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個普通的程序員

2015年6月22日星期一

“昨天下午四點左右,一名男子躺臥在淮海路嵩山路的人行橫道上,引起交通堵塞和路人圍觀。該男子穿一身黑色緊身衣,並刷上了白色條紋,外觀與地麵上的橫道線十分接近。幾位過路市民想上前扶他起身,但遭到了拒絕。據圍觀者稱,該男子在人行橫道上至少躺臥了十分鍾,直到巡警聞訊趕來將其帶走。在此過程中該男子情緒平穩。目前尚不清楚他的身份及其躺臥在人行道上的原因,不排除行為藝術的可能……”

聽到電台播報到這裏,陸仁甲忍不住在駕駛席上笑出了聲,聲音蓋過了廣播和道路上的雜音,讓右邊緊挨著他行駛的馬自達司機投來了詫異的目光。“馬自達”是個黝黑的中年人,卻像二十來歲故扮滄桑的年輕人那樣留著胡子,大概是為了反其道而行,把真實的滄桑味衝淡一點。每天上午九點三十七分,在內環高架上這段四道並兩道的擁堵路段,有七分之一的幾率能看見他,僅次於五分之一的福特蒙迪歐和十三分之二的標致307——可見也是個守時的人。

陸仁甲對他微微點頭,扭過頭來還是忍不住又笑了兩聲。平時他的笑都很克製,同事們幾乎沒見過他用漱口水和半年一次的洗牙保養的門牙,但這次畢竟有所不同。

躺臥在馬路中間,可能被人誤會成碰瓷,但“穿一身黑色,刷上白色條紋,打扮成斑馬”就一下子荒誕了起來,甚至沾上行為藝術的邊了。這主意很棒,更棒的是這主意是陸仁甲想的。

壅塞的路段過去了,新聞節目也剛好結束,陸仁甲關上收音機,把一張CD插入了播放器。喇叭裏Neil Diamond的鋼琴聲傳出來,他跟著輕輕哼唱。第三首歌放到最後一小節,他正好駛進恒隆廣場的地下停車場。

一切如常。

整個27層都屬於“1080”一家公司所有,但當電梯門打開,在這一層下去的人卻隻有陸仁甲一個。因為他一半的同事上班時間要早上一個小時,而另一半則根本不在乎上班時間這回事。

“1080信息技術”成立不過五年,卻在互聯網安全保障領域坐上了國內的頭把交椅。這主要歸功於競爭者的三心二意、遲鈍短視。他們大部分對吃慣了免費午餐的中國網民願意花多少錢來保護自己硬盤裏那點遊戲和A片頗感懷疑,卻不像“1080”的老板那樣想通了一個簡單的道理——開殺毒公司和開醫院沒什麽區別。隻要醫療免費,醫院永遠會排長隊,而領藥的人才不在乎那些說明了和沒說明的副作用,或者包裝上印了些什麽廣告。

常有競爭者指責他們行為不當,其中有些證據並非捏造,但好在等用戶明白過來以後,基本上已經別無選擇。再說,誰又比誰幹淨得到哪兒去呢?沒了連環殺人犯,誰還需要福爾摩斯?不開發病毒,殺毒公司怎麽活?這層邏輯和世界上大部分真理一樣沒人掛在嘴上,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公司的高速發展未必讓投資人賺到了大錢,但至少讓陸仁甲及其同事們躋身於高收入人群。所以他才能買得起那輛雷克薩斯ES,在每次漲油價的時候隻轉兩條微博發發牢騷,不帶髒字。

陸仁甲膚色夠白,所以穿淺灰色西裝;個子中等但雙腿夠長,所以穿黑色皮鞋;頭發濃密但不夠硬,所以沒留板寸;有近視但度數不深,所以偶爾戴隱形眼鏡;他的襯衣規規矩矩沒有花紋,但也不用袖扣;他穿了襪子,還是深色的;領帶倒是沒打……一句話,他的外形和電影裏的矽穀怪傑們截然不同,掉進人海裏,會比跳水運動員濺起更少水花。

但公司裏的其他人就未必如此了。在那間物業聲稱有三百平方米的辦公大廳裏,座位與座位之間隻有一米二高的鋁合金板隔開,除了爬到桌子底下睡覺的人,每個人的穿著都一目了然,彼此間的差異好像身處不同季節。“監控部”“服務部”“營銷部”……這些標牌其實換做“春”“夏”“秋”“冬”也無不妥——“程序猿”總是盡可能地穿著T恤衫,露出毛茸茸卻沒什麽肌肉的上臂;銷售則總是擔心別人看不出自己其實換了一件比昨天淺一點的西裝;至於穿一件長袖襯衫的人,則可以根據他們是一臉思考人生還是一臉欲求不滿,來判斷他們是永遠活在秋天的行政部,還是春天的公關部。

牆與牆之間每一排都擺了五張桌子,五張、十張或者十五張桌子組成了一個部門。部門與部門之間的關係隻有兩種:背靠背或者麵對麵。據說這種開放式的工作環境更加有效率,其實隻不過是讓人不敢明目張膽玩遊戲罷了。在這樣一家公司,這一點還真的很重要。三分之二的桌子上都擺了變形金剛或會讓一般女生誤會是變形金剛的東西,另外三分之一的桌子後麵,坐著那些分得清變形金剛和高達的女生。

走過前台轉第一道彎的時候,陸仁甲被這些女生中的一個攔住了。王珍妮比陸仁甲大一歲,鼻梁高大眼睛,中長直發帶深棕,骨架小胸不小,平心而論並不難看,但對扮嫩賣萌的過分熱衷,對健康知識的大驚小怪和對LV、Chanel、湖南衛視新劇的過於精通,讓有頭腦的男人都對她敬而遠之。陸仁甲不僅是有頭腦的男人,還是愛觀察和記性好的男人,所以記得每天的這個時間點,按理是她第一次補妝的時間,現在這是……

“Reggie啊,我QQ突然登不上了,幫我看看啊!”類似的話語在半年前陸仁甲剛進公司時也聽到過,那時他花了一個星期才發現這隻是一種搭訕手法。而今時今日,王珍妮早已在營銷部找到了如意郎君,也早已知道陸仁甲不吃這套,所以這應該是貨真價實的求助。

陸仁甲一語不發地奪過王珍妮的鼠標和鍵盤,十五秒後就得出結論:“你被人盜號了,硬盤上大概也不幹淨。一會兒連上線,我先幫你取回號碼,再幫你查一查。”也不等王珍妮說完謝謝,陸仁甲繼續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深怕又被這一堆女人中的哪個叫住。

“Reggie,你昨天怎麽沒把樣本集發給我啊?”在離自己的座位兩米以外,他又被同部門的徐傑攔住了。徐傑比陸仁甲還小一歲,進公司卻早了三年。長得有點像《模擬人生》版的基努裏維斯,而臉上的表情說明他認為自己活像現實版的。人挺聰明,名校畢業,可至今仍和陸仁甲平級,足見他的人生觀很堅定——男人一生都是勞碌命,若不把青春痘褪盡、老人斑未起的幾年黃金時光奉獻給及時行樂,未免太過愚蠢。

“你那麽早走,我都不知道怎麽跟你銜接,幹脆幫你一起做完了,早上已經發給Andy了。”

“嚇死我了!”徐傑說這句話的時候擦了擦額頭上不存在的汗,但臉上並不是害怕的表情,“Andy通知十點半開會,我還以為你弄砸了呢……”他壓低了聲音,“你沒告訴他是你替我做的吧?”

“當然沒有。”

“夠意思!”徐傑輕輕捶了捶陸仁甲的肩,露出招牌式微笑。徐傑正是靠著這副迷人笑容才能在城裏的半數酒吧混得不錯,也是靠著這笑容,在平均每兩個月要出一次大紕漏的情況下仍在“1080”好端端待著——考慮到他們的頂頭上司一直是Andy,這可是個了不起的成就。

Andy如果生下來就是美國人,很有可能憑口才競選個州長當;若是在加州之類地區,光憑那身肌肉也大有希望。看到他戴著金絲邊眼鏡,梳成背頭的發型一絲不亂,胸肌把襯衣頂得高高的,語速飛快口若懸河地出現在互聯網峰會的電視轉播上,“1080”的男員工們內心大多充滿了羨慕嫉妒恨,全然忽略了他其實也算為IT男們洗刷了屌絲的名聲,還吸引了不少女屌絲來給他們墊背的功績。

而在“1080”自己的會議室裏,他的語速至少又快了三分之一,而笑容少了十分之九。

“Stan,你的部門上周提交的驗收通過率下降了百分之十,是什麽原因?”

事不關己的陸仁甲連眉毛也沒抬,繼續聚精會神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而被點到名的Stan有點猝不及防:“額,給‘算盤’做測試的人手本來就不夠,Amanda又懷孕了……”

“Amanda懷孕並不是上周才知道的事,我問過你能不能在她請假的情況下完成工作,你說過沒問題。”

“是的,可是我沒想到……”

“不要向我解釋突發事件的影響,我現在可以不追究責任,但我希望能避免類似的情況再次發生。” Andy停頓的時候比他開口說話時更為嚴厲,Stan閉了嘴。“明天上班以前,你能想到辦法嗎?”

“能。”

“很好。接下來,Luis,你向大家解釋一下‘算盤’的開發進度……”

那些第一次被Andy痛罵的新員工可能會雙腿顫栗,這與Andy是老板關係不大,倒更像是文弱少年麵對不但凶暴,還連智力都比自己優越許多、又得老師寵信的中學惡霸。不過Andy罵人自有道理,從來都會讓被罵者心服口服,深悔自己得意忘形,辜負了一時僥幸才得來的信任,竟會不再竭盡全力把精英麵目假扮到底。

“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我替你說吧。” Andy在第三分鍾的時候打斷了Luis,已算耐心難得。

這個時候,陸仁甲已經把王珍妮被盜的賬號拿了回來,清除木馬的工作也通過遠程控製王珍妮的電腦按部就班地做著,剩下的是考慮要不要順藤摸瓜給盜號的家夥一點教訓。

這個決定如果讓王珍妮本人來做,她肯定迫不及待地點頭“要啊要啊”。對行政部女白領平淡如水的人生來說,揪出一個窺視過自己電腦裏的內容(沒準包含私人原因)的黑客也算是濃油赤醬的一段情節了,但事實上這很可能隻是一個高中生的惡作劇,雖然他的水平足以入侵一家網絡公司的安全係統。

陸仁甲想了想,覺得自己早已不複做自由職業時的好奇心,還是就此算了吧。誰知Andy在此時注意到了他。

“Reggie,對‘算盤’這階段的測試你有什麽看法?”

陸仁甲抬起頭來,能感覺到周圍空氣裏有幾縷小小的幸災樂禍在盤旋。和小學課堂像極了,笨蛋們就算一直瞪大眼睛看著黑板也想不出答案,於是希望那個一直開小差的孩子也被點到名,但結果總讓他們失望。陸仁甲花了零點五秒重溫了一下這個認識,然後從容開口:“我有點擔心對用戶信息的收集量。”

“技術上有難度嗎?”Luis插嘴問。

“技術上沒問題,現有網速和流量就足以支撐,以後更不用說。我擔心的不是技術問題,而是用戶體驗。近年來用戶對個人隱私的敏感度有下降的趨勢,但這種麻木並不是無底線的。尤其是我們可能無法在海外市場得到授權,這恐怕會對國內市場產生不利影響。”

幸災樂禍的眼神和私語消失了,陸仁甲回答了問題,還撈過了界,成功轉移重點。不用謝,夥計們,我習慣了。二十年前就習慣了。所有聽膩了老師為你們拖慢進度的課程的人都會這麽做的。

“Reggie提的這點很好,如何降低潛在的信息收集風險,Marketing和PR請把它列入你們部門的討論議題。” 三五個人低頭做起了記錄,其中一個還朝陸仁甲投來不滿的一眼。但陸仁甲才不管這個,他已低頭給自己遠程控製的王珍妮電腦上打去了兩個字:“完工”。

電腦上的時間跳到了17:59,比北京時間要慢兩秒,陸仁甲對這點誤差不太介意,他收拾東西的動作經過長年錘煉,效率很高,完全可以在二十五秒內走到電梯前,加上這座大樓垂直交通的平均等待時間,大有希望在18:03以前到達車庫。

“Hi,今天不加班嗎?”這個時候隻有徐傑可能插過來說話,隻有卡下班時間這一點,他做得幾乎和陸仁甲一樣好,而且每天如此,從不失常,“一起去阿曼尼3?”

剛進公司時,陸仁甲曾費了一個星期去確認徐傑嘴裏的那些名字都是酒吧名。而在婉言謝絕了七八次之後,他對這種邀約已經久違了。今天再次聽到,顯然和昨天他幫了徐傑有關。

“不了,你們去吧。”不用回頭陸仁甲就知道設計部的兩個青年人——紀曉江和司楠一定會和徐傑一起。陸仁甲對他們和對徐傑一樣全無反感,相反還挺欣賞他們的才智,隻是對在呆看了一天電腦之後把自己扔到活色生香的肉體叢中這種補償心理太過明顯的行為沒啥興趣。

“一起去吧,人不風流枉少年,過兩年你再想加入我們就晚了。”電梯門打開之前,徐傑趕緊做最後的勸說,陸仁甲搖頭笑笑,“不了,我真有事兒。”

“OK OK,”在一電梯的職業裝男女麵前,徐傑沒有軟磨硬泡,隻是悻悻地放過陸仁甲,“你這樣下去是真得有事兒。”

陸仁甲獨自住在一套一室一廳,七十平方米的公寓裏,相比大多數來這座城市工作的異地青年已算是條件優越,每月繳一百零五塊物業費,二十七到三十塊水費,二百二十到二百四十塊電費,車位是買的,也沒雇保潔阿姨。樓高12層,陸仁甲住在8層,上班出門坐電梯,下班回家走樓梯,以稍稍彌補運動不足之憾。偶爾在樓道裏遇上3樓讀五年級的胖女孩,或11樓剛退休的警察老伯,他都會點頭為禮。

打開公寓門,陸仁甲把外套和包往牆上的象鼻掛鉤一掛,就徑直走向開放式廚房,用兩分鍾洗一次手,從水龍頭裏接下一杯飲用水,然後給鍋裏倒上一鍋,擰開燃氣灶,再把杯子裏的水分三次喝完。

冰箱是三百升的博世,對獨居的人來說偏大了,但陸仁甲看重的是可以減少跑超市的次數。《重慶森林》裏說人可以光吃鳳梨罐頭,大學沒畢業陸仁甲就證實過了,是假的。所以他有金槍魚罐頭、鯪魚罐頭、黃桃罐頭、糖水西梅罐頭,乃至回鍋肉罐頭,還有鳳梨罐頭。但意大利麵他隻有一種,Lanier的螺絲麵,不過有六種顏色,每包五百克,夠吃兩頓。

今天是星期一,陸仁甲取出了一個鯪魚罐頭和半包用夾子封口的螺絲麵,把鯪魚倒進盤子塞進了微波爐裏,摁下五十五秒,轉身走到五米開外一牆之隔,微波爐輻射不到的臥室裏脫掉襯衫,換上T恤。

提示音響起,而同一時間水也開了,煮麵的八分鍾正好夠讓鯪魚晾涼到可口的溫度,也夠時間讓陸仁甲打開工作台上的電腦,連上線掃一眼在辦公室裏上不了的Facebook。

飯菜終於就緒時,屏幕上的鍾到了18:55,陸仁甲右手握叉,左手在瀏覽器地址欄裏打下了五個“w”。

他打的網址是www.wwwww.org。

頁麵開始動起來,首先跳出的是一個大大的“When”(何時),伴隨著從沙漏、日晷到大本鍾的各種計時器的圖片。

接踵而來的是一個字體不同的“Where”(何地),金字塔、麥當勞、大堡礁和看不出哪裏的一個廁所是這幾幀的主角。

然後是率領著麥當娜、切格瓦拉、蝙蝠俠和愛因斯坦的“Who”(誰),以及由十來本大英百科全書疊出來的“What(什麽)。”

最後登場的是“hoW”(怎樣),背景是一堆快切得如同《生活大爆炸》片頭畫麵的圖片,陸仁甲能確實認出來的隻有一幀《小白兔自殺手冊》裏的漫畫和一張瑞士軍刀的說明書。

這段無法跳過的歡迎動畫陸仁甲已經看過多次,反正他對此也並不反感,還覺得那首背景歌很有趣,一搜之下得知,它叫做Who, What, Where, When, How, Why,在iTunes上賣零點九九美元,在中國,當然有免費下載。於是陸仁甲現在的手機鈴聲便是這首鄉村音樂。

動畫過後跳出一個登陸界麵,有“初次光臨”和“歡迎回來”的選項,如果點下“初次光臨”,會看到如下介紹:

什麽是5W遊戲?

1.所謂5W,指When,Where,Who,What,hoW五個關鍵詞。當五個關鍵詞都確定下來,即可描述一個事件。(例如,1941年12月7日清晨,在珍珠港,日本海軍用飛機偷襲了美國太平洋艦隊。)

2.參加遊戲的玩家,由網站係統配對,五人組成一個團隊開始遊戲(每名玩家每次隻能參加一個團隊),每周在固定的時間進行一輪遊戲。請選擇您有空的時間,以便係統為您組隊。(兩個下拉式的菜單,分別是星期天到星期六,以及從“00:01-01:00”到“01:01-02:00”的24個小時,隻可單選。)

3.在每輪遊戲開始時,由係統抽簽,隨機分派給五名玩家上述“5W”中的一個關鍵詞。抽簽結果保密,沒有玩家會知道其他玩家抽到了什麽。

4.抽到1號關鍵詞“When”的玩家,給出一個任意的時間(例如“明天上午8點”),作為事件發生的時間。

5.抽到2號關鍵詞“Where”的玩家,將看到之前被決定的1號關鍵詞“When”的內容,然後再給出一個任意的地點(例如“天安門廣場”),作為事件發生的地點。

6.抽到3號關鍵詞“Who”的玩家,將看到之前被決定的1號關鍵詞“When”和2號關鍵詞“Where”的內容,然後給出一個人物(團隊中的某位玩家所使用的ID,例如“小明”),作為事件的執行人。

7.抽到4號關鍵詞“What”的玩家,將看到之前被決定的1號關鍵詞“When”、2號關鍵詞“Where”和3號關鍵詞“Who”的內容,然後給出一個事件(例如“吃五個漢堡”),決定執行人將做什麽。

8.抽到5號關鍵詞“hoW”的玩家,將看到之前被決定的所有四個關鍵詞的內容,然後給出一個描述(例如“倒立著”),決定執行人將怎樣執行事件。

9.當所有關鍵詞都被決定以後,被指定為執行人的玩家,將得到係統的私下通知,了解整個事件的內容,並盡量完成。執行人可以,但也可不向其他玩家透露自己的執行人身份。

10.在下一輪遊戲開始前,係統將公布上一輪遊戲的事件內容。執行人可以介紹自己的執行情況,每位玩家將評估執行人的表現,對他進行打分。

11.為了遊戲的樂趣,我們不鼓勵玩家彼此透露自己在現實中的身份。除了每周的遊戲時間之外,係統不提供玩家間彼此交流的平台和途徑。

12.玩家在每個關鍵詞上的選擇是完全自由的,但為了遊戲的順利進行,我們建議玩家盡量避免給出難以實現的內容(例如已經過去的時間,外太空的地點等)。

13.遊戲並不強製要求執行人執行事件,但為了遊戲的樂趣,建議執行人盡量忠實地執行事件。執行以後,執行人可以,但也可不向其他玩家提交自己執行了事件的證據。

14.請遵守遊戲規則,體現遊戲精神。

15.隻要你願意,這個遊戲可以一直玩下去。

陸仁甲在昵稱一欄裏輸入了“白子”,然後打上了一串長達十五位的包含大小寫字母數字和符號的密碼——有關於網絡安全的事他一向小心。

登陸成功以後,是一個個人頁麵,頭像旁邊,昵稱下麵有一行字:

您所加入的遊戲:No.XLKSEM57318469 狀態:遊戲進行中

點擊了那串相當於房間號的字符串,陸仁甲進入了自己的遊戲,發現自己是最後一個到達的人。“掌聲雷動”“阿丙”“**”和“夏洛克”都已經到了。

18:56:40 **:HI~

18:56:42 夏洛克:人到齊了!

18:56:50 掌聲雷動:好像每次都是你最晚,昨晚啪啪啪了嗎?

18:56:51 阿丙:^o)(狐疑臉)

這正是陸仁甲想要的,最後一個到達,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到來有所反應。

陸仁甲剛剛打下“各位好”,時間就到了18:57,屏幕上彈出了幾行字——

上期揭秘

When:星期天下午

Where:淮海路嵩山路

Who:阿丙

What:躺在人行橫道上至少十分鍾

How:穿一身黑色,刷上白色條紋

這正是他們上一期的遊戲結果。跟所有宅男一樣,陸仁甲玩遊戲,但他隻喜歡自由度高的遊戲,那些升級打怪、隻考校簡單重複勞動,還把手指的機械反應當做技巧的遊戲令他敬謝不敏。現在能讓他入迷地每周都玩的遊戲,隻有這一個:5W。

當字幕跳出以後,除了阿丙以外的四個人立刻用同樣的表情刷了屏:

18:57:09 **::D(大笑)

18:57:10 夏洛克::D(大笑)

18:57:11 掌聲雷動::D(大笑)

18:57:11 白子::D(大笑)

而阿丙的表情是一個“8o|(咬牙切齒)”。

這五人就是陸仁甲參加的5W遊戲組成員了。既然遊戲本身完全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礎上,為了保持樂趣,他們確實很自覺地避免了私下聯係,所以也幾乎都不會去現場監督事件的執行——其實想監督也幾乎做不到,因為在下一期遊戲開始之前,每個人都隻能看到排序在自己之前的人決定了什麽,事件的全景實際上隻有兩個人會知道,一是執行人,二是按照順序排在最後,抽到How的人。

如規則所說,在今天的遊戲開始之前三分鍾,係統會將上一期的內容公布出來。執行人會說說自己履行遊戲內容的情況。

而這一次,從各人的反應來看,他們顯然都對社會新聞很關心——指定“時間”的人當然會關心“星期天下午”,指定“地點”的人會關心“星期天下午,在淮海路嵩山路”,正如指定“怎麽幹”的陸仁甲會關心任何星期天下午,在淮海路嵩山路路口穿成斑馬躺在斑馬線上的男人。這一次,阿丙看來不用費任何口舌來說服別人了,所有人都相信他幹得不錯。

18:57:15 **:哈哈,新聞裏報的就是你啊?

18:57:22 掌聲雷動:新聞裏有?

18:57:27 夏洛克:有啊,廣播裏報了。

18:57:32 **:真是高難度。

18:57:50 阿丙:寫WHAT的人是想讓我死啊?!寫HOW的人更過分了,“穿一身黑色,刷上白色條紋”,虧他想得出來啊!還嫌淮海路上硬盤車不夠瞎啊,非要我被軋成殘廢是伐?”

18:58:07 夏洛克:哈哈,斑馬迷彩服的主意很棒啊!是誰提的?

18:58:12 阿丙:是誰提的?!

陸仁甲微笑了,沒有人會回答他。遊戲規則是互相不透露自己抽到了什麽,而他們也很明白,這正是這個遊戲的魅力所在,可以讓人拉下麵子,互相捉弄。

他們之前已經成功計劃出了不少怪事,比如**曾在一大早,頭套絲襪去陸家嘴的匯豐銀行存錢,白子(陸仁甲)也被迫幹過帶死蟑螂到KFC栽贓索賠的糗事,但鬧上社會新聞,還是頭一次。雖然報道的隻是電台而非電視台,但也足以鼓舞他們的遊戲熱情,讓他們相信也許所有人都有運動家精神,都曾忠實地執行了指示(至少阿丙連這種事都幹了)。

這一點讓陸仁甲感覺良好,像是跟一群腳法不錯的夥伴踢五人製足球,所以他在“請給執行人的遊戲表現打分”的選項框上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最高的一級:5。

其他人打的分數應該也不低吧。這些分數的作用是提升經驗值,至於經驗值有什麽用,就隻有天曉得了,反正它一點也不能讓你提升體力或者智力,也不能讓你扮成斑馬的時候更帥一點。甚至都不會公開給其他玩家,讓你做一個純粹數字式的炫耀。陸仁甲現在的經驗值是42,都不知道自己算是多菜的菜鳥。

19:00一到,下一輪遊戲已經開始。

第一步是決定權抽簽。標著1到5的數字,分別為白、藍、黑、紅、綠的五個圓球,在屏幕中間旋轉幾圈之後變成了一模一樣的灰色,然後飛到了呈五角星站位的每個人麵前。

陸仁甲看到了自己名下的結果:編號為4的紅色球,對應的單詞是What。

這代表了他將指定這個遊戲裏最關鍵的部分:幹什麽。而且是在看過When、Where和Who的確定信息以後。很好。陸仁甲低頭吃麵,等待前三項的決定結果。

抽到When的人往往被視為最倒黴的,因為時間的選擇是有限的,不可能有太有創意的決定,而且根據他們五人的默契,這個時間還被限製在下一次遊戲開始之前(否則就會在無從驗證之前結果的情況下開始下一輪),也就是下個星期一以前。但描述時間的方式倒是自由的,你如果抽到了When,既可以寫上某日幾點幾分,也可以寫上“從現在開始數起第三次大便的時候”。總的來說,如果有後幾項決定人的配合,When有時也能收到奇效。比如,**曾被指定在和老婆上床時穿一件亮黃色的橡膠衣念一段《沉默的羔羊》裏的台詞,當然,具體情形已無從驗證。

而抽到Where的人可選擇的麵就要大一些,對地點的描述同樣也可以既包括精確的“上海美術館門口右手邊第三棵行道樹下”,也可以是模糊的比如“你最常去的一家餐廳”。此外選擇Where的人因為已經看到了When的結果,稍動腦筋就能布置出不錯的事件舞台,例如“上午八點剛停過徐家匯站的1號線地鐵車廂裏”。

抽到Who的人選擇雖少,但也有大權,至少能決定誰來出醜,勇敢的甚至可以指定自己為執行人。

還剩最後一叉子鯪魚的時候,陸仁甲等來了結果。

您之前的玩家已經決定了

When:下個星期天下午

Where:錦江樂園

Who:白子

請您決定

What:

陸仁甲把叉子送進嘴裏,一邊細嚼慢咽一邊思索。

白子正是陸仁甲的ID。上一次被選為執行人,好像都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這次決定Who的是誰?一貫喜歡抬杠的**嗎?還是剛剛被整慘了的阿丙?時間和地點倒都很簡單。周日下午?沒問題,陸仁甲信基督卻沒有去教堂的習慣。錦江樂園?從小時候算起,他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去過了吧。

自己是事件人物,自己決定幹什麽,這種事以前發生過嗎?能玩出什麽來?

遊樂場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危險和滑稽,但我既不想幹什麽危險的事,也不想當眾出醜。這樣如何?

陸仁甲把叉子含在嘴裏,在鍵盤上打下了幾個字:

“發一筆橫財。”

拿下叉子看了一眼,陸仁甲笑了。對不起啦夥計們,我可不是受虐狂,不會自己決定把自己整慘。

敲下回車,陸仁甲把已知的信息傳遞給了最後一個抽到How,也就是將決定他會“怎麽發一筆橫財”的人。隨後離開屏幕,起身去洗盤子。當他回來時,就能知道How就“發橫財”這件不可預知的事設計出什麽方法來。當然,“怎麽”有很多種理解,How也完全可以填上“穿了一件熊貓圖案的幸運**”之類的無聊內容,這可以被看做想象力貧乏,示弱認輸。

陸仁甲想到這裏,把盤子塞進了洗碗機,摁下開關。

幾乎在同一刹那,房間裏的燈滅了。

“靠!又來!”偏偏這時候……早知道應該用筆記本,而不是台式機的。

抱著趕緊給電腦恢複供電的念頭,陸仁甲摸黑到櫃子裏摸手電筒,想檢查一下保險絲。然後他突然想起拉開窗簾,看看窗外,隨即發現整個小區已經漆黑一片。原來這不是洗碗機的錯,而是兩條街外修隧道的工程隊又挖壞了什麽,或是國家電網這群人覺得自己的修理工光拿錢不幹活太舒服了。這下不知得猴年馬月才有電了。

重新來電並不是在猴年馬月,而是才過了不到十五分鍾。但燈光重新亮起,陸仁甲已知希望渺茫。

他的開機時間能打敗全國99%的電腦,而這次再登陸上www.wwwww.org,他略過了開場動畫,輸入登錄名和密碼的時間總共不到五秒,但不出所料的是,所有人都走了,房間裏隻留下了一條提示:

你這周的遊戲時間已過,下周再見。

而係統最後會給到執行人的那條事件總結已經不可能看到了。

算了。除了How之外他已經得知了一切應該知道的信息。而那個How很可能毫無意義。誰能提前知道怎麽才能讓一個人發橫財?橫財就是要來得意外才叫橫財嘛。瞎寫一個“中了彩票”,我也肯定沒法實現。這輪遊戲算黃了。陸仁甲前後總共隻想了五秒鍾,就打開了IMDb網站,決定繼續補看Top250裏麵沒看過的那些影片。

今天,輪到了《偷拐搶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