來毫無問題。精神也恢複了?剛做完手術難道不應該躺著休息嗎?

陸慎思像是看出她的疑問,輕輕拉起自己的褲腿。

慧輕看到那褲腿下麵,瞬時捂住嘴,差點尖叫。

那褲腿下麵,空****的,隻有一根金屬支架,撐在鞋子裏。他的右腿,從膝蓋下麵,截肢了……

“射擊距離太近,膝蓋整個被打碎了,血管、神經、骨骼,開放性創傷,再晚幾分鍾,我命就丟了……”陸慎思淡淡地說道。

慧輕聽了,麵色煞白,下意識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不,謝謝你。”

“什麽?”

“你不用說對不起,反而是我,應該說謝謝你。”陸慎思輕聲說道,“謝謝你把我送回來,路上沒有耽擱;也謝謝你信任我,聽了我的。如果你沒有把我送到這裏,而是送到別的什麽地方,哪怕是送到市裏最好的醫院,我都有可能死了。”

“為……為什麽?”

“即便不是因為腿傷失血過多而死,也會因為別的原因而死,即便不是肉身死了,精神也會死。想要我命的人,你應該已經知道是誰了吧?”

“所以,那一切,都是真的?”慧輕既後怕,又感慨,聲音顫抖,“在車上的時候,你被……被……那個……”

“是的。”陸慎思沉聲應道。

“那你……”

“此處不便多談,你跟我來吧。”

慧輕看著陸慎思,頓了頓,走上前去。她剛想幫著推陸慎思的輪椅,輪椅卻轉了個圈,自己前進了。慧輕緊步跟在後麵。隻見陸慎思並沒有用手,或者任何遙控裝置控製自己的輪椅。

“腦-郵”控製,慧輕想,陸慎思腦中的芯片還是真是無比好用。但那也成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鬼手”用以操控他的工具。

陸慎思的輪椅快速前行,慧輕緊緊跟在後麵走,有些吃力。她心裏有一大堆的疑問,卻不知從哪一個開始問起。

兩人進了電梯,一下子靜了下來,她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卻是:“你們這兒的漢堡是什麽做的?怎麽那麽難吃!”

陸慎思看了慧輕一眼,略微差異,“他們給你吃漢堡了?”

“是啊。”慧輕看著陸慎思的表情,有點緊張起來,“怎麽了?那漢堡有什麽講究?不能吃?有毒?”

“不是,不是,沒有。”陸慎思說著,臉上倒有些忍俊不禁。

“那到底怎麽了?”慧輕好奇。

“那個……不是漢堡。”陸慎思微笑著說,“那個……我們叫……能效丸。”

“什麽丸?”

“能效丸。”

“什麽意思?”

“高能效,意味著用更少的能源投入,提供同等的能源服務。能效丸,就是讓人花盡量少的時間,吃盡量少的東西,來得到盡量多的能量。”

“哈,明白了,能量膠囊。”慧輕說,“以前部隊的發明。”

“咱們這裏的工作人員,都比較忙,不止是996,很多人是24×7那樣工作,而且他們是自發的,是真正對他們的工作感興趣。所以,他們為了節省時間,提高工作產能,會吃我們自己研發的‘能效丸’,裏麵含有人體一天所需的各種能量、營養物質、維生素。吃一份,就可以一整天不進食。”

“瘋子!”慧輕嗤笑道。

“你是說我?還是我的員工?”

“都是!”

“我不覺得啊。其實‘能效丸’營養很好,而且已經是‘能量膠囊’的改良版了,至少還有嚼頭,口感也還行吧。”

“你吃過?”

“當然。”

慧輕吐吐舌頭,做了個難以理解的表情。

“對了,你竟然還懷疑我們的人給你下毒。”陸慎思說著,臉上掛起一抹嘲諷的笑意,戲謔地、鄙視地,搖了搖頭。

慧輕不語,略有些訕訕的。

“你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呢。”陸慎思又說一句。

慧輕看了他一眼。他還記恨那次她在橙汁裏給他下藥的事呢。他剛才這句話的語氣,跟他一貫的性格、作風都有點不太一樣,說不清是怎麽回事,就是好像忽然間他有了點大男孩的幼稚感。

慧輕忍不住笑了一下,說:“可你還是比我更狡猾,不是嗎?明明都識破了,還故意喝下去。然後明明有解藥,還裝暈。”

這下輪到陸慎思吃驚了:她竟然知道他裝?

他看了慧輕一眼,想問“你怎麽知道的”,最終沒問,猜她後來發現了加百列被重新編碼的時間,就在她上次離開後的幾分鍾內。

這時,電梯到了。

門一打開,慧輕愣了愣。還是上一次來過的那個地方,陸慎思的個人空間,起居室連臥室。看來,在這整個地球上,最能讓陸慎思信得過的,還是這裏。

慧輕有些奇怪自己,這個男人明明仍是二十五年前爆炸案的最大嫌疑人,很有可能是她的殺父殺母仇人,也是一係列尚未明了的案情的嫌疑人或知情人,並且在短短幾天時間內,曾多次欺騙她,對她造成人身威脅。可為何,她現在又那麽信任他了?這種信任發自潛意識,一種不可理喻的直覺。這種直覺令她放鬆,並且在電梯裏與他盡聊那無關緊要的“能效丸”和“下了藥的橙汁”。

那麽,這不可理喻的直覺出自於哪裏?出自女性對於一名才貌出眾的男性的天然好感?或是因為他曾派朱紅去救她?或是因為他剛剛失去一條腿?還是因為一些遙遠的記憶,在孩童時期,父輩之間冥冥中的聯係?

慧輕心裏亂亂的,一時想不清楚,暗暗歎氣,甩了甩頭。

陸慎思卻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

“其實你打心底裏知道,‘發現者號’不是我炸毀的。”他說。

“你說什麽?”慧輕吃了一驚,看向陸慎思。

隻見陸慎思微笑著,不說什麽,輪椅滑向工作台,他打開了桌上的一台台計算機。

“你剛才說什麽?”慧輕重複了一遍。

“你聽見我的話了。”陸慎思說著,兀自忙碌。

他要去拿辦公桌上的一個Pad,但他坐在輪椅上夠不著,隻能站起來去夠,但由於新安裝的假肢還用不習慣,他站起來的時候,人踉蹌了一下,他低聲咒罵了一句。

慧輕看在眼裏,走過去替他把Pad拿給他。

陸慎思說了聲“謝謝”,下意識地皺了皺眉,似乎是傷口處很疼。

“你怎麽才做完手術就跟沒事人一樣?”慧輕說,“像這樣的手術,一般人怎麽也要躺三天才能起床活動。”

“我不是一般人。”陸慎思眼也不抬地說。

“你對疼痛的忍耐力,你的傷口愈合能力,不會也由你腦中的芯片提供生物支持吧?”慧輕問。

陸慎思看了她一眼,沒有作答。

“我曾經也有一個芯片。”慧輕說。

“我知道。”陸慎思說。

“你知道?”

“是,我還知道你什麽時候取出的芯片,以及為什麽。”

“你……”慧輕倒抽一口冷氣。

“別忘了,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黑客。”陸慎思說著,揚起一邊嘴角笑了笑,“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事。”

“那你應該從一開始就知道,誰是殺死你父親的凶手吧?”

這句話讓陸慎思怔住了,隻見他停頓了兩秒鍾之後,繼續忙自己的事,在Pad上操作著什麽。

“你早就知道‘鬼手’的存在,也知道它的野心,但你還是把亞瑟的源代碼給了它,你是它殺死你父親的幫凶。”

陸慎思保持沉默。

“不僅如此,你還是非洲諸國政變、核爆、歐洲瘟疫爆發的罪魁禍首。”慧輕繼續說道,“什麽人類的命運,你根本不關心,你連你家人的命都不關心,你隻關心你的資產,公司的股價,幾百億的利潤。”

“我確實失誤過,對一些情形誤判過,林警官。”陸慎思停下手頭的工作,抬起頭來看著慧輕,“但,我不是你說的那種惡棍。我若是,你活不到今天。”

慧輕被陸慎思這幾句噎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反擊。

“現在,讓我們開始工作吧,否則就來不及了。”陸慎思說著,目光又回到自己麵前的計算機上,他在快速做著一些操作,在那些計算機前方,有一台全息投影裝置,一些數據快速地更新變換。

“我們?”慧輕嘀咕了一聲。

“還有,什麽來不及?”她又追問一句。

陸慎思沒有理她,專注地工作著。這情形令她感到很陌生。似乎陸慎思才成了探長,而她成了他的小跟班。

“我們到底要幹什麽?”她忍不住又提問。

“搶在安全局之前,把我父親工作室內的所有資料……銷毀。”

“你說什麽?”慧輕不解。

“你聽到了。”

“我是聽到了。但我沒聽懂。什麽叫搶在安全局之前?還有,你父親的工作室的資料,為什麽都要銷毀?”

“你一定要我現在跟你解釋所有的事情嗎?那好,我盡量說得簡短些,你聽好。”陸慎思加快語速說道,“大約在一周前,‘鬼手’進化出一種新的病毒,可以入侵人體植入的生化輔助芯片,它便不再滿足於對‘虛擬戰爭’的操縱,轉而向現實世界的人類下手。我的‘腦-郵’芯片被我自己設過加強防護牆,但還是被他破譯。隻是好在它沒有能力完全覆蓋我,每次隻能在線操作,並且它至今還未破解出這片地下空間的屏蔽層。所以暫時來說,我是安全的,隻要我不離開這裏。但是……”他說到這裏停頓一下,“外麵世界的人,就沒這麽幸運了。”

“外麵世界的人,你是說……”

“你今天早晨不是已經見過一個了嗎?”

“你是說,王彼得?他也有芯片,並且被‘鬼手’操縱了?”

陸慎思嗬嗬笑了一聲,“操不操縱都一樣,他那個德性。”

“所以,他的局長位子,也是‘鬼手’幫他坐上的。”

陸慎思笑而不答。

“等等,可是你今天又是怎麽會跟他一道的呢?你是怎麽讓‘鬼手’上了你的身的?”

陸慎思看慧輕一眼,顯然對“上身”二字略有異議。

頓了頓,他說:“那天朱紅沒有按我的吩咐把你帶回來,我著急了,親自去天鵝山找你,大意了。”

“你……為我……著急?”慧輕看向陸慎思。

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瞬間有些微妙。

9.

一瞬的尷尬後,他們同時轉開了目光,少頃,又同時開始說話:

“所以……”

“我必須……”

他們一起靜下來,又尷尬。接著還是陸慎思示意慧輕先說。

慧輕道:“所以,王彼得那些人都被‘鬼手’操縱了?‘鬼手’操縱他們想幹什麽?”

“安全局局長、軍部參謀長,以及部分其他高階層官員,都被‘鬼手’入侵了。他們正聯合起來保護天鵝山我父親那棟房子裏的服務器和所有資料。”

“太可怕了。”慧輕麵色嚴峻,“這是不是意味著,這個國家最重要的一些管理者,都已經成了‘鬼手’的傀儡?在為‘鬼手’打工?”

“你可以這麽理解。”

“但,為什麽要保護你父親的資料呢?‘鬼手’不是已經在網上無處不在了嗎?他應該可以輕而易舉地拿到所有的資料吧?”

“不,我父親的服務器內存有大量數據,它需要花費一定時間,才能把它們全部拷貝出來,存放到互聯網上的其他服務器上。數據太多,所以它還需要一些時間。那些數據可以為它將來建造新的帝國時所使用。那是我父親畢生的研究心血。借助那些數據和編程規則,再借助一些基本物質元素,它甚至可以在一個最原始的星球上,用自組織法,以超過自然進化千億倍的速度快速重建一個新的文明,然後它可以在整個宇宙空間內不停地複製它所建立的文明,那才是它的終極野心,它不僅想做人類的上帝,地球的上帝,還想做宇宙的上帝。”

“你剛剛說……自組織法?”

“現在不是科普時間,林警官,你隻需要知道,我父親的研究資料中,包含著,諸如,利用納米機器人構建非生命物質的各種程序,以及,利用生物DNA自下而上建造生命的指令破譯,等等等等,許多至關重要的科研成果。而‘鬼手’,正在設法守護我父親的房子,為它自己運輸並存儲那些資料爭取時間。”

“等一下等一下,你說得還是太繞了。”慧輕捧著頭,“所以就直白地說吧,我們應該盡快去摧毀你父親那棟房子內的所有軟硬件設備,是嗎?”

陸慎思猶豫了一下,說:“是的。”

“可那畢竟是你父親的畢生心血啊。”慧輕說,“更何況,那些資料,是真正的科學寶藏,是人類知識的精華,付之一炬,太可惜了。”

慧輕的話,令陸慎思陷入一陣沉默,但他接著說:“再是精華,被‘鬼手’得到了,就是人類的災難。”

“可是,‘鬼手’,也隻是一個人工智能程序而已。”慧輕說,“它並不是不可戰勝的魔鬼,它畢竟隻是一些代碼而已,甚至可以說,隻是一種計算機病毒而已。並且,它的最初,是源自你父親的大腦記憶數據,它難道沒有弱點嗎?沒有突破口嗎?有沒有可能,我們可以戰勝它呢?”

“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要消滅那些資料,而是……消滅‘鬼手’?”

“消滅”二字,令慧輕怔了怔,她一時愣著沒有說話。

陸慎思卻說著說著,自己陷入了沉思,片刻後,他說道:“是了,我們隻需要消滅‘鬼手’就可以了。我已經想到了一個消滅它的辦法。”

“什麽辦法?”慧輕看向陸慎思。

陸慎思看著慧輕,心裏思索著什麽,一時沒有回答,嘴角卻漸漸浮起一個淺淺的、慘淡的、略顯憂愁的笑。

“什麽辦法?”慧輕又問了一遍。

陸慎思仍然沒有回答,目光變得深邃遙遠起來,嘴角的笑容更陰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