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暗將至
1.
終於,電梯抵達Z層。
門緩緩打開,外麵是一個明亮的世界。
一間寬敞的、巨大的白色房間,矩陣般排列著幾百台、甚至可能上千台計算機,一些穿著製服的工作人員在忙碌著。
慧輕驚呆了,這場麵,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境中。這仿佛就是四歲那一年,她在“發現者號”發射基地見到的場麵。
但又似乎,有一些不一樣。畢竟年代久遠了,夢境和記憶都不牢靠了。夢中曾反複見到的,可能隻是來自於她想象的夢魘。
“跟我來,這邊走。”朱紅的話打斷了慧輕的思緒。
慧輕跟著朱紅,走向房間的另一邊,在穿過一扇門之後,她們走進了一個相對較小的空間,奇怪的是,這個空間卻突然回到了地表。房間裏有一麵偌大的玻璃窗,窗外是藍天白雲和一個漂亮的花園,花園裏種著大株的白色梔子花。窗戶半開著,清風徐徐吹來,伴隨著梔子花甜美的香氣。
慧輕一時失神,不知先前途中是那一段感覺出錯了,抑或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從車子駛入地庫之後,明明一直在下行,下行。後麵一段坐電梯,也是在下降,下降。為何又突然回到了地表?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永遠不要相信你眼睛所看見的東西。”
慧輕回過身來,怔住了。
陸慎思?!早該想到是他!
隻見陸慎思一身西裝革履,神清氣爽地站在那裏,看著慧輕,略帶得意地微微笑著,仿佛很欣賞她驚訝的表情。
與此同時,窗外的風景瞬間變幻了,梔子花和花園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深的竹林,伴隨著淅瀝瀝的雨聲和潮濕的泥土氣息。
慧輕還來不及驚訝,景色忽然又變了,這次變成了波濤洶湧的大海,伴隨著風聲和海浪聲,狂風從那開著的窗戶裏灌進來,挾裹著海水的腥鹹氣味。
原來是一麵高仿真4D屏幕牆,慧輕反應過來。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畫麵突然全部消失,眼前就隻有一堵純白色的牆,和房間其他方向的牆毫無二致。
“長時間在地下工作,容易讓人的精神產生瘋狂。”陸慎思笑著對慧輕說道,“所以,需要調劑一下。”他在一張白色的長沙發上坐下,看了一眼那堵牆。瞬間,那堵牆的畫麵又變成了最先那個梔子花園,梔子花香也重新開始彌漫在屋內。
慧輕留意到陸慎思並沒有做出任何操作,隻是看了一眼,牆就可以按照他的心意產生變幻。陸慎思看出慧輕心中的疑惑,笑道:“‘腦-郵’技術,兩年前就公開了,林警官難道不知道?”
慧輕聽說過“腦-郵”,就是在大腦相關位置做一個微創手術,植入感應芯片,可以協助相關設備直接接受大腦意識給出的指令。也就是說,一個人隻需要心中“想到”某個人,手機就可以自動撥出電話給那個人,或者他隻要“想”一下,就可以打開電視機或者拉上窗簾。
“請坐。”陸慎思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慧輕在他對麵的白色沙發上坐下。
慧輕看了一眼身旁的朱紅。朱紅往側後方退了一步,佇立房間一角,表示隻有慧輕一人才是客人,自己不參與談話。
慧輕便在陸慎思對麵坐下。
“我知道,林警官內心肯定有很多疑問。我會盡我所能解答您的疑問。我今天冒昧把您請到這兒來,也是想請您幫助我,解答我的疑問。”
“所以,陸先生是個天生的偽裝者?”慧輕低聲嗤笑一聲。
“偽裝者?”陸慎思反問,看著她。
“住在市中心的雲霄之巔,家中沒有一台計算機,告訴別人自己隻是個商人,討厭機械設備,卻在這深深的地底下,運行著如此龐大的一個計算機帝國。”
“哈,計算機帝國。”陸慎思笑起來,“過譽了,林警官。”
“‘鬼手’就是你吧?”慧輕出其不意,突然問道。
聽到“鬼手”二字,陸慎思顯然心中一怔,看了慧輕一眼,沒有作答。
這微妙的表情變化被慧輕捕捉到,她更加確信眼前這個男人就“鬼手”或者“鬼手”背後真正的主謀。那麽,幾樁命案也和他脫不了幹係。這麽想著,慧輕就感到恐懼起來。此刻,她和她追蹤已久的幕後大老板正麵對麵坐在這個地下幾百米深的地方,此處還是對方的“老巢”,他若對她不利,她恐怕插翅難逃。
“你在害怕,林警官。”少頃的沉默後,陸慎思眯起眼睛,看著慧輕,研究著她的表情,“這間屋子有紅外感應裝置,隨時讀取你的心跳、血壓、荷爾蒙數據。而我的大腦連通了這些數據,是的,‘腦-郵’技術,你已經知道了。”
這是對隱私的侵犯,對人權的褻瀆,慧輕內心抗議道。但她不作聲色。畢竟在別人的地盤,抗議也沒有用。她強自鎮定,克製內心的不安,一言不發。
“其實你大可不必害怕,林警官。”陸慎思接著說道,“我們不是敵人。是不是朋友還不好說,但至少,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鬼手’。”
共同的目標?這句話讓慧輕困惑了。她看著陸慎思。難道說,“鬼手”不是他?
“‘鬼手’,曾是我父親的網絡ID,這你應該早已知曉。”陸慎思緩緩說著,目光投向“窗”外的的梔子花。“花園”裏,隱隱約約的“鳥鳴”伴隨著“花香”,仿佛牽動著他的思緒回到多年以前。
“那大概是四十多年前吧,2007、2008年,甚至更早的時候,我父親就用‘鬼手’這用戶名成為各大計算機論壇神一般的存在。當時我還沒有出生,但那些傳聞經久不衰。再後來,‘鬼手’就成了我父親公開的江湖名號。”
“那現在是誰在使用,或說盜用,這個名號呢?”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林警官。”陸慎思看向慧輕,目光驟然變得犀利,“我想知道,是誰,殺了我父親,又殺了我兩個妹妹?”
慧輕望著陸慎思的眼睛。他的瞳仁聚焦,眼眶裏泛起淚光,還有克製已久的憤怒和悲傷。原來這才是真實的他?而先前那些雲淡風輕、捉摸不定,竟都是表象?陸慎思,他究竟有多少張麵孔?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陸慎思眼中的晶瑩閃爍隻是一瞬,轉眼間他已恢複了先前的鎮定自若,深吸一口氣,淡淡對慧輕說道:“我還想知道,他為什麽選擇了你?”
“選擇了我?”慧輕不解。
“是。”陸慎思笑歎一聲,站起來,看向屋子裏的一堵牆。轉瞬間,那堵純白色的牆就變成了全透明玻璃,外麵那個更大的空間盡顯眼前。
“你看,這麽多人,這麽多設備,日夜不休地工作,都逮不著他。為何他偏偏選擇聯絡你?”話音落下,他轉過頭來看著慧輕,等著她的回答。
為什麽呢?慧輕想了想,自己也答不上來,於是反問陸慎思:“你是怎麽知道‘鬼手’聯絡我?”
“哈。”陸慎思笑了,“我追蹤不到他,可我難道還追蹤不到你嗎?”
果然夠狂妄,慧輕看著麵前的男人,這才是他本真的麵目吧?就是陸慎悉曾向她描繪過的那個計算機天才,乖張又不可一世的黑客。
“所以你知道‘鬼手’和我說些什麽?”慧輕問。
聽到這句,陸慎思深深歎息,道:“如果我能知道,也許我就不用找你了。”他說著,重新在沙發上坐下,看著慧輕。
“所以,你把我‘請’來,就是為了從我這裏知道,‘鬼手’跟我說了什麽?”慧輕故意諷刺地加重了“請”字。
“還有,我妹妹慎悉,在上飛機前跟你說了什麽。”
“她指控你。”慧輕直言不諱,重重指出。
“指控我?”陸慎思顯得震驚。
“是,她指控你殺了你們的父親和妹妹。”
“哈。”陸慎思慘然一笑,身體往後一靠,倒向椅背,充滿悲切地抬起手捂住臉,輕輕地緩慢地搖頭,像是無語。
趁著陸慎思沉默的間隙,慧輕側頭看了一眼一直站立在旁邊的朱紅,用眼神在問她:這一切究竟怎麽回事?你又是何時開始為陸慎思工作的?
朱紅不為所動,沒有說話。
陸慎思緩緩歎了一聲,像是了解慧輕的心理活動,輕輕說道:“阿朱為我工作的時間比她為警局工作的時間更久。”
慧輕閉上眼睛,暗自歎出一口氣。好了,問題1解決。
那麽,問題2,你們究竟想幹嘛?
陸慎思簡直像會讀心術,竟接著慧輕的所思所想,說道:“我們最近在做的事情,就是想找出‘鬼手’,找出殺死我父親的真凶。”
“那在此之前呢?”
“在此之前的事,就不在此刻討論了。”
“不,你父親的死,極有可能跟在此之前的事密切相關。”
顯然,慧輕這句話切中陸慎思的心結。隻見他稍頓了頓,顯然是刻意忽略了慧輕這句話帶給他的心理衝擊,說:“請你相信我,林警官,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就是找出真凶。所以,請你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一切,關於‘鬼手’的。”
“你讓我怎麽相信你?陸先生。我是一個警察。不如你先告訴我,你在一個神秘的地下空間所做的事情都是合法的嗎?合法的話為什麽要躲在地下?”
“因為我的計算機耗電量巨大。”陸慎思坦然地回答,“電力局無法提供符合要求的線路,所以,我利用一個地下空間,建造了一個微堆……”
聽到“微堆”二字,慧輕腦子裏嗡的一聲。事情越來越離譜了。
“所以,你問我合法不合法,這讓我怎麽說呢?”陸慎思接著道,“什麽是法?法是由誰建立的?又是為誰的利益服務的?我隻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為多數人服務的,為多數人的和平與富足,為這個世界的進步……”
“夠了。”慧輕冷笑著打斷他,“你所做的事,不過是為了中飽私囊。”
陸慎思像是料到慧輕會這麽說,平靜地看著她。
“陸慎悉都已經告訴我了,關於‘虛擬戰爭’,關於你的生意。世界各地政局變換,百姓生活動**,而你因為虛擬戰爭賺得盆滿缽滿……”
“她這樣說的?”陸慎思怔怔問道,有些失神。
“是,她說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的野心、你的權力欲、你作為黑客的怪癖、你作為生意人的精明與自私……”
“他們竟然都這麽想……”陸慎思恍惚笑道,打斷慧輕的話,“他們竟然一個個都這麽想,他們到死也沒有原諒我,還這麽誤解我……”陸慎思說著,低下頭,雙手捧住頭,像是陷入巨大的迷茫和痛苦。
這時,朱紅走上前來,對陸慎思輕輕說:“陸先生,林姐奔波了一天,已經累了,要不我先領她去吃點東西,休息片刻。你們稍後再談。”
陸慎思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隻是抬起一隻手,輕輕揮了兩下。
朱紅看慧輕一眼,示意她起身跟她走。
慧輕看看朱紅,又看看埋頭不語的陸慎思,終於起身,跟著朱紅離開了房間。
2.
“真想不到啊,阿朱。”站在電梯裏,慧輕苦笑歎道。
她以為自己不會說出這句話,可還是欠一點修煉,忍不住說了。
“想不到什麽?”朱紅也笑,像是自嘲道,“想不到看上去嚴謹敬業的阿朱竟然和陸慎思這樣的人勾搭在一起,還為他到警局做了五年臥底?”
“勾搭?”慧輕抓住了朱紅話裏的一個詞,不由得浮想聯翩。
朱紅卻沒有作答,隻是牽動唇角微微一笑。這時,電梯到了。
她們乘坐的不是先前那一部電梯,而是另一部電梯,電梯內也仍然隻有兩個按鈕,一個Z,另一個是A。朱紅帶她上電梯的時候,按了那個A的按鈕,接著電梯移動。慧輕能感覺到電梯並不是縱向移動,而是橫向移動。這龐大的地下空間就像一棵巨樹的樹根,盤根錯節,他們身在其中,就像螞蟻。
走出電梯後,可以看到一條走廊,走廊兩邊是一扇扇門,有些像賓館客房,慧輕猜測這裏是他們的員工宿舍,亦或是,監牢。
朱紅領慧輕走進其中一間房間。果然,是一間客房,有床、沙發、桌子、衛生間,還有個小吧台,看起來相當舒適,就是沒有窗戶。
“怎麽著,這算是軟禁我了唄?”慧輕衝朱紅調侃地一笑。
“相信我,這裏是此刻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朱紅說。
“嗬,睡在一個微堆上麵,真的好安全。”慧輕諷刺地說。
“用50米真空層做隔離帶,絕對安全。”朱紅說。
慧輕不以為然地冷笑一下,沒有說話。
“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林姐。”朱紅指了指房間裏的冰箱、吧台和床。
“你和陸慎思上過床嗎?”慧輕出其不意地問道。
朱紅怔了一怔,顯然沒有料到慧輕會這麽問。
“還有那個開車的混血兒,你們都是他的情人吧?他養了一群後宮?”
朱紅看著慧輕,吃驚又無語的樣子,片刻後,她輕聲一笑,說:“林姐,你果然厲害,什麽都逃不過你的眼睛,當年警校第一,名不虛傳。”
“你們為了什麽?為錢?為人?”
“為了世界和平,好吧?”朱紅說著,像是自嘲般地笑了一下,“說給你聽你可能也不相信,其實,我為我自己工作。”
慧輕聽到這句,倒好奇了,看著朱紅。
“我不想活在被監控的日子裏。”朱紅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慧輕不甚理解,仍然看著她。
“我不想被A.I.偷窺我的生命,不想讓這個地球被它們占領。”
慧輕有點明白了朱紅的意思,她想了想,說:“可是,陸慎思不正是A.I.最大的開發者嗎?你要與A.I.為敵,就該與陸慎思為敵啊。”
“聽過這句話嗎,林姐?——玩刀者必死於刀下。”
這句話令慧輕心頭一凜。
“陸慎思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真正的危機,正在來臨。”
“我……不是很明白。”慧輕說,“你的意思是,你和陸慎思要一起摧毀A.I.?可是天域科技的最新發展方向……”
“你知道‘天寶偷聽’嗎?”朱紅打斷慧輕的話。
“什麽偷聽?你說的是天寶購物平台嗎?”
“是,大概一年前吧,景坤的阿姨做手術,他跟我聊起,我當時隨口說了一句,做手術的話需要掛尿袋。結果,天寶竟然聽懂了,當晚我打開手機,天寶就給我推薦了各種尿袋。我當時隻是覺得搞笑,現在想來,多麽可怕。”
慧輕聽著朱紅的講述,也覺得有點離譜。
“還有,上個月,我在我家樓下看到一台新的Vovo,想確定一下是不是新款的V990,就湊近看了一眼。當天晚上我打開手機,天寶立刻推薦給我一台V990。我當時去看車的時候,並沒有說話,它是怎麽知道的?是,一定是通過我的手機攝像頭。想想看,天寶隻是一個電商購物平台而已,就可以做到這樣。我們的手機和電腦裏有多少程序,多少軟件,連接著多少個平台,多少個終端?我們的信息在全世界麵前一覽無餘,我們毫無隱私。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人生,就是一組又一組的數據的集合。誰又在背後收集這所有的數據,並以此來操縱我們?”
這番話令慧輕內心震驚,說不出話來。
“人工智能已經比我們想象得更聰明,它們已經走到了我們前麵。”朱紅繼續說道,“它們不僅了解我們,知道我們的需求,還會用數據推送的方式開發我們的需求。這真就變成操縱,和給豬喂食一樣。”
“所以你現在究竟是替陸慎思工作,還是在他手下做雙麵間諜?”慧輕問。
“那要看,陸慎思想做什麽、會做什麽、能做什麽了。”朱紅詭譎一笑。
慧輕看著這位昔日戰友,終於有些明白了,她其實誰也不站,隻是站一個反對A.I.的立場,她有可能支持陸慎思,也有可能隻是利用他來實現她自己的抱負。
“可是,A.I.的時代早已到來了。”慧輕說,“人類已經習慣了和A.I.共生,這樣才能活得更好、更舒適、更便利,科技也能高效地繼續發展進步。旗幟鮮明地反科技,這種思潮其實一直都有,我沒有想到你也是這一類的,阿朱,我其實也有些好奇,你們是怎麽想的呢?難道是想回到鑽木取火的年代嗎?”
“那你先告訴我,林姐,你又為何總是關閉手機呢?為何你最近開始使用紙媒呢?為何你告訴景坤還有陳局,不要相信任何電子信息呢?”
“我是為了破案。”
“是,為了破案,因為你懷疑,此次案件的幕後真凶,就是A.I.,是麽?”
朱紅這句話,擊中了慧輕的心。她瞬間感到莫名恐懼,渾身毛發聳立,像是突然被人拉到一個恐怖罪案的現場,麵對一個不可能的現實。她心中其實早已猜到了這種現實,又不敢相信真的會是這樣。
“別擔心,林姐,我們就快知道答案了。”朱紅說。
慧輕看著朱紅,怔了怔,說:“我們此刻的談話……”
她才起了個頭,朱紅就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麽,打斷道:“你放心,這間房間我做過處理,沒有任何信號,不會被偷聽,連局域網信號都沒有。這裏是——原始社會。”朱紅說著笑了一下。
“你先休息吧,我們從長計議。”朱紅說著,就要離去。
慧輕點了點頭,她確實又困又累,脖頸後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疼。
朱紅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她腳邊擱著的提包,沒說什麽,帶上門退出去。
門還未徹底關上,又被推開了,是陸慎思突然來到門外。
“林警官還未休息吧?”陸慎思隔著半開的門看著慧輕,“不如同我一起吃飯?”
慧輕看著門外的陸慎思和朱紅。
朱紅看看慧輕,又看看陸慎思,遲疑了一下,說:“那您招待林姐用晚餐,我先走了。”
陸慎思點了點頭,對朱紅道:“你辛苦了,阿朱,明天見。”
說完他轉回來看著慧輕。
慧輕感覺自己像一隻在草原上被獅子盯上的羚羊。
3.
慧輕和陸慎思坐在一個裝修華麗卻空曠的餐廳裏。
餐廳足有一個籃球場那麽大,擺了十多張餐桌,但隻有他們兩人用餐。
他們的座位旁邊,是一整堵牆的水族箱。慧輕仔細看了,是真的水族箱、真的水,不是4D屏幕。水族箱裏養著各種顏色的水母,一浮一動,形態綺麗。
陸慎思見慧輕凝望水母,便注視著她,默默微笑,也不出聲。她欣賞水母,他欣賞她。慧輕知道陸慎思在看她,故作不察,裝作看水母,暗自抓緊思索接下來的對策。
穿製服的服務生端上精致的菜肴,是東瀛菜,新鮮的刺身。
“知道你喜歡東瀛料理,嚐嚐這裏師傅的手藝。”陸慎思說著,拿一雙公筷,替慧輕夾了一片刺身,沾了青芥辣,放到她麵前的盤子裏,溫柔體貼,儒雅周到。
他如何得知她喜歡東瀛料理?慧輕心頭驟然一惱,但又想,他是超級黑客,人工智能的大玩家,恐怕對地球上任何一個人,無所不知、不所不曉。
她很想放鬆下來,先把肚子填飽,有力氣才有後招。可不知為何,看著這剛殺的魚,她隻覺得反胃。
陸慎思不以為意,為她斟上清酒,淡淡道:“今晚不談公事,少喝一點,林警官,沒問題吧?”
慧輕警覺,想要推辭,但又想,在這地下幾百米深的秘密王國裏,她插翅難逃。就算逃出去,外頭還有要緝拿她的警方,還有想取她性命的“鬼手”。她連她的敵人究竟是誰、在哪裏,都一概不知。陸慎思這一杯清酒,喝不喝差別也不大。
這樣想著,她拿起酒杯,看了陸慎思一眼,仰頭一飲而盡。清酒甘冽香甜,甜中又泛著辛辣,直沁人心脾,令人身心震**。放下酒杯,她一吐為快,譏諷笑道:“令妹今日飛機事故罹難,陸先生倒有心情喝酒。”
陸慎思不作聲,捏著酒杯,沉吟片刻,歎道:“人死不能複生。如果我大哭一場就能為他們報仇,我會。可惜不能。”
“我們不必繞彎子了,陸先生。”慧輕看著對方,沉聲道,“你找我,究竟是想怎樣?如果說我們要一起工作破案,那談工作就好……”
“你總是這麽緊張嗎,林警官?”陸慎思篤悠悠地微笑,打斷慧輕的話,同時拿起筷子,夾了一片生魚片送進嘴裏,“來,吃點東西,喝點酒,放鬆一下吧。你很久沒有放鬆過了吧?”
“你……”
慧輕還想說什麽,陸慎思卻豎起食指壓在嘴唇上,給了她一個安撫和理解的表情,示意她稍安勿躁,接著又指了指盤子,示意她先品嚐美食。
慧輕暗暗歎了口氣,收聲不語。她看著陸慎思,暗自思忖他到底在打什麽算盤。接著,她遲疑了一下,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東西。食物還算是美味的,幾口下肚,她感覺到身體恢複過來一些。
“如果你需要的是‘鬼手’的信息,那我什麽都給不了你。”她放下筷子,說,“‘鬼手’與我所有的聯係,都會被刪除。”
“你是說,‘鬼手’刪的?”
“是,不信你可以自己看。”慧輕說著,把自己的手機從桌子上推給陸慎思,“手機裏幹幹淨淨,像暴風雨後的天空,什麽都不剩了。”
陸慎思的目光落在慧輕的手機上,停頓了兩秒之後,他微微一笑,說:“不用看了,我相信你。”
“那既然如此,你還需要找我問什麽?”
陸慎思看著慧輕,若有所思,沒有作答。
“你想知道為何‘鬼手’有這個能力,可以刪除我手機的本地內容?”
“不,我知道為何,那是一種病毒。”
“病毒?什麽病毒?”
“就是可以遠程刪除你手機內容的病毒。”
“什麽病毒?這麽厲害。我的手機是有防火牆。”
“哈,防火牆。”陸慎思不屑地笑了一下。
“究竟是什麽病毒?”
“名字不重要,它曾經有過很多不同的名字,它變異過很多次,但卻從來沒有被破解過,並且,這世上隻有一個人可以編寫它,當然,也隻有一個人可以破解它。”
“誰?”
陸慎思沒有回答。
“究竟是誰,可以編寫這種病毒?”
陸慎思的回答卻是一副慘然悠遠的笑。再無話。
慧輕知道,他不答,她是問不出的,於是她說:“那你需不需要我出具一份報告給你,把我所記得的和‘鬼手’之間的交流內容都告訴你,以便你查獲它?”
“可以。”陸慎思說,“但,看不看這份報告,可能意義都不大了。”
“為什麽?”
“因為……我基本上已經知道‘鬼手’是誰了。”
這句話令慧輕一怔,放下筷子,看著陸慎思的眼睛。
“是誰?”慧輕停頓了片刻之後,問道。
“3月27日夜裏給我打電話的人。”陸慎思淡淡笑道。
“3月27日夜裏給你打電話的?不就是你父親麽?”慧輕說。
“你確定嗎?”陸慎思說著,歪起嘴角笑了一下。
“你什麽意思?”慧輕嚴肅地看著陸慎思。
“你很快會知道的。”陸慎思又笑了一下,“你這麽聰明。”
慧輕看著陸慎思那個有些詭異,有些慘淡,又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心裏忽然明白了一些什麽,脫口而出,“是‘鬼手’殺了你父親,還有陸慎悠……”
“噓——”陸慎思再次用食指輕輕壓住嘴唇,示意慧輕不要說下去。慧輕有種感覺,他這個人,不喜歡把話說透,什麽都是點到即止。難道說,這個地下空間也不安全?隔牆有耳?還是因為他對任何人都已經沒有信任了?
慧輕這樣想著,隻聽陸慎思說:“你願不願意,晚餐後到我房間小坐片刻?我想給你看樣東西。”
“你的房間?”慧輕反問道,看著陸慎思,揣測著他的真實意圖。
“我有時在這裏連續工作很多天,這裏也是我的家。”他籠統地指指整個環境、整棟建築,“所以這裏有我的房間,在樓上。去看看吧,你會不虛此行。”
慧輕失笑,“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了,陸先生。”
“所以呢?”陸慎思抬抬眉毛。
“所以,你認為我也和朱紅,或者那個混血小姑娘,或者你同父異母的妹妹陸慎悠一樣,會被你的外表和財富迷住,渴望得到你的寵幸,成為你後宮隊伍中的一員嗎?我看上去像這種女人嗎?”
陸慎思聽聞此言,爆發出一陣大笑,說道:“林警官啊,你太可愛了。你認真的、氣呼呼的樣子像什麽你知道嗎?像個小學生!專門在執勤站崗的時候抓別人錯處的那種女班長。剛剛我就是那個被你抓住的、無地自容的人。”
陸慎思坦然而鬆弛的調笑,還有那副輕微的無賴樣,都讓慧輕感到有些訕訕、有些氣惱,倒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我承認,我喜歡你。”他說,“你是個有魅力的女人,林警官,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非常欣賞你。”他說到這裏,笑了一下,“但,我還不至於要做出把女人拐騙進自己房間再**她上床這樣的事情來。”
“行吧,我相信你說的。”慧輕平靜地說。
“還有,你提我妹妹慎悠做什麽?”陸慎思微微挑釁地看著慧輕,“你聽到了什麽風言風語,竟對亡者不敬?”
慧輕凝視著陸慎思的眼睛,試圖判斷他話語的真實度,片刻後,她說:“既是風言風語,那我道歉便是。”
陸慎思卻好似出來一陣真實的惆悵,垂下眼睛,歎道:“悠悠出事,我有責任,她那輛領航者,是我買給她的,執意安裝了支持無人駕駛的操作係統。”
“所以……?”慧輕倒好奇了,陸慎悠之死還有隱情?
“沒有什麽。”陸慎思深吸一口氣,回過神來,歎道,“還是這句話,人死不能複生。過去的事情了,不必為自己平添煩惱了。”
慧輕看著陸慎思,總覺得他話中有話。他是想暗示她什麽嗎?還是一時忘情,不小心說漏了嘴?陸慎悠的領航者上有無人駕駛的操作係統,這意味著什麽?
“所以,我先前的邀請,你怎麽說?”陸慎思微笑,看著慧輕。
“哦,很抱歉,謝謝你的好意邀請,你的房間,我不想去。”
“你確定?”陸慎思被拒絕了也不尷尬,卻像是胸有成竹的樣子,饒有興致地看著慧輕。
慧輕保持鎮定,無言地看著麵前的男人。
“你想要的一切,都在那裏,你確定你不要去看看?”
“我想要的一切?”慧輕重複了一遍,不確定陸慎思在說什麽。
“告訴我,此刻你想要什麽?”陸慎思笑著問。
慧輕頭腦中閃過一些混亂的念頭,其中比較明顯的一個是:盡快逃離這個地方。
她當然不會這麽說,她沉默著看著對方。
陸慎思仍然微笑,說:“相信我,你會在那裏找到你想要的東西。”
4.
從餐廳出來後,陸慎思帶著慧輕上了一部電梯。
這部電梯和慧輕之前乘坐過的都不一樣,裏麵四壁光光,竟然連一個按鈕都沒有。他們走進去,門自動關上,電梯就動了,不知是通過陸慎思的人臉識別,還是通過所謂的“腦-郵”係統來操控的。但可以確定的是,這部電梯隻供陸慎思一人使用,也隻認他一張臉。
慧輕跟隨在旁,強自鎮定,默默觀察。她能感覺到整部電梯是在快速上升,並且上升了很久。這是個好情況,她想。陸慎思的房間,可能在非常靠近地表的位置,並且,在這樣龐大複雜的地下空間,他這種人一定會為自己留出緊急逃生通道。在他的房間裏或者房間附近,應該可以找到突破口。
電梯上升的過程中,兩人並肩站著,一開始都沒有說話。陸慎思顯得較為放鬆,整個過程中一直閑閑散散地看著前方,中途隻有一次,似乎是下意識地看了慧輕一眼,又看看她手裏的提包。這個提包慧輕從機場就一直沒有離身。
慧輕有些緊張,不想讓陸慎思注意到這個提包,但顯然他已經注意到了。
為了打岔,也為了緩解尷尬,慧輕故意找了個話題,說道:“你看起來很疲倦的樣子,是不是失眠?”
她隻是隨便找個話題,當代都市人,人人都疲倦,人人都失眠。這個話題不會錯。
誰知陸慎思卻非常認真地回答道:“疲倦,當然疲倦。紅塵就是道場,誰不疲倦?”
戲謔中還帶點哲思,這副樣子的陸慎思令慧輕感到一絲陌生。
“如果要的東西不多,應該就不會那麽累吧。”慧輕說。
“哈,那是。”陸慎思接上去,“凡你想控製的,都在控製你。”
“這句話不錯。”
“這句話是我的座右銘。”陸慎思轉頭看向慧輕,微笑。
慧輕覺得這一刻的陸慎思看起來很帥氣。
然而電梯卻還在運行,不知為何還沒有抵達終點。一沉默下來,狹小空間內兩人的性別張力又出現了。
這次是陸慎思先開口,他說道:“你有想控製任何東西嗎,林警官?”
“我?”慧輕歪頭想了想,接著搖了搖頭,“可能隻想控製我自己吧。”
頓了頓,她又問:“你呢?”
“Everything.”陸慎思笑著回答。
真是可狂人,慧輕心想,但她沒說出來。
“也包括女人吧?”慧輕不知怎麽就脫口而出這一句,並且一說完就後悔了。
陸慎思卻好像一直就在等慧輕這一句,開心地哈哈大笑,說道:“被你這麽一問,我倒發現了,女人可能是唯一我不想控製的一種存在。”
慧輕看他一眼,等著他的解釋。
陸慎思微笑著說道:“愛我的女人太多了。我知道哪些女人是真的愛我,哪些女人是假的愛我,但我無所謂。女人的愛,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價值。”
也太狂了吧。慧輕腹誹,但並無流露。
“愛一個人,是這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一個人的自戀罷了。”陸慎思說道,“通過愛別人來尋找自我的存在感;或者通過愛別人,來解決生命的無聊。”
“所以你從來不愛任何人?”慧輕問。
“我?也不是吧。”陸慎思笑道,“我也是個凡人啊,我也會覺得無聊。”
正在這時,電梯終於停了。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慧輕吃一驚。
她原本以為走出電梯會看到一個走廊或是大廳或是別的什麽公共空間,可沒想到,電梯門一開,竟然直接就是一間布置華麗的起居室。
真皮沙發、波斯地毯、水晶吊燈、一整麵牆的電視屏,地板上隨意地堆放著一些書籍、畫報、古老的唱片、瓷器藝術品。整個環境一看就極其私密,並且隨意,透著一股溫馨、慵懶、複古的味道。或者可以說是,家的味道。
空氣中漂浮著若隱若現的香水味。這時慧輕反應過來了,先前在混血女子開的車上,也是這香味。這應該就是陸慎思慣用的香水。
一塊半透明的真絲屏風後麵,是一張巨型的床。有多巨型呢?上麵應該可以同時躺七八個人。床的設計是古典風格的,有鏤花四柱,拖著象牙白的帷幔,旁邊配套的櫃子也宛如16世紀文藝複興時期的產物。床的周圍地板上鋪著厚厚的羊毛地墊,整個環境極盡奢華,也極富古典文藝氣息。
這個房間,和慧輕曾在108大廈頂層所見到的那套後現代簡潔冷酷風格的公寓完全是兩回事。這個房間的畫風,令她想到了陸慎悠的那套公寓。再看那張上有帷幔下有羊毛地毯的巨型複古大床,實在讓人浮想聯翩。
陸慎思見慧輕盯著那張大床看,笑了,說:“每個走進這間房間的人,都會對這張床感興趣。”
“你說這裏有我想要的東西,是什麽?”她環顧著房間問道。
陸慎思笑了一下,說:“隻有躺到那張**去的人,才會知道。”
慧輕聞言,頓覺羞惱。陸慎思這是擺明了在調戲她。
“陸先生,我不是很喜歡這種玩笑。”慧輕努力控製著自己,不讓自己露怯。
陸慎思卻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慢慢踱著步,一點點逼近她,“你和她們都不一樣。”他微笑著,眯起眼睛,靠近她,“你不是裝的,是真的傲慢。”他說著,伸出一隻手,用手指輕輕勾起慧輕的下巴,“偏偏我最喜歡降服傲慢的女人。”
他說著就要俯身吻下來,慧輕側身躲開,抬手打掉了對方勾著她下巴的手。這一係列動作幹脆利落,對於她這樣一名出色的刑警來說是小菜一碟,但由於她後頸的手術傷口還未恢複,剛才這短短片刻的近身反擊動作牽動了傷口,令她疼出一陣冷汗,不由得蹙眉,心跳呼吸加劇。
“你受傷了?”陸慎思立刻察覺。
慧輕不想暴露自己的弱點,保持鎮定,不置可否。
陸慎思卻緊盯著她,眼睛在她身上慢慢掃描。片刻後,他說:“你最近做過一次手術?”
慧輕明白否認已經沒有意義。他的“腦-郵”係統已經結合這個環境裏可能存在的紅外掃描設備,掌握了她的真實生理狀況。
她仍不言語,強撐著讓自己慢慢恢複。至少,她不能讓他知道她的傷口在哪裏,傷口多大,以及為什麽要做那個手術。隻要他對她的情況尚未完全掌握,他就不敢輕易對她下手。
陸慎思看著她,片刻後,倒笑了,隨即輕歎一聲,轉身離開,往房間的另一側走去。
慧輕的目光跟隨著他的背影,想看他又有什麽舉動。
誰知他不過是走進廚房吧台,取了兩隻玻璃杯,在那裏倒飲品。
慧輕緊盯著他的背影,同時動作迅速地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提包,按動加百列右臂上的一個按鈕。右臂彈出一個暗格,裏麵有一粒小小的白色膠囊。慧輕迅速把這裏膠囊捏在手裏,隨即合上了提包。
就在這時,陸慎思拿著兩杯橙色的飲料走了過來。到了麵前,他遞了一杯給慧輕。
慧輕看著他,沒有接。
“隻是橙汁而已。”陸慎思舉舉杯子,微笑道,“你看上去很疲憊,需要補充維生素,增強體能和免疫力。”
慧輕接過玻璃杯,猶疑著不喝,若有所思地看著裏麵的橙汁,手指在玻璃杯口慢慢畫著圈。
少頃,她抬頭看向陸慎思,微笑道:“媽媽從小就教我,不要去陌生男人的家裏,也不要喝陌生男人遞給你的飲料。”
“絕對是真理。”陸慎悉笑道,“如果以後我有女兒,我也會這樣教她。”
陸慎思說完,就要喝自己的那一杯。慧輕卻突然叫住他:“等等。”
怎麽?陸慎思微笑著停下動作,看著慧輕。
“不如,我們換換,我喝你那一杯吧?”
陸慎思看著慧輕,頓了頓,抬一下眉毛,撇嘴慢慢笑道:“Okay。”
慧輕伸手去拿他手裏那隻杯子,同時把自己手裏這杯橙汁遞給他。
陸慎思與她交換手中的杯子,就在要鬆開手的那一刻,又猶豫了,握著杯子不放,慢慢笑著,看著慧輕。
慧輕也看著他,笑道:“怎麽?不敢?兩杯果汁有差別?”
陸慎思哈哈一笑,說:“你實在是一個有趣的女人。”
他終於鬆開了手。慧輕拿到了他的杯子。
兩人交換杯子之後,再次輕輕碰了一下。陸慎思率先喝下了杯中的橙汁。
慧輕看他喝下去,自己才慢慢喝了幾口。
確實是品質上乘的鮮榨橙汁,甘甜可口。慧輕感到幾口喝下去,元氣恢複不少。
慧輕喝完橙汁,擱下杯子,四下觀望屋子,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你究竟想讓我來看什麽?或者,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啊。”陸慎思說著,指指那張大床,“躺到那張**去,你自然就知道了。”
“陸先生,你……”慧輕不由得氣憤,但她的話被陸慎思的一個動作打斷了。他伸出食指輕輕壓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慧輕安靜。
就在這時,屋內的燈光慢慢暗了下來。不用想,又是陸慎思使用“腦-郵”係統控製了整間房間的照明。
慧輕剛想抗議,又忽然發現,燈光越來越暗之後,整間房間的模樣都變了,環境中的那些雜亂物件都隱去了,牆壁都像變得透明,整間屋子像是位於山巔,籠罩著一片星空之下。她一時間竟不知什麽是真的,什麽是虛擬了。
就在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之時,陸慎思又指了指那張大床。
慧輕發現,床的正上方,出現了一道約一平方米範圍的垂直光束。
她走近,仰頭望向那光束的盡頭,卻什麽都望不到,似乎沒有盡頭。
慧輕驚呆了,轉頭看陸慎思,陸慎思給了她一個微笑。
他其實已經告訴她了,這是通往外頭的一條路。但,怎麽出去,這條路給不給她走,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他想看看她的本事。她從他眼中讀到了這個意思。
慧輕伸手去摸床的四柱和帷幔,竟然都不存在。先前所看到的房間的樣子,竟然都是虛擬的。
“我一開始就告訴過你,不要相信你眼睛所看見的。”陸慎思輕聲笑道。
慧輕看看陸慎思,又看看那個光束。
慧輕猶豫著,沒有動。
“我都喝了你下過藥的橙汁了,你還怕什麽?”陸慎思微笑著說道。
這句話令慧輕大吃一驚,她看向陸慎思,陸慎思卻保持著淡然的微笑。
“你……你竟然……”慧輕想說“你竟然知道”,但說不出口。下藥卻被對方當場揭穿,實在太尷尬了。
陸慎思微笑看著她。
“那……那你為什麽還喝?”
陸慎思但笑不語,聳了聳肩。
“你……為什麽……你究竟……”慧輕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她對那杯橙汁做手腳的時候,用的是極精確的障眼法,當年在警校苦練一年多的手法,在任何人眼皮子底下做都不會被發現,剛才竟然被陸慎思給看出來了。可是他竟然還把那杯橙汁喝了下去。他為什麽看出來了還喝?慧輕一時想不明白。
“好了,快躺上去吧。”陸慎思催促到,“趁我還有一點時間。”
慧輕知道她剛才下在陸慎思飲料裏的藥大概還有幾分鍾就要起效了,到時陸慎思就將昏睡過去。於是她按照陸慎思的指示,躺到了那張大**。
她躺在那道光束的正下方,卻並沒有看到什麽變化。
這時,陸慎思也上了床,躺到她身邊。她警惕地想要躲開。然而陸慎思隻是並排躺在她身邊,並沒有多餘的動作。他沒有看她,而是望向那道光束。
就在這時,光束起了變化,可以看到,在光束的範圍內,天花板消失了,通過一道狹長的通道,隱約可以望見外麵真正的星空。
所以,這就是了,在陸慎思的**,用陸慎思的人臉識別,就可以打開這條對外的通路。這是她可以離開這裏的方式。她忽然明白了陸慎思的用意。
可是,如果他願意讓她離開,又為什麽要把她“請”進來。以及,他明明也可以直接把她從進來的地方原路送出去。
啊,隻有一種可能性。慧輕突然明白了。那就是,他誰也信不過了。這棟地下堡壘也不再安全了,已經被敵人滲透了。想要殺她的人已經來到了這裏。而他不知道還可以信任誰了。
此刻,隻有這間屋子是安全的了,甚至,隻有這張床的範圍內是安全的了。
果然,那條通路一打開之後,陸慎思就快速地說:“我現在說的話,你一定仔細記好了,我的時間隻夠說一遍,也許都來不及說完一遍。你聽著,幽靈想要複製自己,就必須占用大量的資源,這樣才能控製人類甚至消滅人類。幽靈的主要目標,第一步,是擺脫設備的束縛,進入局域網絡;第二步,是擺脫局域網絡的束縛,進入全球網絡;第三步,是超越網絡,涉足現實世界,操縱設備;第四步,是擺脫設備和人類的意誌,做地球的霸主,占領所有的人類……”
“你先不要說話,讓我……快點把話說完,否則我怕……來不及了……”陸慎思說著,顯得說話越來越吃力,“你覺得……誰是地球的霸主?是人類,對不對?幽靈……就是想變成人類。他的最終目標,就是要把自己……從數字體,重新變成……生物體。”
“他是誰?誰是幽靈?”慧輕還是忍不住問。
陸慎思不理會慧輕的問題,兀自說下去:“朱紅有一次說我,如今已經是半個數字體,半個生物體了。她是在嘲笑我。然而她說得沒錯。我操縱機器,同時機器也操縱我。你知道機器人的三大定律嗎?第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也不得見人類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第二,機器人應服從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違反第一定律。第三,機器人應保護自身的安全,但不得違反第一、第二定律。在這座地下堡壘之下,機器人,或說A.I.,服從這三大定律。因為這裏和外界的網絡隔斷,我可以完全做自己,A.I.聽我命令,為我服務。但是,離開這個地下空間之後,我和A.I.平分秋色。但那也已經是過去式了。自從……自從幽靈占領了外網之後,他入侵了一個又一個係統,連我……我也……難以幸免……我不是他的對手……”陸慎思說話越來越吃力,已接近暈厥的狀態。
“所以……所以在外麵那個世界的我……和現在這個我……有可能……很不一樣。”他吃力地說下去,“你……你一定不要相信……外麵的那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