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旭教束美芹畫油畫,完全沒有用學院派的那套教法,他不講什麽技術技巧,也不講什麽流派傳承,他隻是鼓勵她勇敢大膽地畫,隻要是心裏想畫的,不論是天上飛的、水裏遊的,還是地上跑的,不論是動物、植物、建築,還是山水風光,都可以隨心所欲地畫,直到畫累畫不動為止。一連半個月,除了束美芹,林正旭的殘疾人教育中心沒有招募到任何一個想來跟他學畫的殘疾人,諾大的教室,愣是成了林正旭和束美芹兩兩相對的地方,就連林正旭的助理周亞男也很少會被允許出現在這裏。林正旭指引束美芹畫畫的時候,不喜歡有第三者幹擾,這不免讓年輕氣盛的周亞男產生了不滿情緒。在來福建清溪前,這個從貴州山溝裏走出來的女孩就一直跟在林正旭身後走南闖北,跟著他在深圳、廣州、上海、南京、蘇州等大都市,用他那套全新的理念教畫授課,以幫助他實現遠大的理想與抱負,可當他決定來清溪創辦殘疾人教育中心時,她卻也是第一個跳出來堅決反對他的人,如今看到教育中心這副門可羅雀的冷清模樣,她更覺得自己當初提出的異議完全沒錯,甚至暗暗地嫌惡起了他那個唯一的學員束美芹。

為什麽非要去清溪那個鳥都不拉屎的地方?老林,你清醒清醒好不好?OK,你那套教學方法,在城市裏教白領教小朋友都完全沒問題的,但要去山溝溝裏教那些農民,而且麵對的還是殘疾人,那絕對是行不通的!怎麽就行不通了?林正旭不服氣地問她。你沒在山溝裏生活過,你不了解山民的心思,他們寧可呆在家裏什麽都不幹,一輩子窮得叮當響,也懶得出去找事做,更別說讓他們跟著你學畫畫了!你就這麽篤定?林正旭盯著她撇了撇嘴,要不我們打個賭,看他們到底會不會出來跟我學畫,好不好?打賭?都什麽年代了還打賭?周亞男嗤之以鼻地冷笑著,別白費力氣了好不,老林?你一定會輸得很慘的!輸?你就這麽盼著我輸?別不好意思了,你又不是沒輸過,誰能保證你這次不會再輸一次?周亞男認真打量著林正旭,好了老林,你也老大不小了,四十出頭的人了,怎麽做事還這麽衝動?你看,這些年你做公益教畫,又搭錢又搭精力的,到底圖啥?我知道,我一說,你馬上又要反駁我,說那是你的理想,是你的情懷,是你的格局,可情懷和格局能當飯吃嗎?你都花掉了多少錢自己有好好算過嗎?在城裏搞搞也就罷了,怎麽又突然心血**地想要往山溝裏跑?那些人有多窮你知道嗎?那就是個無底洞,會把你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榨幹的!榨幹就榨幹吧!林正旭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你也說了,我又不是沒輸過,大不了再輸一次囉!嗨,你跟我抬杠是吧?再抬杠,我可就要掰著手指頭一條一條地揭你的短了!周亞男麵帶慍怒地笑著,人家為你好,你還不識趣,再輸一次,你就等著傾家**產喝西北風吧!對了,到時候你可不許找我借錢,我就算有錢打發叫花子,也不會給你一塊兩毛的!

林正旭倒不怕被周亞男揭短,當然,他也沒怕過輸,他就是想為這個社會做點什麽,為殘疾人做點什麽,就算真的因此落得兩袖空空,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他本來就啥也沒有,一窮二白,身無長物,出於對美術的熱愛,二十五歲前他就夾著畫板走遍了全中國,一路走,一路靠蹲在街頭給人畫肖像,賺取必須的路費和廉價的生活費,有時候一日三餐都還吃不飽,他又有什麽可害怕失去的?二十五歲後,一個偶然的機會,已經窮到山窮水盡的他接觸到了行畫,為填飽肚子,他不得不放棄了原本對藝術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的追求,毅然投身到行畫創作中,並通過行畫為自己攢下了第一桶金。所謂行畫,也叫韓畫,最初由韓國傳入香港,再傳入廣東,專指那些色彩豔麗、迎合市場喜好的商業油畫,是一種具有行業加工性質兼流水作業性質的產品,某些作品的繪製甚至會有多人共同參與,每個人繪製自己最為熟練的部分,然後再把它們拚接成一幅整體的作品。而隨著科技的發展,運用現代機器印刷技術,先噴繪再手繪的製作方法亦已占據了主導地位,也就是說,在整個書畫界,行畫是不被當成藝術品的,而隻是一種銷售的產品。那段時間,林正旭非常矛盾,也非常彷徨,雖然他不是科班出身,甚至連大學都沒上過,但憑著對繪畫的熱愛,他對行畫還是有著相當大抵觸情緒的,可為了生存,他沒得選擇,唯一能做的就是硬著頭皮投身其中。他沒想到多年之後自己也會從事行畫買賣,他跑深圳,跑香港,跑廣交會,由一個從不關注穿著,甚至不修邊幅的畫者,搖身一變,成為了西裝革履、連頭發根都抹得油光可鑒的商人,那些年,大量財富的積澱,甚至讓他覺得自己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流淌著黃燦燦的金子。

生意越做越大,市場越拓越寬,最紅火的時候,就連阿聯酋、沙特阿拉伯等中東國家,也都成了林正旭的涉獵之地,在那裏,不僅有他用來儲存行畫的豪華倉庫,還有令他醉生夢死的迪拜情人,很快,他便以強大的實力和足夠的資金支撐,成為這一行當當時首屈一指的國內巨頭之一。然而,他的內心又總是空虛的,賺得缽滿盤滿的金錢,在讓他過上最體麵的生活的同時,也讓他漸漸失去了自我,並徹底丟開了畫筆,遠離了曾經苦苦追尋的藝術之路。他陷入了深深的彷徨與痛苦之中,也就在那個時候,出於對朋友的信任,他押上全部的資金做了一筆特別大的買賣,等付完錢坐等轉手再幹上一大票之際,才發現自己上當受騙被人挖了個圈套鑽進去了,而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為時太晚,很快,他就又成了當初那個兩手空空、什麽也沒有的人。他沒有氣餒,又通過自己多年來在圈內積攢下的好口碑借到了一筆錢,隻小試了一把牛刀,便又東山再起。就這樣,他跌倒了再爬起來,爬起來再跌倒,輸了再贏,贏了再輸,大大小小總共經曆了四次破產,直到最後一次,他才開始徹底靜下心來,一邊回顧自己這些年的曆程,一邊追問著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是錢嗎?林正旭搖搖頭,錢固然很重要,但絕對不是他的終極目標,更不是他想要追逐的東西。他想畫畫,想像從前那樣,繼續背上行囊流浪在這世界的各個角落,去畫他想畫的一切,天上的雲彩,水裏的遊魚,還有那個站在村口磨房外,倚著桃樹望向他燦然而笑的,不知道姓甚名誰的美麗村姑。這些年,他身邊來來往往的情人猶如過江之鯽,多得連他自己都數不清、記不清,但他依然記得那個叫不上名字的村姑,那個藏身在福建東部山區的美麗村姑。他和她隻是一麵之緣,甚至連話都沒說過一句,但他就是想再見她一麵,哪怕幾十年過去了,即便見上了,他也未必能把她認出來。他還記得她手裏拈著的那枝桃花,粉粉的,暖暖的,煞是好看,從迪拜回國後,他又穿山越林地前前後後到那裏探尋了三次,但一次也沒能再遇見她,問起附近還在的山民,也沒一個說得上個所以然來。沒有人知道她的行蹤,甚至,都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曆,難道當年他第一次來的時候,遇見的竟是個神仙不成?再次背上畫板雲遊四海的林正旭,拋開了塵世間一切的名聞利養,隻專心孜孜地畫他的畫,尋他的夢,他的足跡再次遍布祖國的大江南北,但不知道為什麽,他越想畫就越畫不好,整整兩年,他愣是沒再畫出一張像樣的畫,就連他自己的肖像也都畫得不倫不類,沒一次是令他滿意的。這是怎麽了?難道沾染過滿身的銅臭味,就不配再擁有畫畫的靈性了嗎?林正旭知道,靈感對於一個藝術創造者來說,就像陽光之於生命一樣不可或缺,失去了靈感,也就等於失去了生命,盡管他不後悔過去十多年,自己為之努力奮鬥過的一切,但仍然為畫不出一張真正意義的好畫而沮喪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