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轉機出現在周亞男身上。當他遊**到黔東南風景如畫的荔波小七孔,碰上其時還在做導遊的周亞男時,眼睛不禁突地為之一亮,那些塵封了許久的靈感也在頃刻間噴湧而出。他在天性活潑的周亞男身上,找到了遺失已久的毫不做作的天然之美,那種美,美得醇樸,美得驚心,美得不留一絲餘地,美得無處可藏,就像他二十年前在福建東部山區遇見的那個倚著桃花望向他嫣然一笑的無名村姑,一下子便震懾了他的心魂。他請她當他的模特,在密林鑲嵌的鴛鴦湖,在幽遠深邃的臥龍潭,在飛流直下的拉雅瀑布,在盤根錯節的龜背山,在林溪交錯的水上森林,在高山流水的知音穀,他揮動著畫筆,為她畫下一張張生動明豔的油畫,用雋美的才情,再一次證明了自己遺失已久的藝術才能。

他還能畫,還能畫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這讓他感到欣喜若狂,更讓他對眼前這個比自己將近小了二十歲的布依族姑娘產生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好感。他把所有畫作都送給了她,並給了她一筆不菲的模特費用,沒想到她隻揀了一張自己最愛的畫留下,其餘的通通原璧歸趙,就連事先說好的傭金也都一分不少地退了回去。林正旭當然知道錢對她這樣從未走出過深山的姑娘意味著什麽,可她居然一分也沒要,這不得不讓他對她另眼相看。他問她想要什麽,她毫不掩飾地說想跟他學畫畫。他盯著她笑著說,你一個導遊,學畫畫能有什麽用?她也盯著他笑著回敬說,你一個老板,學畫畫又有什麽用?他哈哈大笑起來,你怎麽知道我當過老板?她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像你這樣的人,我一天最少也得碰上十幾個,看多了自然就知道了。你真想跟我學畫畫?林正旭將信將疑地瞥著她問。我們布依族的姑娘什麽時候說過騙人的話?她目光堅定地盯著林正旭,教還是不教?他沒想到她真的認真了起來,為打消她一時興起的念頭,隨口敷衍她說,明天早上吃早飯前,你要是能畫出一幅自畫像,我就教你。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覷著他,明天早上?我可從來都沒畫過畫,你這不是故意消遣我嗎?林正旭嗬嗬笑著,我跟你一樣,也從來都不騙人的,你要能畫得出來,我不僅教你畫畫,還要帶你走出這座大山,去上海,去南京,去杭州,去廣州,去深圳,去香港。她知道他是在敷衍她,可不服輸的性格卻讓她跟林正旭較上了勁,隨即攤開手指向林正旭,沒好聲氣地說了一句拿來。什麽?畫筆畫板和顏料啊!你總不能讓我拿樹枝畫在沙地上吧?

他沒想到她真的能畫出來,而且還能畫得那麽好。當他捧著她遞來的自畫像處女作,左一遍右一遍端瞧了不下二十次時,第一反映就是不敢相信,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這個從未拿過畫筆,更未畫過油畫的少數民族姑娘,她真的不是在騙自己嗎?我說過,我不會騙人!她目光犀利地掃視著滿腹猶疑的林正旭,要不我現場再給你畫一幅,你說,畫什麽?隻要我見過的,認識的,你盡管說出來我來畫!這姑娘好大的口氣,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林正旭用一種驚奇的目光打量著她,本想找個借口就這麽算了,但最終還是拗不過那顆好奇的心,又讓她當著自己的麵畫了一幅鯉魚戲荷圖。

在他震驚到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周亞男重重把畫筆往桌上一擱,怎麽樣,現在可以教我學畫畫了吧?你真的從來沒有畫過?林正旭不敢相信地囁嚅著嘴唇,這個水平絕對不是一個從未舉過畫筆的人能夠畫出來的。你還懷疑我?周亞男不滿地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了個遍,是想耍賴不肯帶我去上海、深圳了吧?不,絕對不是!林正旭連忙解釋說,我隻是覺得這不可能,小周,你說你從來沒有畫過畫,可現在卻畫得這麽好,這不科學,沒可能啊!怎麽沒可能?不就是把自己看到的和想畫的都畫出來嘛,又不是變戲法,有什麽難的?可你從沒畫過油畫,也沒有係統地學過畫畫,這太不可思議了!哎呀你這個人囉哩囉嗦的還有沒有完了?我說了,我從沒學過畫畫,你怎麽就是信不過我呢?好,你要是信不過,我就給你發誓,我周亞男如果從前學過畫,畫過油畫,我就是小狗,不,我就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誰讓你發誓賭咒了?林正旭連忙止住她,我隻是不敢相信而已,並沒說你騙了我。你不說也是那個意思!周亞男盯著他嗬嗬笑著,我還以為畫畫有多難呢,害我懸了一整夜的心,早知道這麽容易,我就該讓你答應帶我周遊世界去!怎麽樣,老林,你說過的話還算話嗎?林正旭長籲一口氣說,你要是願意,以後就給我當助理吧!

林正旭通過親眼見識到周亞男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畫畫這樁事,開始意識到人的潛力是多麽的巨大多麽的不可思議,幾乎就在他答應要教周亞男畫畫的那一瞬,他便決定結束已持續了兩年多的尋夢旅程,而去做一些更有意義更能讓他抵近夢想的事。自那之後,他帶著周亞男去過深圳,去過上海,去過廣州,去過南京,去過濟南,在那些燈紅酒綠的大都市裏,他拿出自己最後的積蓄,辦起了一個又一個公益性質的教育中心,專門教人畫畫,場地、畫具、畫架、所有繪畫材料,全部免費向學員提供,並且不收取任何教學費用。他的學生有外企白領,有辦公室文員,有超市收銀員,有在校念書的中小學學生,有在家帶孩子的爺爺奶奶,有在寫字樓打掃衛生的清潔工,甚至還有流落街頭的乞丐,隻要願意走進他的畫室來跟他學畫,無論是誰,他都來者不拒,也從不盤問他們的來曆,幾年時間下來,便有上萬個來自各行各業的學員先後成為了他的門下之徒。他要讓那些看似完全與藝術不沾邊的人,通過對繪畫的學習走進藝術的世界,他要讓越來越多的人像周亞男一樣及時發現自身隱藏的潛能,要讓他們每一個人都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人人都可以舉起畫筆,人人都可以成為藝術家。畫畫沒什麽難的,隻要肯拿起畫筆,在畫布上盡情塗抹,你就會發現一個精彩紛呈的世界,那裏不僅有世外桃源、高山流水,還有鳥語花香、鶯歌燕舞,那麽,還等什麽呢?就從現在開始,跟著你們的感覺走,信馬由韁、心無旁騖地畫吧!

自打遇見了周亞男,林正旭對繪畫的認知便有了顛覆性的轉變,他認為每個人與生俱來都具備製圖能力和讀圖能力,能夠通過畫筆把世間所有的景像都歸納為二維的圖像與符號,隻要給予他們積極的心理引導,再慢慢輔以科學的方法論耐心教導,任何人都可以在他的幫助下發揮出最大的藝術潛能,畫出絲毫不比名家遜色的美術作品,哪怕他們之前從未接觸過繪畫,也從未畫過一張真正意義的畫。他對天賦的理解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從前,他一直認為,沒念過美術科班更沒上過大學的自己,之所以能畫出一張張栩栩如生、活靈活現的畫作,靠的是打娘胎裏帶出的天賦,而這種天賦並非所有人都能夠擁有,而現在,他認為所有人都具備這種天賦,甚至隻要掌握了簡單的光學原理,便可以將一切看似複雜的東西,通過他們手裏的畫筆,嫻熟地落在曾被他們視為隻有畫家才配擁有的畫布畫板上。麵對成千上萬的學生,在教畫的過程中,他不再拘泥於技法,不再沿襲自己過去走過的老路子,而是提倡由心而發,鼓勵他們想怎麽畫就怎麽畫,任由他們隨意發揮,進行充分地自我表述,並及時加以肯定,以此鼓勵畫者繼續表達,等他們都驚喜地接受原來自己還能夠畫畫的事實後,接下來,他才會針對他們的畫作中出現的不足,一一具體地指出都有哪些細節需要改動和提升。多年來,他對每一個前來學畫的人都一視同仁,從不會因為他們不同的社會地位而厚此薄彼,在他的畫室裏經常會出現腰纏萬貫的大老板和擺地攤的小商販一起切磋畫技的場景,所有人都從他身上獲得了一種積極的向上的力量。

在公益教畫的過程中,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和周亞男的關係,也從一開始看上去並不太和諧的師生情誼,潛移默化地,慢慢變成了誌同道合的戰友。天性灑脫、大大咧咧的周亞男,和她的名字一樣,活脫脫就是一個男生的性格,說話做事從來不顧及別人的感受,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而且經常會為了一些看似不重要的事跟林正旭爭得麵紅耳赤,每次都會辯得林正旭不得不繳械投降才會罷休。她也不怕林正旭會趕她走,每次爭論過後林正旭都會擺出一副再也忍受不了她的姿態,甚至有好幾次都揚言要把她送回貴州的山溝溝裏去,可每一次她都會瞪大眼睛覷著林正旭嗤之以鼻地笑著說,你舍不得的,像我這樣又當助理又當跑腿又當老媽子侍候你的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出第二個來!送我回去?哼!我回去了誰給你做飯誰給你洗衣服誰給你張羅畫室的事?老林,你別天真了,以為在你那些學員當中隨便挑揀出一個就能代替我嗎?你也太幼稚了,找個漂亮又有能力還不怕吃苦的老媽子,有那麽容易嗎?她們會做米片嗎?她們會做筍果酸嗎?她們會做魚包韭菜嗎?你那麽愛吃我做的臭酸,離了我行嗎?我可告訴你了,我周亞男是無人能夠替代的,沒了我,你就等著發瘋發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