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盛開的季節,天也一天天地跟著涼了。沈蘭英沒想到這個時候,多年沒登過門的校長會帶著林正旭找上門來,而更讓她沒想到的是女兒見到林正旭後的態度,就跟見了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興奮與驚喜寫滿了她一整張光彩照人的臉。原來林正旭真跟清溪鎮政府搞起了合作,辦起了殘疾人教育中心,不僅麵向社會招募殘疾人學習畫畫,而且還是免費的,一分錢費用都不用付。林正旭這次來的目的,就是為說服沈蘭英把女兒送去教育中心學畫畫的,除了不收費外,學習中涉及的所有材料,包括紙張、畫布、顏料,也都由教育中心統一免費發放,也就是說,束美芹隻要去上課就行了,其它的任何問題都不需要考慮。

原來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沈蘭英內疚地打量著林正旭,林老師,太不好意思了,還讓您跟校長百忙之中特地跑這麽一趟。一邊說,一邊忙著張羅給他們倒茶,又沒話找話地解釋說,您給我的那張名片,回來後不知道塞哪去了,找幾次都沒找見,估計被美芹拿去畫畫畫丟了。林正旭滿臉謙和地笑著,不礙事的,這不又聯係上了嘛。什麽時候開課?沈蘭英有些拘謹地問。下周一。林正旭輕輕回答她說。美芹是有基礎的,我們相信她通過學習後,會一個質的飛躍,對她以後的康複也是一樁好事。當然,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希望大家通過美芹的進步,對我們的公益機構生出更多的信心,從而鼓勵更多不願意走出來的殘疾人從家裏走出來,讓他們參與到社會事務中去,發揮出更多的光與熱來。

不要錢,還能正規係統地學習畫畫,這自然是件好事,沈蘭英似乎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那就讓美芹先去上上看吧。沈蘭英輕輕踱到正趴在飯桌上畫著畫的束美芹麵前,微微低下頭問她說,美芹,林老師讓你去他的班上學習畫畫,你願意去嗎?畫——畫?是的,畫畫,去林老師那跟林老師學習畫畫。林——老——師?束美芹瞪大眼睛盯著林正旭,臉上迅即漾開一朵害羞的花。林老——師——林——老——師。她一邊念叨著,一邊下意識地伸出右手迅速遮住了畫紙,我——我——我——她有些著急,還有些忐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母親剛剛對她的提問。

她想去呢,可她又不是特別想走出家門,林老師要是能來家裏教她畫畫該有多好。美芹,想不想跟我去學畫畫?坐在沙發上的林正旭緩緩站起身來,不緊不慢地踱到束美芹身後,盯著她略顯佝僂的後背,語氣平緩地說,不著急,不著急,等你慢慢想好了再回複我,好不好?好!束美芹想也沒想,就脫口說出了一個“好”字,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說想去上課,還是隻是同意要好好地想一想。不妨事的,你慢慢想,想好了讓媽媽給我打電話就好。林正旭一邊說,一邊抬眼望向她用那隻萎縮的右手遮住的畫紙,突然饒有興致地伸過手去翻弄她手下的畫,還沒等束美芹來得及阻攔,那張畫著他手捧一束百合花的白紙就被他輕輕地捧在了手裏。這是?林正旭目不轉睛地盯著畫上的男人看了又看,又猶疑地盯一眼滿麵通紅的束美芹,這個女人他在哪裏見過嗎?除了上次在中心小學的池塘邊有過一麵之緣,他沒印象在哪裏見過她的,而且那次見麵,束美芹一直都背對著他用心地畫畫,根本就沒跟他打過照麵啊!

林正旭輕輕放回畫紙,默不吭聲地坐回沙發上,繼續斯斯文文地喝他的茶,沒向沈蘭英母女打聽任何關於那張畫的緣由。從束家開滿各種鮮花的小院走出後,林正旭一路都在回想自己上次和束美芹偶遇的每一個細節,沒理由啊,她根本沒回頭看過他,怎麽就把他畫在了畫裏?而且那張臉跟他的臉還是那麽的神似!林正旭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二十五歲之前他就背著畫板走遍了全中國,三十五歲之前他就在中東靠做生意賺到了別人幾輩子都賺不來的錢,四十歲之前他又毅然決然地放棄了擁有的一切,回到國內做公益事業,什麽人沒見過,什麽事沒碰上過,這點芝麻綠豆大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事在他麵前又算得了什麽?可他偏偏為這事連續失眠幾天,束美芹那雙迷茫而又美麗的大眼睛一直都在他腦海裏不停地閃回,怎麽會,他怎麽會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既丟不開又放不下了呢?

那雙眼睛不僅迷茫,還很無辜,那雙眼睛不僅美麗,還很熱情。他能感受到她深藏在灼灼目光背後的憂傷,盡管那抹傷痕隻是淡淡的,淺淺的,但他還是在第一時間讀出了錐心刺骨的痛、欲語還休的無奈。她曾經是個非常漂亮,甚至稱得上風情萬種的女人,生意場上閱女無數的林正旭,一眼就看出了束美芹往昔的嬌媚可人,忍不住在心底默默替她惋惜起來,要不是生病,現在的她,生活又該有多幸福多美滿呢。她才多大?看上去也不過三十多,十年前她剛發病的時候才二十幾歲,年紀輕輕的怎麽就攤上了這個病?她一直在畫,一直沒有放棄,她用鬆軟無力的左手在各種廢紙上塗塗抹抹,不僅塗抹出了一幅幅美麗的畫作,更塗抹出了她對未來的期許與向往,塗抹出了她還看不見的五彩繽紛的明天。生命是多麽頑強而又堅韌,從她身上,他看到了過去的自己,曾經,他讓自己成為了一個奇跡,現在,他也要讓她成為一個奇跡,要給她一個明媚而又絢爛的明天,讓她徹底不再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的累贅,讓她由衷地笑,發自肺腑地笑,永遠永遠都活在自己釀造的快樂與幸福之中。

他有信心能幫助束美芹迎來嶄新的明天,一個不再悲傷不再抑鬱,不再無助不再彷徨,不再患得患失不再做什麽都表現得小心謹慎的明天。她不需要繼續忍受別人歧視的目光,也不需要繼續生活在別人茶餘飯後的議論中,她隻需要畫她的畫,隻需要沉下心來畫她的畫,什麽都不用管,什麽都不用想,而他,一定會讓她久違了的笑聲長長久久地回**在教室裏,一定會讓她重新抬起頭,昂首挺胸地出現在所有恥笑過她的人麵前,活出新的風貌,活出新的高度。束美芹,你可以的。林正旭,你也可以的。秋天的夜風吹在身上很涼很涼,林正旭一個人走在冷寂的街頭,心裏的熱情卻像一團熊熊燃起的火焰,越燒越旺,越竄越高。他堅信清溪殘疾人教育中心一定會在他手裏發展壯大,那些曾被社會拋棄的殘疾人也一定會在他的幫助下重新煥發出絢爛的風姿,以後就再也不會有人會肆意地歧視他們淩辱他們了,而他也會通過他們取得的勝利,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價值,實現他靈魂的救贖與升華。

束美芹是林正旭在清溪殘疾人教育中心教過的第一個學生,也是教育中心創辦第一天唯一來聽他講課的學生。林正旭站在台上認真地講,講得手舞足蹈,口幹舌燥;束美芹坐在台下認真地聽,聽得兩眼發光,炯炯有神。林正旭鼓勵束美芹隨心所欲地畫,想畫什麽就畫什麽;束美芹略一思索,就舉起手邊的油畫筆,蘸著各種色彩豐富的顏料,在林正旭的助理周亞男事先為她準備好的畫布上,用心地,仔仔細細地畫起了那捧令她魂牽夢縈的百合花。她不知道林正旭為什麽不給她講線條,也不讓她從相對簡單的素描學起,而是一開始就教她畫油畫,盡管從沒有過畫油畫的經驗,但在麵對那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顏料時,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抓起油畫筆,在那張看似特別雅致特別專業的畫布上大膽地畫了起來。很好,美芹你真的很棒,林正旭滿麵都掛著如沐春風的笑,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束美芹身後,看她一筆一劃地畫,看她手忙腳亂地畫,看她把五顏六色的油彩蹭得滿手滿身都是,沒有一句責備,也沒有一句嗬斥,有的隻是讚美與鼓勵,欣賞與接納。好,非常好,就這麽畫,慢慢畫,把你心裏的想法都通過畫筆和顏料表現出來,不用害怕,更不用懷疑,你,束美芹,永遠都是最後最好的畫者。

林老——師,束美芹目不轉睛地盯著畫布上剛剛出現的第一朵百合花的雛形,心裏卻七上八下地敲起了鼓來。第一次來殘疾人教育中心學畫畫,第一次在畫布上畫油畫,她免不得有些忐忑,對自己接下來到底能不能順利完成這幅畫作很是沒有底氣,我——我——她甚至緊張得說不上一句表達連貫的話來,霎那間,窘迫與懊惱都一股腦兒地湧上了心頭。林正旭依舊麵帶微笑地睨著她,你就放心大膽地畫吧!以前用圓珠筆不也畫得很好嘛,還擔心什麽?邊說邊伸手在畫布的邊緣空白處輕輕一點,要對自己有信心,要相信自己是最好的,隻要肯畫,用心畫,在畫布上充分地表達自我,到最後你就會發現,其實我並沒有教你什麽,而真正教會你畫好畫的人恰恰是你自己。我——自己?束美芹疑惑地囁嚅著嘴唇,我——真的——真——的——可以——嗎?你當然真的可以!林正旭充分肯定著她的才情與潛力,我相信人人都是藝術家,隻是大多數人都沒有發現自己的潛能罷了。美芹,不管到什麽時候,哪怕是咱倆老死不相往來了,你也要記住我接下來要對你說的一句話——以後,如果有人質疑你畫得不好,畫的不是藝術作品,甚至畫的都不是畫,也必須沉住氣,千萬不要把他們的話當回事,因為通過畫畫,你不僅感動了自己,也感動了身邊的人,還讓生命變得更有意義更絢爛多姿,而這一點,也許他們永遠都不會搞懂的。所以,一定要肯定自己,一定要持之以恒地畫下去,跟著自己的心走,跟著自己的眼睛走,跟著自己的感覺走,一直走,一直走,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沒有人是能夠打敗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