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星期天的遊樂場2

2015年7月3日星期五

這一天,陸仁甲沒有開車上班。因為每個人的車牌都在公司裏有記錄。車不再是一座私人堡壘,而很可能是一塊移動標靶。他寧願搭乘人多眼雜的公共交通,隻是在站台上等地鐵時,他很小心地一直背靠著牆壁。

從步入辦公樓大廳的那一刻,陸仁甲就保持著高度警惕。在一群目不斜視、連深呼吸一口都嫌費勁的白領中,他左右觀望的銳利目光顯得特別突出。

高個子、整齊的背頭、輕巧的眼鏡、裁剪和質地一流的西裝、走起路來旁若無人的氣勢,Andy的特征即便在這棟充斥這類人的辦公樓裏也很鮮明。而陸仁甲看的不止是人。垃圾箱、水牌、盆栽、大堂前台的座椅、保安的人數和位置,以及電梯按鈕……很多陸仁甲平時根本沒有注意也不會去注意的東西,現在都變得似乎具有了意義,值得看一看,記一記。陸仁甲已經不自覺地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勘察擂台的拳手,說不定一個小細節就決定了生死。

好在這是一周的最後一個工作日,若非如此,陸仁甲很難肯定自己不會幹脆請假不去公司,哪怕這會打破他所保持的連續出勤記錄。在電梯間等待的時候,陸仁甲甚至產生了“也許走樓梯才安全”的念頭,隻是想到了“27層”這個數字才作罷。

“哎,不喝咖啡啦?”

端著咖啡杯的徐傑會這麽說,是因為陸仁甲破天荒地把一瓶運動飲料放到了桌上。

“咖啡喝多了不健康。”陸仁甲當然是隨口敷衍,以往作為加班帝的他可是一天也離不開咖啡,而這也是公司配備上好咖啡機和咖啡豆的本意。然而,從今天起,似乎任何屬於公司的東西都不再是安全的了。

所以陸仁甲繼續從包裏掏出第二瓶、第三瓶運動飲料放到了桌上。

今天,他不會再在公司的電腦上做任何調查5W遊戲的事。今天,他會把全部精力放在完成工作上,抵消前幾天的消極怠工。今天,他不會讓Andy有任何理由把自己叫進那個玻璃籠子裏,但他也會抓住一切機會好好地、悄悄地觀察Andy,因為隻有一天了。

陸仁甲觀察過從門口到自己桌子路線上的所有人,知道他們用什麽手機,放什麽小擺設,喜歡吃什麽零食,開小差的時候上什麽網站,男的抽不抽煙,女的用什麽保濕水,諸如此類。他從來沒有刻意觀察過Andy,因為Andy的存在感如此強烈,讓人無法忽視。但這僅僅是Andy的職位造成的,真要把他作為一個個人分析時,陸仁甲突然發現對Andy幾乎一無所知。

他結了婚,因為婚戒不離手;有孩子,因為桌上有相片。除此以外就沒有了。他應該會打高爾夫,但辦公室裏沒有球杆;他有男性魅力,但沒有需要低聲接的電話;他身體強壯,但從來不提健身;他開的車是奧迪A6,比他該開的差上一點;襯衫倒是惹眼的阿瑪尼,但花紋低調得你幾乎注意不到。除了工作內容他幾乎不談別的,必要的時候他也開一兩句玩笑,但一定會讓聽到的人感受到這確實是“必要的”。如果有個負責的記者跟蹤采訪他們公司一個月,一定會覺得Andy是全公司最無趣的人——除了陸仁甲以外。

這樣的人,會去玩5W遊戲嗎?

陸仁甲在自問的同時就得到了一個答案,而且不是自己想要的。

下午茶的時刻到了,陸仁甲被一整天的高強度勞動和運動飲料搞得心煩意亂,決定找點吃的提提神。

茶水間已經圍了一圈人,一大半人拿了想吃的東西就走,還有一小半則趁機圍在那裏聊聊天。

陸仁甲把手伸向一塊巧克力,卻沒料到被一隻飛快的手搶先拿走了。

“還嫌日子不夠甜蜜啊?”是王珍妮,她身後還有一個人朝陸仁甲點了點頭,是……對,Jessica。陸仁甲當然明白王珍妮話裏有話,上次徐傑關於他感情生活的爆料顯然還沒讓她滿意。但現在,陸仁甲實在沒心情和她扯這些,於是幹脆連話都不答,直接去拿桌上的其他點心。

另一隻拿著一塊鳳梨酥的手伸了過來。

陸仁甲抬頭一看,是Andy。“鳳梨酥。”他衝陸仁甲一笑,像是個小學同學,背著老師說著隻有他們兩人懂的笑話。這是嚴厲老板在輕鬆的場合抓住機會和員工搞好關係的麵孔。然而此時此刻,這張麵孔絲毫不能讓陸仁甲感到親切,隻感到毛骨悚然。

陸仁甲不知道自己盯著Andy的手看了到底幾秒,隻知道一旁的王珍妮都詫異起來,不得已,才伸手接過了那塊點心。

陸仁甲正打算就此轉身走開,誰知Andy又加了一句:“嚐嚐看。”

“嗯?”陸仁甲似乎沒聽懂。

“嚐嚐合不合你口味,不好我就去投訴行政部。”Andy又開了一個玩笑。但這讓陸仁甲更難拿起手中的鳳梨酥。

看向這邊的目光變得更多了,陸仁甲頭一次發現自己並不像想象的那樣我行我素,可以完全不顧周圍人的目光。盡管內心一直在發出警告,他也隻能硬著頭皮,把手舉起來,朝嘴巴伸過去。

鳳梨酥入口的一刹那,陸仁甲就騰出舌頭來嘟噥了一句:“不錯。”然後再也不顧任何人的眼光,轉身走出了茶水間,走出了公司大門,小跑著進了洗手間,在水池前一口吐出了已經溶解的鳳梨酥。

盡管知道在大庭廣眾之下遭毒殺的可能微乎其微,陸仁甲還是忍不住一遍遍湊上水龍頭取水漱口。陸仁甲感到這輩子從沒吃過這麽難吃的東西,然而牌子卻是他一直以來最喜歡的,該死。

當他像個嘔吐的孕婦般抬起頭來,卻正撞上鏡子裏一個剛從馬桶間走出來的同事的驚異眼神。跟陸仁甲眼神相觸的刹那,對方連手也沒敢洗,趕緊離開了。

陸仁甲看看鏡子,才發現自己滿臉怒容。他氣的是一塊小小的鳳梨酥就能讓現在的自己這樣狼狽。

還有兩天,折磨還有兩天就會結束了。

電話鈴響起,是周致淑打來的。陸仁甲想了想,摁掉電話。隨即發去一條短信:“我想靜一靜。”

其實他是不想再在公司裏和她聯係,以免把她牽扯進來,畢竟公司很可能不再安全。他已打定主意絕不在星期天去錦江樂園,而誰若想在那裏殺死他,除了綁架他本人,恐怕最好的辦法就是用親友要挾他就範了。

這幾天裏,他都不能跟人生中最認真交往的女朋友見麵,而這幾天,可能是他的最後幾天。

混蛋。

憤怒是治療恐懼的良方,而它自身的副作用大小因人而異。陸仁甲克服它隻用了大概二十秒的時間。

最後看了鏡子一眼,他轉身離開。

此時,Andy走了進來。

“Reggie,你還好嗎?”

有一瞬間,陸仁甲真希望剛才被自己眼神嚇走的那位仁兄仍在,或者身後的馬桶間裏還有其他人坐著。他在Andy麵前的表情一定活像見到了鬼,他本可以用一句輕鬆迅捷的“很好啊”,把Andy的話化解成一次簡單的問候,然後不動聲色地和他擦肩而過,走回安全的大堂裏。然而機會錯過了。

他緊張地擠出一個微笑,點點頭,“還不錯。”

Andy摘下眼鏡,這個動作幾乎讓陸仁甲後退了一步。而Andy隻是打開水龍頭,把鏡片放到水流底下衝洗,同時麵帶微笑對陸仁甲說:“我很高興你聽了我的建議。”

“嗯?”陸仁甲不明所以。

“上周日。”Andy在這裏又停頓了一下,指望陸仁甲想起什麽。

陸仁甲其實不需要這個停頓也能立刻反應過來上周日發生的事:過山車、魔術風車、那個被調換的包和裏麵滿滿的錢……

“我在遊樂場看到你和你女朋友了。”Andy說到“女朋友”這三個字時,陸仁甲才剛剛把回憶從錢轉到周致淑那天的一顰一笑,這種先己後人的順序幾乎讓他產生了一絲負罪感,好在他立刻就有機會補償:Andy提及周致淑時,他從心底泛起了比愛情多得多的擔心和恐懼。

“你也去了?”陸仁甲隻是機械地喃喃,並沒想到探查什麽。

“和我老婆孩子一起,很久沒去了,沒想到難得去一次就會遇上你。你經常去嗎?”

“不,就去過一次。”

“那真是太巧了。”

“嗯,是啊,好巧。”

Andy洗幹淨了眼鏡,又重新戴上。轉身朝小便池走去,顯示出他剛才的耽擱其實隻是為了和陸仁甲說說話。

陸仁甲感到全身的力氣都被一下子抽掉了,而肌肉卻僵硬得幾乎不聽使喚。他轉身準備出門。

“嗨!”Andy扭頭叫住了他。

陸仁甲心頭驟然一緊。

“好眼光,4.0分的女朋友。”

聽到這句話,陸仁甲原本以為不會更繃緊的胸腔肌肉又驟縮了一半。然後他聽到有一個聲音問:“10分裏的4.0還是5分裏的4.0?”

Andy開始走向洗手池,陸仁甲能看到他臉上真誠無比的笑容。

“是GPA4.0,滿分啦。”

“謝謝。”機械地走出門去,陸仁甲才發現這聲音原來是自己的。

這一天夜裏,陸仁甲的房間。電腦屏幕上播放著《罪惡之城》的結尾:布魯斯·威利斯的剪影朝自己的腦袋開了槍。他想保護的女孩在走道裏給母親打著電話,踏進了殺手埋伏著的電梯。電梯門關上,殺手遞過來一根香煙,有所察覺的女孩對電話說了句:“媽媽,我也愛你。”

陸仁甲躺下身去,開始了自己輾轉反側的一夜。

睡著以前他想到,他已經平安地坐了阿丙開的車,平安地從夏洛克手裏領受了罰款單,平安地在掌聲雷動的領導下工作了五天……讓他把這個“平安排比”繼續下去,直到可以當上平安保險的代言人吧。

隻有那個老實青年**的真名還不知道。最不可能的就是最可能的?“瘋子”會是他嗎?還是就在自己已經接觸過的三個人中,而那個人隻是還沒有到最瘋的時候?

睡夢之中,他像超級瑪麗一樣瘋跑,沿途每個警察都朝他射擊,每輛出租車都想撞死他,等他好不容易跑到公司門口,大樓背後有個哥斯拉大小的Andy噴著火冒出頭來。

糟糕的是他沒有被嚇醒。

2015年7月4日星期六

星期六的早晨,陸仁甲破天荒地換上一身運動裝,出門跑步。他從來不喜歡運動,但也從來都重視身體對適當活動的需求。他從來不辦任何健身卡,大學同學召集打球他也從來沒去過,但他總會抓住機會增加自己的活動量,確保每天都把吃下去的那多餘的六百大卡消耗掉。

跑步隻是個幌子。陸仁甲隻是微微出了點汗,就跑下了第一個遇到的地鐵口。

在站台邊等車時,他背靠在大方柱子上,等車停穩了,才讓背脊離開廣告牌。

下了地鐵,他辨認了一下方向,才跟隨人流上了地麵,走進錦江樂園。

他冒險到這個明天就可能斃命於此的地方,不是為了提前赴死,而是為了提高自己生存的概率。

他買了包含六個遊樂項目的門票,花了兩個多小時把整個園區走了一遍,一個遊戲也沒玩。

但是他發現了自己想要發現的東西:在峽穀漂流、單軌腳踏車、波浪翻滾、魔術風車、摩天輪、激流勇進的旁邊,都有攝像頭。有些和設施安置在一起,有些隱藏在樹木間,不起眼,但能掌控全局。

最後,陸仁甲走到了入口處附近的遊客中心,上一次,他就是在這裏的寄包處收獲了他的“橫財”,這一次,他要靠這裏的某個房間避免他的橫禍。

裝作尋找廁所,他避開了工作人員的眼神,走進一條走廊。一間小門裏成排的監視器能從門口處勉強看到,證實了大部分陸仁甲剛才勘察過的攝像頭地點,而負責監視的保安的呼嚕聲似乎在邀請人進去。陸仁甲凝視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他走向走廊更深處,目標是這棟建築物的配電間,網絡接口也在那裏。他要盜接這裏的網絡,好讓自己可以代替懈怠的保安,監視這個遊樂場的每個角落。

從電線叢中找到正確的那幾根,把一個小盒子接上,一切用了不到五分鍾。大三時,一個老師因為陸仁甲三次點名沒到,給他吃了F。陸仁甲就用一個這樣的小盒子,把他電腦上的聊天記錄複製了一份,連同幾張精彩照片一起貼到了食堂外的公告欄上,就在新東方和話劇社的廣告中間。陸仁甲早預感到這次經驗早晚還會有用得上的時候,但沒想到第一次就要用來救自己的命。

走出樂園,他又上了地鐵,坐了四站,在徐家匯下了車。

“買電腦嗎?”

“iPhone6s全新到貨……”

太平洋數碼廣場裏,陸仁甲靠著堅定的腳步和冷漠的神情,從圍上來的推銷員裏殺出一條路來,直奔二樓。

“看清楚了哦?確實沒有壞點。”店主正賣力地向陸仁甲展示一台顯示器,陸仁甲卻並沒興趣仔細看有沒有壞點。

“能再便宜點嗎?”陸仁甲冷冷地問。

“這都是白菜價了。”

“我要五台。”

店主一愣,“那我給你……我算算……”隨後摁起了計算機。

“我還要一台UPS電源。”

“單位采購啊?”老板一邊摁計算器一邊指了指架子上的一款UPS電源,“這種好不好,供電十五分鍾,八百五,我幫你發票開高一點。”

“我自己用。”陸仁甲早就想要一個備用電源了,尤其是現在,他可絕對不想在緊要關頭再遭遇停電了。“有沒有供電更久一點的?”

“更久?那可貴了。十五分鍾存個盤夠了吧。”

“存盤是夠了,不過……”陸仁甲一時找不到措辭來解釋。

“噢,我知道了,玩遊戲刷副本是吧?”

陸仁甲愣了一下,隨即回答,“嗯,對,玩遊戲。”

陸仁甲麵前的地上放著五台顯示器和一個電源,等著出租車。

一輛“小眾”停到了他麵前。

“你先上吧。”陸仁甲讓身後一個撐陽傘的女人先上去了。女人看了他一眼,奇怪多於感激。

陸仁甲上了後一輛車,設備沒放在後備箱裏,而是和他一起擠“坐”在後座,一路上他始終伸手護著它們,因為這是他現在的武器。

到家以後,陸仁甲花了兩個小時做調試工作,終於把他的監視總部架設完畢。

現在五台新買的二十一寸顯示器、一台原本台式機的二十五寸顯示器和一台筆記本,構成了他的監視組。他在鍵盤上敲打幾下,屏幕上拍攝的景色就隨之移動、縮放了起來。

掉落冰淇淋而哇哇大哭的孩子,肩帶滑落而不自覺的少女,在禁煙牌子旁邊大方地點起香煙的中年人,在摩托轉盤上呼喊而過的人,這些都盡收眼底。陸仁甲簡單地試了一下每個攝像頭,就不再輸入任何命令了,因為不想讓樂園的保安人員看出問題。

最後他回到自己的筆記本前,開始調看之前的錄像。沒費多少工夫,他就找到了6月28日的記錄。

很好,在下午16:30到17:00前後,海盜船旁的監視器拍攝到了遊客中心的人群。

陸仁甲耐心地看了起來。

十八分鍾二十五秒以後,他看到了Andy的身影。他身旁還有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穿著黑白畫麵看不出顏色的衣服,氣質不錯,懷裏還抱著一個三歲大的孩子,活潑健康的樣子讓陸仁甲真想在別的視頻記錄裏找找有沒有他上魔法風車的影像。

讓陸仁甲在意的是,Andy手裏沒有包。

16:31:14,Andy走進遊客中心。

16:33:50,Andy走出遊客中心。手裏多了個包。

但那是一個雙肩背登山包。

陸仁甲正感到失望,接著就看到Andy打開它,拿出一個女式手袋遞給妻子。之後他就背起了包,和妻兒一起走向了出口。

陸仁甲真希望那時自己就能控製攝像頭,讓它跟蹤Andy走向停車場。但他也知道,就算走回車裏,Andy也不會再次打開那隻大包,把裏麵的東西展示給任何人——包括他的妻兒看的。

他到底是不是那個掉包的人?

陸仁甲又把這段錄像看了三遍,試圖從包的外形上,分析出裏麵是不是裝著他用五十萬換來的60D,但結果證明這是徒勞的。

躺在沙發上的iPad播放著《土撥鼠日》,而陸仁甲在打電話。

“不,我不可能報警,什麽都沒發生,警察能查什麽?沒事的,我絕對不會去的,放心吧……”

讓女人別無謂擔心就好像讓蛐蛐別叫喚一樣,除非讓她經曆一次無可挽回的失敗。盡管如此,陸仁甲總算能在不用聽到哭泣的情況下掛上電話,結束這一天。

iPad上,比爾·莫瑞扮演的主角正在通過觸電、撞車、跳樓,想把自己從不斷重複的一天裏解脫出來。陸仁甲想,幸好這個糟糕的星期六隻用過一次。

2015年7月5日星期天Ⅰ

星期天早晨9:13,鬧鍾響起。陸仁甲在聽到第二聲響的時候摁下鬧鍾,睜開雙眼仰視天花板,等待身體蘇醒過來。

他走進浴室,刷牙洗臉剃須,站上健康秤,秤說他重67.9KG。他回到廚房喝下一整杯三百五十毫升溫水,然後走上陽台,做起了體操。

那些買來的防身器具靜靜地躺在角落裏,他沒有再練習它們的用法,因為他已經下定決心:今天絕對絕對不會離開房間一步。

吃完早餐,時間是9:45。按理這個時候應該靜靜等待,或者再做一遍檢查工作,畢竟兩個多小時以後可能會麵臨生死攸關的一刻。但陸仁甲此時卻非常想看部電影。好像運動員在重要的比賽之前反而閑不住。

待看的片子有《大白鯊》《疤麵煞星》《恐懼的代價》……最後陸仁甲還是選了《綠野仙蹤》。

十一點剛過,西方女巫在屏幕上翻轉了代表多蘿西生命的沙漏,陸仁甲戀戀不舍地摁下了暫停,把網址加進收藏夾,關上了iPad。他要把帶寬留給他的監視係統。

一個星期之隔,錦江樂園沒有變成人潮洶湧之地,但那些姿態各異又麵貌相近的人從七個不同屏幕裏進進出出,仍很容易讓人眼花繚亂。一個戴墨鏡的胖子先從3號屏幕裏離開,一會兒又出現在5號屏幕裏,同樣如此的還有兩個染了一撮綠頭發的青少年,他們本身倒沒什麽可疑,隻是易於辨認罷了。通過十幾個這樣的人,陸仁甲很快掌握了最流行的遊覽路線:4-2-7-1-3-5-6,或者1-7-6-5-3-4-2。

他還發現了一些現象:很少有人同時玩峽穀漂流和激流勇進,情侶必去摩天輪,帶孩子的父母總是臨走前才讓孩子玩會把衣服弄濕的波浪翻滾,而能連玩過山車和魔術風車的一般都是女生。盡管這些規律沒有一條提示他殺人犯的行動路徑,但已讓陸仁甲處於一種心跳平穩、呼吸均勻的狀態中。把任何事情看做一種研究,就不會顯得不可忍受。

當然他沒有忘記正事,在蝙蝠俠手辦旁邊,桌上並排擺著幾張照片,是躺在斑馬線上滑稽可笑的阿丙、警官證上製服筆挺的夏洛克、以及公司形象照裏衣冠楚楚的Andy。攝像頭像素不高,距離又遠,從人群中辨認出這幾個人來並不容易,陸仁甲提醒自己要忘卻他們的穿著給人形成的外在印象,而要記住每個人最本質的神態:阿丙的大大咧咧,夏洛克的器宇軒昂,Andy的瀟灑洋氣,但要忘記這些詞,而不放過那些讓人聯想到這些詞的動作。

至於唯一沒打過照麵的**,陸仁甲僅僅知道那是個青年人,可能就是染著綠毛,或者頂著板寸,可能肥胖得走路搖搖擺擺,或是瘦削得男女莫辨。從那些白襯衫、花T恤、黑框眼鏡和帆布包的海洋裏,陸仁甲無從辨認出任何可能是他的人。也許他苦心尋找的另外三位完全是清白的,一切危險都來自這個**,但那也是他必須承受的風險。好在預告犯罪的發生還有一個小時不到,他正安全地躲在家裏而非現場,即使遠離真相,卻也遠離了危險。

桌上有周致淑送他的加菲貓馬克杯,裏麵有剛泡好的熱咖啡,杯子右邊倒扣著警用手電,桌角靠著那支AWP,因為形隻影單而顯得有點可笑。

陸仁甲的視線在七個畫麵間遊走,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他也不知道這樣盯著看有沒有意義,也不知道應該看多久,也不知道X會不會出現。如果他出現,也不一定會在1十二點。誰說他就一定會守時?這不是一份到了正午十二點就可以輕鬆下班的工作。但反正也沒有更好的活可幹了。為了尊重神,星期天應該休息,但一個人為保住自己性命而做的任何努力,都不該被看做是工作。

這樣零散地想著,陸仁甲感覺這開始像一個遊戲了。在屏幕間尋找誰也不知存不存在、誰也不知是什麽的異狀,就好像“大家來找茬”;而關注某人從一個屏幕消失後,又會從哪一個屏幕出現,又有點像連連看。這種相似能暫時衝淡危險。但無論如何,他更喜歡過去的遊戲,那種可以存檔,可以讀檔,隻要你夠謹慎耐心,做錯的每個決定都可以後悔,那種死了以後就罵句娘聳聳肩,靜待一段時間原地複活的遊戲。而不是現在的即時遊戲,這個名為現實的版本,可沒法複活,信哪個哥都不行。

時鍾走到了11:57,陸仁甲坐直了身體,不希望自己漏過任何一個屏幕上傳遞的信息。他打算從最後兩分鍾開始操控攝像頭,讓它們把園區高效地掃一遍。這點時間,又近午休,應該不會引起保安的注意。

“來吧,聽爸爸的話。”陸仁甲自言自語,手指已伸到了鍵盤上。

此時電話鈴響起了。

是Andy。

如果陸仁甲確定了嫌疑人就是Andy,那他可以不接。但他不確定,而他想確定,好奇心撓抓著他。

來吧,怕什麽,這又不是《奪命凶鈴》,這裏也不是會被狙擊手瞄準的大街,陸仁甲看了一眼拉上了窗簾的陽台,接起了電話。

“Reggie,你在哪兒?”Andy的口氣是再正常不過的對下屬說話的口氣。

我該怎麽說?陸仁甲的腦子飛快地運轉起來,飛過了十來個答案,其中兩三個還很荒謬,最後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回答。

“我在家裏。”說出這句話讓他冷汗直冒,但也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勇往直前感。

“馬上到公司來,上周給千度的架構出了問題。”

陸仁甲瞄了一眼時間,即使他現在出發,也不可能在十二點整到達公司。於是,這隻是巧合?出發去見Andy是安全的?

他才沒那麽天真。這很可能是引他出門的一個計策。而且誰說瘋子一定會遵守時間,還有地點?

“對不起Andy,我昨晚開始發燒,拉肚子,上吐下瀉,現在根本出不了門。”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既像是在評估這番話的真假,也像是計謀被拆穿後的驚愕。

“不能克服一下嗎?”這句話按Andy的風格已經算是**裸的命令了。

陸仁甲假裝猶豫了一下,其實斬釘截鐵,“恐怕不行,Andy,我連站都站不起來。”他的聲音也變得盡可能虛弱了。

對不起了Andy,職業生涯可以冒險,人類生涯可不能。

Andy還沒有掛電話,看來還要糾纏幾個回合。來吧,Andy,我不會讓步的。

此時門鈴響了起來。

陸仁甲條件反射地向大門走了幾步,突然折返,在台式機前點了點鼠標,屏幕上切換到了門外的那個攝像頭。而上麵的景象讓陸仁甲一下子呼吸急促起來。

一個穿著警服的人站在門外,帶著警帽,頭低著,看不清麵目。

“陸先生,你在家嗎?”門外傳來了上海話,夏洛克正是上海人。

他來幹什麽?!

“地點”根本無關緊要了嗎?

“要是實在不行就算了。”電話裏的Andy失去了耐心。

“等,等一下……”陸仁甲此時卻不敢掛上電話了。現在,在電話那頭的Andy是他和這個世界最直接的聯係,也許聽到一切的Andy會是他的救命稻草,或者,目擊,不,“耳”擊證人?

“我現在感覺好一點了,大概可以……”

“陸先生!請你開門!我知道你在家,電表在轉呢!”門外的人很聰明,當然,電表這麽明顯的線索怎麽可能瞞過夏洛克。

“什麽聲音?”Andy在電話裏也聽到了。陸仁甲正在考慮要不要對他和盤托出,告訴他自己就是白子,這次遊戲裏的另一個人要殺自己,現在他正在敲門?而風險是……門外是真正在執行公務的警察,甚至根本不是夏洛克,而Andy卻是等著他自投羅網的那個瘋子?

陸仁甲有生以來第一次陷入完全無解的進退兩難之中。

而此時,在那五個顯示器中的一個,連接著摩天輪邊攝像頭的屏幕裏,一個身影引起了陸仁甲的注意。陸仁甲並非熟識這個身影,也沒有用上什麽推理和判斷,那隻是思維被門和電話牽扯光了之後,純粹本能地映射出來的一種似曾相識。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把手伸向了電腦。

屏幕被放大了,那個身影所乘坐的車廂緩緩上升,馬上就要接近摩天輪的頂端,這條弧線讓陸仁甲跟蹤得很吃力。好在任何一個車廂到頂之後都有短暫停頓,在靜止下來的畫麵中,陸仁甲在腦海中電光火石地找出了那個麵孔。

那個水管工,幾天前替自己修過水管的水管工。

此時,他正用右手從兜裏掏出一個類似手機的東西,一邊抬起了左手看表。

現在是北京時間11:59:50。

**,原來不是Sadism和Masochism,也不是Spenser和Marks,而是Super Mario,超級馬裏奧。那個吃下蘑菇就長了個子,頂碎磚頭、踩踏烏龜的意大利胖子,馬裏奧,他是個水管工。

以上這一切都是陸仁甲在衝向大門的途中想到的。

他來不及想到扔掉手機,幾乎慌亂得解不開門鎖保險,但總算是在11:59:58秒打開了大門。

他衝出了家,拽了一手大門,同時朝走廊猛撲出去。外麵的警察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幾乎站在原地沒動。陸仁甲瞥了一眼他的臉。不出所料的,那根本不是夏洛克。

推理成功的自豪感隻停留了零點一秒,就被爆炸的氣浪打斷了。

爆炸的是陸仁甲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