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病房
陸仁甲真正的家有一座天井,一頭連接著奶奶的房間,一頭連接著父母的。天井兩側,一麵用竹篾做的籬笆圍到兩個陸仁甲那麽高,隔壁人家飯菜的味道、吵架的聲音,和夏天女孩衝涼時露出來的若隱若現的白花花的皮肉,都經過竹篾間的縫隙透過來。另一側是另一戶人家的磚牆,牆麵上有一扇從不見打開的窗,窗下則有一根屬於陸家的水龍頭。
陸仁甲和老爸麵對麵坐在天井中央,老爸還不老,有和陸仁甲一樣薄薄的嘴唇和堅實的下巴。如果沒有老爸,陸仁甲很難正確衡量出天井有多大——它有一個大人躺下來那麽寬,比兩個大人躺下來稍短一點,螞蟻從一頭把餅幹屑搬回另一頭的巢穴,要十分鍾多一點。老爸屁股底下的板凳,是一整套紅木家具中剩下的一件,陸仁甲則坐在一把塑料小椅子上,椅麵上印著一隻擬人化的母貓在教兩隻小貓釣魚,魚身本來是鮮紅色的,現在已經剝落成了透明。
在兩人中間,放著一張方凳,方凳上蓋著一塊三夾板刷上清漆做成的棋盤,兩厘米厚,一麵是楚河漢界,一麵是三十八道縱橫線。兩種棋陸仁甲都會下,都學自老爸,但怎麽學會的他並不記得。他隻記得怎麽學會的軍棋,因為那盤棋他在劣勢下早一步偷到了老爸的軍旗,贏了。要到許多年以後,他才開始懷疑這是老爸讓了他。
今天,是圍棋的一麵朝上,但他們既沒下圍棋也沒下象棋。棋盤上放著的是用鋁合金加工出來的古怪棋子,樣子和國際象棋裏的車有點像,頂上貼著張圓粘紙,用彩色鉛筆塗上了顏色:白、藍、黑、紅、綠,一共五個。
父子兩人手裏都捏著紙和筆,放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
“用的是繩子。”陸仁甲思考了許久後打破了沉默。
老爸點了點頭。“那麽,是誰殺的呢?”
老媽端著一盤切成小塊的哈密瓜走進天井,和哈密瓜一樣顏色的裙子邊擦過膝蓋,讓人混淆了她的年齡。她把塑料盤子擱在了棋子們支起的平麵上,好像知道兒子已經發現了答案,無需再從那些棋子上尋找線索。
“是……”
一隻鴿子拍著翅膀飛到屋簷上,腳爪在鋅板上留下的撞擊聲,好像陸仁甲把用細繩拽下來的乳牙扔上去時聽到的一樣。陸仁甲抬起頭,看見灰塵裏陽光刺破的路徑落到棋盤上,五個顏色的棋子透過塑料盤子反射出朦朧的光芒,而每一塊被牙簽刺穿的哈密瓜上都有一張人臉。
“靠!”陸仁甲罵著人醒了過來。他的心跳很快,任何一個剛剛經曆過爆炸的人,如果心還會跳,都會跳得那麽快。
從夢中醒來,他首先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躺進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病房,而是身處顛簸吵鬧的救護車中。時間一定還沒過去多久。能醒過來本身已經讓他意外了,而這麽快就醒過來甚至讓他驚喜。
喉嚨裏帶著燒灼感,好像幾十個鍾頭沒喝水,喊出一個字已經是他的極限了。屁股有點疼,腿則又麻又冷,腦袋暈得像是沒有拌勻就被塞進微波爐裏加熱的麥片粥,隨時會有東西爆出來。他想抬手看看手表,發現動不了,不由得一驚。
“我丟了胳膊了。”他想著,這句話在他腦子裏都沒帶驚歎號。然後他勉力壓低下巴,才瞥見左手是在大腿和擔架欄杆的縫隙間卡住了。
真他媽的太棒了!
活著的感覺真他媽的太棒了。
想完這些,他就像剛剛從馬拉鬆跑回雅典的裴裏庇第斯一樣,閉上了雙眼。
2015年7月5日星期天Ⅱ
日光燈照在雪白牆壁上的反光讓陸仁甲睜開了眼。他發現自己側身躺在病**,右手、屁股和右腿都有地方在癢。癢底下還有痛,也有可能是痛在癢的上邊,具體如何他分辨不清,因為管這些的腦袋還暈乎乎的。
眼前沒有窗,但牆壁的顏色讓人能感覺到已經是晚上了。被單散發著無機物的氣味,幾乎堪稱與人體背道而馳,卻欲蓋彌彰地讓人聯想到前一副在上麵躺過的肉體。
陸仁甲吃力地扭過頭掃了一下病床右側,那裏和左側一樣空無一人,背景是一幅拉起來的藍色簾布,擋住了另一張病床。在簾布與病床之間,隻有吊著鹽水袋的不鏽鋼支架默然挺立。盡管理所當然,也讓他有點失落。
陸仁甲生平隻住過兩次醫院,上一次還是在四年級割闌尾時。那次手術後的嘔吐和高燒折磨了他一個星期,讓他以後再也不肯在飯後兩小時內做什麽運動。一些有過這種經曆的人會從此諱疾忌醫,不到滿地打滾不肯進醫院,卻從不肯少吃一塊醃肉或多走兩級樓梯。但陸仁甲變成了另一種人,那種不濫用抗生素,也不暴飲暴食,每半年去一次醫院做身體檢查的人。
所以這一切都還不算陌生。床頭的呼叫按鈕並不遠,但他不打算去摁,隻想繼續睡一會兒。我活著,我安全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想。但沒有什麽比我活著更重要了。我活著,我安全了。我隻想睡一會兒,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夢到。也許剛才我做過夢,隻是忘記了。我活著,我安全了。
然而事與願違。
“醒了?”
陸仁甲點點頭,嚐試性地“嗯”了一聲,發現喉嚨狀況不錯。
護士沒再多看他一眼,手腳麻利地插針拔針,五秒鍾就換完了輸液袋。然後走向簾子後的另一半病房,陸仁甲都沒來得及看清楚她的長相。但其實他更想看的是旁邊**的病友。一般來說,這是病人掌握自己情況的最好手段——看看跟你住一個屋的人是體重四十公斤的肝癌晚期患者,還是抱怨因切掉闌尾留下的傷口還在疼的壯碩少年。
不過插著吊針的右手不太靈便,拉開簾子也得找個理由。還在糾結這兩個問題怎麽解決的陸仁甲,聞到一股香煙和古龍水的混合味侵入了醫院自成一體的氣味版圖,然後看到徐傑從門口走了進來。
“出去抽支煙你就醒啦!”徐傑臉上驚喜的表情略顯誇張。
陸仁甲雖然還沒完全恢複精確的時間概念,但覺得自己從醒來到現在絕對超過了一支煙的時間,除非徐傑抽的是雪茄,不然他這樣說隻是為了說明自己早已來過,而剛才隻是不小心/意外/必須走開了一會兒。可誰會因為這一點怪他呢?他能那麽快(其實有多快?)出現,已經讓陸仁甲很意外了。
一個溫情的微笑,一聲簡單的“你來啦”是基友間常見的橋段。陸仁甲此刻也不是不能這麽說,但話到嘴邊就變成了“你穿成這樣是來泡護士嗎”,微笑也成了皺眉。
在房間裏真有一個護士的情況下,陸仁甲還這麽說,是因為徐傑穿了一件銀灰色(絕對是銀多於灰)的西裝,式樣跟貓王同台演出當然還嫌保守一點,但探望病人……加上條紋黑色長褲(它一定有一個陸仁甲不知道的款式名)和抹了過量發膠的頭發,絕對是隨時準備被狗仔隊偷拍到探望孕婦的明星範兒。
“有沒有良心啊你?為你我浪費了半島的房間哎。”徐傑真的朝簾子那邊的護士掃了一眼,然後就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約會到一半,Andy打電話給我,我還以為千度的事情出岔子了呢,誰知道是說你家裏大概出事了。”
陸仁甲本想插話告訴徐傑,千度的事情確實出了岔子,但Andy為此隻會找我不會找你的。但立刻就被轉移了注意力。為什麽Andy知道他家出事了?哦,對了。當時我們還在通話,他在手機裏聽到了爆炸聲嗎?
“明天關於你的新聞標題都擬好了:《白領為拒加班,怒點煤氣自盡》。”
“煤氣?”徐傑關於加班的玩笑他立刻就領會了,但煤氣是怎麽回事?
徐傑看了陸仁甲一會兒,笑了,“你不會到現在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吧?”
陸仁甲想,我確實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麽回事,你能告訴我嗎?
“你家煤氣爆炸了!轟隆!恰好這個時候有個警察來敲門讓你離開房間,真是走運到家了!”
原來他們以為這是煤氣爆炸。
誰說不可能呢?也許**就是把炸彈裝在煤氣旁邊的,也許那根本不是炸彈,隻是個簡易起爆裝置,塑膠材質,一經燃燒很難讓人辨認出來。而誰又會去仔細辨認呢?警察的反恐小組嗎?本來保險公司做這件事最為合理,但他壓根沒想過買財產險,真是白看了這麽多年的“三星火災杯”。
對了。
“那個警察怎麽樣了?”
“救護車把你們一起送來的,”徐傑放低了聲音,“好像傷得比你重。”看到陸仁甲凝重的表情,他又加了句,“但也沒什麽生命危險。”
他以為我隻是擔心連累死了個警察闖禍呢,其實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麽剛好這時候會有個警察來敲門。不過這沒必要讓他知道,所以陸仁甲轉移了話題,“你又知道我的傷重不重了。”
“當然知道,剛才大夫都說了。都是什麽擦傷、挫傷,好像最長的傷口才六厘米。有個中度腦震**……”
“還需要觀察。”接上話的是剛走進門的大夫——很年輕,金絲眼鏡,鼻梁高挺,細腰長腿,像是從日本漫畫裏走出來的。陸仁甲首先看了一眼他胸前的姓名牌:楊思克。不記得見過這個名字。
徐傑機警地站起了身,往外挪了挪。
“頭感覺怎麽樣?”大夫走近問。
“有點暈。”
大夫掏出一枚小手電照著他的眼睛,指揮他上下左右地看,一邊繼續向他說明傷情。傷情並不複雜:中度腦震**,是否惡化還待觀察;全身多處擦傷和挫傷,集中在身體右側,主要是被木頭碎片劃傷的,傷口最長的六厘米,最深的零點五厘米,沒有主要血管流經,用不著縫針,更談不上做手術了,但清理木刺費了挺大功夫。
大夫每說一項,徐傑就在一旁做出一次“看我說得沒錯吧?”的表情。
幸好我關上了門。陸仁甲想。下次我應該買一扇實木的。不,也許實木的炸起來更像彈片。重要的是,還有下次嗎?
大夫察覺到陸仁甲的片刻出神,頗為負責地皺了皺眉,逼得陸仁甲立刻眨了眨眼睛,證明自己大腦正常,以免被畫蛇添足加上點什麽藥。
“沒什麽問題。”大夫好像是第二遍說這句話,這次語氣裏不含寬慰。陸仁甲這才意識到,這是又一次暗示了他其實並不需要住院。
不,我需要住院。我的公寓爆炸了,雖然不知具體情況有多糟,但就算還能住,我也不想住那裏,以免那瘋子把沒幹完的活幹徹底。
陸仁甲剛想這麽開口,徐傑就替他說了。
“還是讓他住幾天吧。”
大夫猶豫了一下,這讓陸仁甲想起被呆瓜顧客還了價以後心中暗喜的小販,“好吧,多觀察觀察也好。”
大夫在床尾的病曆卡上刷刷寫了幾筆後離開了,沒有提及任何關於費用的話題,想必並非因為金額微不足道,而是和護士長各有分工。
“Andy希望你好好休息幾天。”醫生走後,徐傑重新坐下說,“我跟他匯報的時候,他好像真覺得你碰到這事情和他找你加班有關係似的。”
還真是……不,得感謝Andy。如果不是他打來電話讓陸仁甲高度警覺,也許他就會渾渾噩噩地傻看著屏幕,眼睜睜地瞅著別人把自己炸死還渾然不覺。
“總之老板不想你上新聞,你就正好賴著吧。”徐傑起身準備離開,指了指病床邊的櫃子,“你的東西都在裏麵了,手機也在。我把備用充電器留給你了。有事call我。”
“謝謝。”陸仁甲抬手打開抽屜,看到了自己的手機,保護殼上摔了道白痕,屏幕一點沒事。劃開保護鎖,他看到了十二個未接來電。
十二個來電都是同一個號碼,周致淑的。
陸仁甲條件反射地想立刻回電,抬頭看了一眼徐傑。
徐傑卻好像誤會了,解釋說:“我怕吵著你。幫你調成了靜音……”兩秒鍾後他才明白過來,笑了,“怕不合適,沒替你接。我走咯!Bye!”
“Bye!”
陸仁甲仔細回想了一下,同事三年,徐傑還從來沒這麽可愛過。
2015年7月6日星期一
第二天早晨七點零九分,護士進來發體溫表的時候,陸仁甲雖沒鬧鍾,卻也醒了。除了因為昨天的經曆給他的疲勞還不如驚嚇多,還有就是周致淑說要一早來看他。如果不是陸仁甲花了十分鍾來保證自己確實沒大礙,她半夜就過來了。
父母離去以後,陸仁甲用很短的時間適應了靠計算精準的日程表填滿生活,來忘記一些並不重要的需求,現在他有點重新回想起了其中的需求之一——有人關心的感覺。
身處病中,可以原諒。
未免自己變得更為鬆懈,三分鍾一到,他就抽出了體溫計。三十六度九,果然把點滴速度調到每秒一次,他就完全沒了熱度,昨夜的低燒不過是輸液反應而已,完全無需擔心。陸仁甲幾乎想摁下鈴召喚護士來分享這份成就,但想想還是不要那麽嚴謹苛刻,她很快會自己來的。
三十秒,一分鍾,一分十五秒……
然而走進來的不是發給他體溫計的護士,也不是周致淑,而是一個陌生男人。
陸仁甲的全身神經驟然緊繃起來,所有好萊塢/香港電影裏殺手在醫院槍殺/刺殺/悶殺或者僅僅拔掉氧氣管滅口的橋段一起湧入他的腦海,纏繞著不分彼此。此時此刻如果他的傷勢重到醫院給他加了心率監視器,一定能看到一個誇張的數字,比點滴的速度快得多。陸仁甲幾乎要動手去摁那個後悔沒摁的呼叫鈴,但僅存的理智告訴他:這根本來不及起到什麽作用,還是看看再說。
於是他看了看。
來人大概四十歲左右,穿一身淺灰色夾克,豎條紋襯衫束在腰帶裏,身材相當壯實,頭頂微禿,一隻眼睛裏有些血絲,下巴上的胡渣並不幹淨,身上透露出這種氣質:我娶了個跟我一樣大的老婆,她迷戀網遊,每天除了升級打怪,啥也不幹。進門時他的兩隻手都插在褲兜裏,身上煙味濃烈。
在對方問出“你就是陸仁甲”以前,陸仁甲已經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對陸仁甲的反問,灰夾克並不囉嗦,直接從上衣內袋裏掏出一張證件晃了晃。陸仁甲看清了上麵的警徽,才恍然大悟這種事情原來真的跟電影裏的差不多啊。
立刻開口解釋?或者控訴?還是等待提問?在陸仁甲猶豫間,來人已經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了。
“你家煤氣爐用了幾年了?”灰夾克語氣裏的怪責之意比問題內容本身更讓陸仁甲意外。
“什麽?”
“聽不懂啊?煤氣!”
“三年……”陸仁甲機械地回答,“零六個月……”見對方表情並無緩和,又徒勞地補充了句,“搬過來就用了。”
“三年半了都沒事,偏偏有警察來敲門就爆炸了?”
陸仁甲聽到昨天徐傑對這件事的認識,也想到這可能是常見的誤解,但沒想到警察會拿這種誤解來怪自己,正想開口解釋,卻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真的就是警方的疏忽嗎?有沒有可能是一隻無形的手把真相掩蓋了呢?盡管隻是一瞬間,也足以讓他把剛要出口的“你們沒看出來這不是煤氣爆炸嗎?”換成了“我沒有……這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灰夾克嗤笑了一聲,“自殺隻有吸煤氣的沒有點煤氣的。”說話間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不知是因為這是病房,還是討論的話題產生了不好的聯想。
“我沒要自殺。”陸仁甲鎮定下來不卑不亢地說。
“知道你沒要自殺,你是要殺人。”
“啊!?”陸仁甲這下真的大吃一驚了。但至少這種驚訝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出自無辜者突遭指責,而非心裏有鬼。
灰夾克又笑了一下,這次表情更緩和了。“不殺人你買槍幹什麽?”
陸仁甲想起了那支豎靠在桌子邊的AWP,發現這問題一言難盡,隻好先表明:“那不是真槍。”
“廢話!真槍我還不認識!” 灰夾克板下臉來罵道,但眼裏的得意神色更濃,“我早跟小顧說,那多數就是個仿真槍,用不著大驚小怪。結果他不信,非要跑到你這黴星家裏查,結果中獎了!”
陸仁甲此時才漸漸把握住頭緒。看來那個來敲門的警察,就是“小顧”了。而他來敲門是因為我有槍?
“是誰說我有槍的?”
“怎麽,你還想報複證人!”
“沒有沒有沒有……”不用問了,肯定是對麵樓裏哪個燒菜不專心又膽小如鼠的八婆。
“小子!”灰夾克明明是南方人,隻是說“子”的發音卻像極了“賊”,“算你走運!你那點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連累警方受傷,要不是看你在住院,至少拘留三十天!”
陸仁甲對這種恫嚇倒不怎麽介意,他感到失望的是警察也完全把這當做了意外事故。他該怎麽向人解釋,其實這是有人在他家裏放了炸彈?
誰放的?一個水管工……
他怎麽放的?在他給我修水管的時候。
你知道有炸彈怎麽還讓它炸?……因為我是剛剛才猜到的。
不行,這樣的回答太沒說服力了,顯得像是腦子被震壞了的瘋子說的……等等,說不定更像一個被謀殺一次還嫌不夠的傻瓜說的。
陸仁甲還在躊躇,灰夾克已遞過來了一張紙,上麵印著“行政處罰決定書”。
持有仿真槍?違反治安管理條例?罰款兩千元?
陸仁甲在頭腦裏剛畫完這三個問號,就已經完全不想辯解了。因為另外三個問號擠了進來:真有那麽巧?難道這不是疏忽?而是有人掩蓋了真相?
陸仁甲一個問號都沒有問出口,灰夾克就走了,甩下了一句“一星期內到警局去繳罰款”。
他該自己去繳,還是請她代勞?
這個“她”當然是周致淑。她知道他的事了嗎?
病房的衛生間竟然是整個醫院裏“醫院味”最淡的地方。一定有很多人因為察覺到這一點,曾試過捧一本雜誌或一個平板電腦,盡可能久地躲在裏麵。好像把門一關,就能把化驗、輸血、並發症、截肢、穿刺、加號、植入、搭橋、CT、增大、化療、手術、複健、轉移、流質、醫保這些折磨人的詞和它們代表的一切關在外麵。而當陸仁甲上廁所時,被關在外麵的東西還多了幾樣。
當他重新出來時,就得重新麵對它們。而讓人驚喜的是她來了。
他喜歡她進屋的時候一言不發,先走過來,不是跑,不是撲,而是小步快走過來給了他一個擁抱。
他還喜歡她知道他喜歡。
“醫生怎麽說?”周致淑的第一個問題是關於他的健康,而非解謎的結果。這也讓人喜歡。
“沒事,他覺得我可以立刻出院。”
“還是別……你家裏怎麽樣?”
“我也不知道……也許應該讓警察拍張照給我看。”
“你報警了?”
“沒有。”陸仁甲從抽屜裏拿出了那張行政通知書,“他們自己來的。”
周致淑低頭看了半分鍾,好像檢驗假幣般的捏了捏,抬頭看陸仁甲的眼神讓他這下相信她是個幼兒園老師了,“槍?”
“塑料的,買著玩。”見她還在看自己,陸仁甲補了一句,“要是真的哪兒會罰款這麽輕。”
“你在電話裏說有個警察受傷……”
“對,就是中午他正好來了,我跑出去的時候他還在,也被炸到了。”
“天哪。不嚴重吧?”
“應該不嚴重,要是嚴重,估計我就算昏迷也會被他們銬起來。”陸仁甲笑了笑,“不過,說不定這樣他們就會好好查查是不是煤氣爆炸了。”
周致淑一臉嚴肅地問:“要不要我去把他找出來幹掉?”
他喜歡她的幽默感。
她知道他喜歡,把嘴唇湊了過去。
親吻過後,男人說的第一句話一般有點煞風景,而這次換成了女人。“你打算什麽時候報警?”
陸仁甲沉吟了一會兒,好表現自己經過了慎重考慮,“我想還是不要報警了。”
“為什麽?”周致淑顯得非常意外。
“警察不見得都可以信任。”
“那個夏龍一你不是查過了嗎?”
“不是夏龍一的問題,我怕還有其他人參與。”
“仁甲,”周致淑正了正身子,直視著他,“你這是被害妄想。”
聽到這個詞陸仁甲笑了,作為回應,他指了指耳朵底下的一塊紗布,“你管這叫‘被害妄想’?”
這個動作激起了她的母性,讓她在紗布上親了一下。但沒有打消她的疑慮。“我還是覺得你需要保護。”
“是的,不過我不覺得報警會是個好的保護手段……也許恰恰相反。”
“怎麽說?”
“我把情況都報告給他們,他們就能抓到X?我很懷疑。”這麽說有點道理,遊樂場監控錄像拍到的圖像肯定不足以抓人,何況陸仁甲還得解釋盜接錄像的事。從水管工這個職業入手也多半沒有結果,願意那麽大費周折的人不可能在物業辦公室留下什麽記錄。
“而且他們那個破係統根本不保險,想想看,我自己就在那裏查到了夏洛克。”陸仁甲在這裏有點誇大其詞,其實警方的係統沒那麽好破,而發現夏洛克也借助了很多信息,“X很可能也會看到,還發現我知道的一切。”
“那又怎麽樣?他本來就要殺你。”
“他本來不一定要殺第二次!”陸仁甲不由自主抬高了嗓門。關係到性命,被人指出危險總是讓人不爽的,盡管關於安全的希冀未必是一場幻想。
周致淑冷靜地指了指布簾子,示意他小聲點。
天哪這女人真是上帝派來的。
陸仁甲收斂了聲音和心神,“也許X是個有運動家精神的瘋子。”說出這話來他自己居然不覺得可笑,“失敗了就會坦然接受,也許還等著下個星期繼續遊戲。但如果他察覺到有人威脅到他繼續娛樂的權力,可能就不會那麽‘溫和’了。”
溫和?你瘋了嗎陸仁甲!用這種詞來形容一個在你家裏安了炸彈的人,活像失身後愛上強奸犯的腦殘少女。他知道周致淑腦子裏有一部分會這樣看他,就好像他自己腦子裏的一部分一樣。但他腦子裏還有另一部分,叫做直覺的部分,覺得這並非無稽之談。
“那你打算怎麽辦?”周致淑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癌症患者麵前隱藏憂慮的家屬,“還去玩那個遊戲嗎?”
“當然不了。我就像小烏龜一樣躲在殼裏,看看超級瑪麗會不會來踩第二腳。”
在女朋友麵前把自己比做烏龜,對一個男人來說說明了什麽?陸仁甲不知道,隻知道自己很認真。
午飯時間是十一點十分,由徐傑——其實是公司——買單請來的護工端上了餐盤,菜色讓陸仁甲有點後悔自己對周致淑說了那句“我還是吃醫院食堂吧”。
Andy打來電話問候是十二點零三分,正是午休時間開始後的三分鍾,電話持續了一分二十八秒,“工作”一詞隻出現了一次,還是跟在“你別擔心”之後,沒有開玩笑,沒有笑。Andy一定覺得這已經足夠體現關心,又不至於過分殷勤引人不適。陸仁甲從他那兒得知自己家被破壞得不多,為免失竊,有保安負責監控樓道——沒準他們還沒發現他自己之前監控得更好。
打完所有的吊針是一點十五分,速度雖慢但讓人安心,也讓陸仁甲起了睡意。
晚飯是晚上五點二十七分,在那之前半小時陸仁甲才醒。他的胃久經考驗毫不挑剔,但也得經過鼓勵一番才能應付這超級寡淡的飲食。
第二次量體溫是六點四十五分,好在飯後留出足夠時間,但對有些胃口好、吃飯快的病人來說根本沒有必要,比如陸仁甲的室友。這家夥是個起碼一百八十斤重的大塊頭,站在平地上應該有一米九,一張比身形更胖的臉讓人猜不出年齡,臉上倒沒寫著“生人勿進”,但也沒主動跟陸仁甲打招呼。而等陸仁甲就著難以下咽的爛糊肉絲想好了搭訕話語,他卻已鼾聲大作地睡著了。
直到護士到來,給兩人嘴裏插上體溫計,當沉默純屬被迫,他們反而用眼神進行了交流。大塊頭舉起電視遙控器輕巧地衝陸仁甲搖了搖,陸仁甲微笑著搖了搖頭,於是大塊頭繼續把換台鍵依次摁了下去,兩次摁鍵的間隔不到一秒,顯示出他智商不低,或者耐心不好。
很快他就把一百二十個台順了一遍,然後摁下兩個數字,調回了一個正放著曆史紀錄片的頻道,就此沒再換台。這給陸仁甲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因為紀錄片,也因為他的記憶力。三分鍾應該到了,護士適時地進來了。
“三十七度。”
“三十七度五。又上去了嗎。”
“我體溫正常就是三十七度五。”聽到護士似帶責怪的語氣,大塊頭嘟囔著爭辯,好像對方真的在乎。
“三十六度五到三十七度五都是正常體溫。”陸仁甲沒什麽跟陌生人搭訕的經驗,不知道從生活小常識開始算不算及格。
瞪了他一眼的護士顯然不這麽想,“都那麽厲害怎麽不自己看病啊?”
陸仁甲隻好先不做聲,等她走了以後,才和大塊頭交談了幾句。大塊頭名叫林誌鎬,對“鎬”字寫法的解釋暴露了兩人都看一點圍棋。林誌鎬同學是個數學在讀博士,住院的原因是換電燈泡的時候摔倒,千不巧萬不巧被碎燈泡割到動脈。
“送到醫院的時候,他們說我血都快流幹了”。陸仁甲想到換一個燈泡需要幾個普林斯頓大學學生的段子。心想大塊頭信心滿滿地說出這個故事,一定以為已經夠極品了,如無必要,還是不要把自己的故事拿出來掃興了。
可對方偏偏還是問了,“你是為啥?”
“煤氣爆炸。”
“煤氣爆炸?”果然,光“煤氣爆炸”四個字已經夠讓一般人驚訝了,“看你傷得還好嘛……那個,炸得怎麽樣?”
炸得怎麽樣?這是在說雞翅嗎?
“不知道,我還沒回去看過。”陸仁甲發現自己頗沒出息地想到了那五十萬現金不知道是不是還在臥室那隻塞滿了書的圓筒凳裏。如果警察發現了這些錢,會多懷疑點這不是簡單的煤氣爆炸嗎?
不會。陸仁甲對自己說。他是那種更願意相信“如果警察發現了這些錢,它們就沒了”的人。
林誌鎬總算延續了不遲鈍的良好表現,察覺到陸仁甲不喜歡談論這個話題,把好奇的視線移回電視屏幕去了。
陸仁甲一直很難相信曆史紀錄片居然也能插播廣告,確切地說,居然有商家願意投放這個時段的廣告。幾秒鍾之前剛被帕特農神廟、西斯廷天頂畫或複活節島巨像震撼過的人,怎麽可能會對任何五十年後的人挖到隻會當垃圾扔掉的東西感興趣呢?不過等看多了這些廣告他也就明白了。
既然有些人了解曆史不是因為感興趣,而是為了談話時給肚子裏的成功學找點佐料,那麽這些人大概真的也很需要買幾瓶代表至尊身份的烈酒、白酒或者紅酒(天哪)在書架上擺一擺,省得有手賤的客人發現那些英文精裝書連邊都沒有裁,或者幹脆是個空殼。
手機短信鈴聲適時響起,減少了剛才話不投機帶來的尷尬,陸仁甲本已準備好看到周致淑的頭像閃動,卻發現一行從來沒看過的字:號碼已隱藏。
在手指點開短信到屏幕反應過來的半秒內,陸仁甲大腦皮層的某個神經元哼出了一個不祥的音符,半秒鍾之後,它的數十億同胞加入了合唱。
短信是這樣的:
Level up!恭喜你獲得升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