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星期天的遊樂場

2015年6月23日星期二

周二的“1080”一如既往地緊張繁忙,隻有少部分像陸仁甲這樣的人樂在其中。大多數人在MSN、QQ、Gtalk和Skype等聊天軟件上跟熟人抱怨自己忙得像狗,嫉妒別人為啥可以刷微博。

“Reggie,這是Jessica。銷售部新來的。”午休時突然跑到陸仁甲麵前的王珍妮拉著一個陌生女子,聽語氣就不像是僅僅介紹新同事那麽簡單。

“哦,你好。”陸仁甲站起身來,目光還在顯示器上停留了三秒,才移過來看了一眼麵前的人。Jessica比王珍妮高了五公分左右,也就是說和陸仁甲的眉毛差不多高,頭發稍稍染成褐色,但顏色很自然,雖隻淺笑了一下,但已經看得到一側臉頰的酒窩,是那種一般IT男很熟悉、也很容易喜歡的類型,這一點從周圍人的表情上就可以得到驗證。

“這是Reggie,我們這裏最牛的黑客。”

“沒有沒有,洗白了已經。”陸仁甲嚴格根據社交禮儀,等待女方先伸出手來才上前握住。

“Jessica想熟悉一下我們新近的產品,我想最適合介紹的就是你了。一起吃個飯?”

“哦,我剛叫了外賣。”陸仁甲不習慣說謊,尤其是徐傑正在隔壁桌上,拎著電話話筒望著他——他確實要了一份脆皮雞腿飯,但隻是跟徐傑說過,而號碼還沒有撥出去呢。

王珍妮看了一眼徐傑,立刻察覺到了問題所在,她還沒來得及想好如何發作,Jessica已經先開口了,“哦,那真不巧。下回吧。”

“好。”陸仁甲努力敷衍了個微笑出來,還沒等王珍妮和Jessica轉身,就立刻坐下又在鍵盤上敲打起來。他發現徐傑盯著他看,開口問:“怎麽了?”

“是你怎麽了。”徐傑過來伸手轉過了他的腦袋,讓他看到遠去的Jessica的黑絲美腿,“脆皮雞腿比天鵝腿好吃?”

陸仁甲不為所動,轉回了腦袋,“不要放青椒,謝謝。”

幸好王珍妮已經走遠了,沒有聽到這句話,否則她就不會繼續對Jessica說:“他是有點害羞啦,不過人真的很不錯啊……”

“Reggie,到我這兒來一下。”Andy的步速比他所有的部下都快,所以出現時會讓人覺得突然。不過應該說他是這樣一種人,就算某天得坐輪椅,也會給人突然襲擊的感覺。

叫完外賣的徐傑放下話筒,衝陸仁甲做了個“自求多福”的表情。陸仁甲倒不擔心,坦****地進了Andy的辦公室。

Andy證明了一個以身作則的老板才是最為苛刻的,他相信一個人工作時的每分每秒都可以毫無保留地展示人前。他的辦公室完全是由玻璃隔出來的,一麵靠牆,三麵朝外,能看到整層辦公室的情況,當然,也就意味著能被整層辦公室看到。若有人被Andy叫進去,這個小玻璃盒子就會從史前猛獸展覽櫃,變成屠宰場真人秀的舞台。

不過陸仁甲毫不在乎,這裏他進去過的次數不多,沒有一次不讓玻璃外麵那群等著看好戲的人失望。

Andy的辦公桌堆得很雜亂,唯一一件有個人色彩的東西——家人相框被擋在一堆文件夾後麵,從他的真皮座椅上想必已看不見了。靠牆的書櫥頂上擺著一尊高爾夫球形的獎杯,底座上刻著“Hole in one. May 15th, 2009”,證明了這個男人也有業餘愛好(雖然是最符合商務人士傳統的,但總算是個愛好),而且水平不錯。但陸仁甲知道他真正的愛好得到書櫥第二層靠右的角落去發現——那裏擺著三個魯比克魔方,一個三階,一個五階,一個七階。十七秒。陸仁甲記得Andy說過他三階魔方的最高記錄,也記得自己很適時地加入了大家的讚歎,忍住了沒說“我的記錄是十五秒”。

Andy拉下了百葉窗,這讓別人略感輕鬆的舉動反而讓陸仁甲開始有點緊張了,因為它說明Andy要說的話題可能不太尋常。

“坐。”

陸仁甲依言坐下。Andy自己卻斜靠在辦公桌上,似在斟酌如何開口。“Reggie,你最近幹得相當不錯。”

“謝謝。”陸仁甲不知道此時用什麽表情算是恰當,索性淡然麵對,“我倒覺得和以前差不多。”

Andy笑了笑,“對,你一直以來幹得很好。”

“你要炒我魷魚?” “1080”是陸仁甲的第一份工作,他對於人事變動沒什麽經驗,但在不少電影裏看到過,老板想請你滾蛋之前都會說兩句類似的客套話。

Andy笑出了聲,“我沒想到你還這麽有幽默感。”

好吧,看來他不想炒我。陸仁甲不怕炒魷魚,以他的技術,不難再找到一家像“1080”這樣規模的公司,待遇可能還會上升。但找新工作的搜尋、決策和交涉成本是他不喜歡的,在他看來這完全是對人生的浪費。

“說吧,想要什麽獎勵?”Andy又恢複了單刀直入的風範。

陸仁甲想了一下,如果Andy想給他新的職位,應該會主動提出,而不會這樣問他;加薪的話,他甚至說都不會說,而隻會發一封內部郵件了事。

“可以的話,下午茶裏能不能加上鳳梨酥?”

“什麽?”Andy側過頭來看他。

陸仁甲確信自己並不需要重複一遍。

Andy用指頭敲了敲桌子,返身在座位上坐下。

“好吧,我會安排行政去買的。”

這一刻,如果不是一個像陸仁甲這麽認真的人,很可能會笑出聲來。Andy當然知道這一點。所以當他發現陸仁甲沒有笑的時候,他前傾著身子,壓低了聲音說:“兄弟,你真的是個怪咖。”

兄弟?好吧他是海歸,那個詞應該是“guy”,其實翻成“夥計”更好,對應於“老板”,“夥計”這個詞還真準確。陸仁甲低頭想了想,“大概吧。”

“我在UCLA的時候見過不少Geek比你還怪,但那是在加州,這裏是中國。”Andy點起一支煙,邊抽邊說,“一個人跟老板說話,不要升職不要加薪,要鳳梨酥……”

潛台詞是:這樣的人在美國是懂生活,在加州也許還是個好演員,但在這兒,就是心理不正常。

“你本來打算給我升職?”

Andy掐滅了煙,“不。現在更不打算了。”

“所以我要鳳梨酥是對的。”陸仁甲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更舒服。

“你不想知道為什麽嗎?”Andy又俯過身來。不管你身高多少,他總有辦法讓你覺得在被俯視。陸仁甲知道自己此時最好問一聲“為什麽”,但也知道不問Andy也會繼續說下去的。所以他決定不問。“因為你沒有七情六欲,Reggie。你不懂女孩們為什麽要買LV的包、Chanel的香水還有……”

“Prada的鞋。”他接得很快,其實這是他僅知的幾個牌子了。

“你也不懂為什麽男孩們想跟女孩約會。”

“這個我倒還真懂。”陸仁甲舉起右手,Andy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顯然想聽聽他是怎麽個懂法,但陸仁甲沒有解釋,而是轉了話題,“我隻是不懂他們為什麽想跟這樣的女孩約會。”

“這就是你的問題所在。” Andy用食指點點桌上的便簽本,“你不理解別人的欲望,所以沒法讓他們為你賣命。”

陸仁甲想了想,“你說得有道理。雖然我不覺得那就是他們自己的欲望。但反正我不想讓誰為我賣命。我還是要鳳梨酥吧。”

換了別人,Andy可能會覺得這是種挑釁。但對陸仁甲,他隻是帶著同情的眼光攤開交叉的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Reggie,”陸仁甲走到門口的時候,Andy叫住了他,“去找個女朋友吧。”

“嗯,我會考慮的。”

忍清是一家專賣懷石料理的餐廳,廳堂千回百轉,有些座位沒有服務員領路你休想找到,菜品價格不菲,因為據說所有食材都來自日本。陸仁甲不理解自從福島核電站泄漏以後,這還算是什麽賣點。

不過等到第一筷海膽入口,陸仁甲就把這個槽點忘了,食材的千危萬險,也扛不住確實好吃。

所以當下一盤炸蝦天婦羅端上來時,他幾乎立刻塞進嘴裏,隨後才想起要給它拍照。

“你什麽時候也開始讓手機先吃啦?”坐在他對麵的女生叫周致淑,正是Andy建議他尋找的女朋友。兩人相識到現在有半年,在一起兩個月,一起吃過的飯有二十來頓,之前每一頓隻有一個人會給食物拍照——當然不是陸仁甲。

“不是,公司規定要記錄菜單。”

“記錄菜單幹嗎?”

“為了係統測試嘛,每個人都要提交生活數據。每天吃了啥,買了啥,去了哪兒。”

“就是你們做的那個算盤係統?”

“對,‘算盤’。”陸仁甲答得勉勉強強,畢竟他對這個名字也很不滿,但沒辦法,這是Andy的主意。

“它到底能預測什麽啊?”

“消費行為,就是你會怎麽花錢。”

“還能怎麽花?掙多少花多少唄。”

“不是,是把錢花在哪兒。比方說一條裙子,白的黑的紅的三種顏色,預測你會買哪一條。”

“怎麽預測?”

這問題已經涉及商業機密了,可問的人是女朋友。機密如果不涉及感情,你還要保守,就太不明智了。

陸仁甲喝了一口西柚汁,“大概就是分析你之前的購買記錄,你穿衣的場合,你買過的其他衣服怎麽搭配最適合,等等等等……”

“這就能猜得準?”

“單單猜你一個人可能不準,但要是猜一千個你,就能猜出來。400個會買白的,350個會買黑的,250會買紅的。”

周致淑低頭瞅到自己被毛巾蹭濕一半的紅色袖子,罵了一句:“你才二百五呢!”

反應真快。陸仁甲想,就喜歡她這一點。

像所有沉迷工作的IT男一樣,在剩下的上菜時間裏,陸仁甲幻想著女友提出一係列更多的問題,讓自己得以繼續解釋“算盤”的妙用。

“其實很多這類預測已經投入使用了。你上網,網頁旁邊打開的廣告,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樣的,這些廣告都是從你以前打開過什麽網頁、逗留過多長時間之類的信息中推測出你可能會對什麽感興趣。”

“這我知道,大數據嘛。那你們做的軟件有啥不一樣啊?”

“不一樣的多了,最主要就是範圍廣。我們不光預測你會從哪家代購買化妝品,還有你會不會買健身卡,在哪裏吃飯,都可以預測。”

“在哪兒吃飯也能預測?”

“當然能。”

“那我今天選來這家怎麽預測?”

“今天是我們平時約會的日子,差不多每個星期二晚上我們都會約會。下班以後我們兩個趕過去時間差不多的商圈總共就兩個:這裏和陸家嘴。陸家嘴這一段修隧道封路不好走,所以我們會來這裏。這裏商場很多,但吃完飯看電影方便的就兩家。如果看我們在格瓦拉上給電影打的分,就知道我們覺得友誼影都更好一點。所以我們會來這家商場找吃的。你每次吃飯前都用大眾點評搜評價,從來沒選過低於前十名的店。但這個時候大多數店家都要等位,而你之前能接受的等位時間最多是三十分鍾,這樣就縮小到了兩家——天辣地辣和這家店。今天你大姨媽來,應該不能吃辣。所以,真相隻有一個。”

“這預測是神探夏洛克來做的吧?”

“對,這比看看你在網頁上點了多少東西複雜多了,所以我們的係統不光要做最簡單的數學分析,還要有一定的推理能力,算是人工智能吧。”

“哎?我大姨媽來你們也能知道嗎?”

“網絡時代,根本就沒有什麽是真正的秘密。”

想象中的陸仁甲回到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一定是一種壞壞的神秘微笑,比吳彥祖年輕,比吳亦凡深邃。於是現實中的他也掛上了這種表情。

“笑啥呢?”現實中的周致淑隻問了這一個問題。

“沒啥,隨便笑笑。”

周致淑板起臉,不熟悉的人會誤以為嚴肅,“沒經過批準不許笑。”

“周致淑老師,你在幼兒園裏對孩子也這麽說嗎?”陸仁甲說這話的時候也很嚴肅,沒幽默感的女人會理解為批評。

“不,”周致淑不是這樣的女人,“我對他們說,不經過批準,笑不許停。”

陸仁甲大笑起來,笑聲持續了五秒,周致淑就好心地說了那個字:“停。”

侍者送來下一道菜。

“給我一杯獼猴桃汁謝謝。” 周致淑抬了抬手。

“哎,獼猴桃全是維C,和蝦一起吃會中毒吧?”

“這是偽科學,陸同學。”周致淑信心滿滿地揮揮手,“維生素C是可以把無毒的五價砷,轉變成有毒的三價砷,但這個量太小了,你要吃幾十公斤才吃得死人啊。”

“是嗎?你確定?”化學知識確實是陸仁甲的短板,但多疑和麵子讓他不甘心當即屈服。

“你不信?”周致淑拽過一旁的手包,從裏麵掏出一管泡騰片,還沒等陸仁甲做出反應,就打開蓋子倒出一枚扔進裝了清水的杯子裏,泡騰片遇水當即冒起了氣泡。

“看見了?”說話間她又用筷子夾起一隻剩下的炸蝦,在杯子裏浸了浸,三下五除二吃了下去,然後咕嘟咕嘟把一杯橘紅色的維生素C水都喝完了,留下陸仁甲傻愣愣地看著。

“怎麽樣?我毒死了沒?”

陸仁甲隻好投降,乖乖地承認:“周老師,我學到了。”

第四次開車走這段路,陸仁甲已駕輕就熟。上班之外的路線他平時總是避免走,但送周致淑回家的旅途讓他感覺自在,不需要一路上都聊剛才看過的電影,不用聽針對黑心商家和八婆同事的抱怨,也就是說不用特意開得很快。

車窗按照她的要求開著,風吹進來,每當車開過一百五十到兩百米,就把她的發稍吹起來蹭過他的耳垂和脖子。陸仁甲忍不住癢時,就會轉過臉來對她笑笑,她也會回以微笑。這是個懂得享受安靜的女人,讓人幾乎不介意永遠開著車帶她走在路上。

“停在這兒吧,陪我到江邊走走好嗎?”

“好。”

不是所有帶“江邊”字眼的房子都很昂貴,尤其是在江的東側,多的是周致淑住的那種小公寓。樓高都是十幾層,外牆線條冷硬,顏色常是黑、灰,出自開發商對年輕客戶審美的一知半解。而太陽落山後,那些窗戶裏最多隻有三分之一亮起來過。陸仁甲知道有一個窗口屬於周致淑,而具體是哪一個,卻是等待她上樓以後觀察(連續三次)所得,因為他從沒被她請進門坐過。一個心急的男友,尤其是一個聽慣了同伴對各自輝煌泡妞史吹噓的IT屌絲,可能會為此沮喪,但陸仁甲並不介意。畢竟才開始兩個月,還早。他喜歡一切穩健有序。

這裏的江岸比另一側更安靜,盡管也做了綠化,花叢中和石板上安了不少燈,但幾乎沒什麽人。陸仁甲小時候不太喜歡江水的味道,但現在感覺好多了,因為周致淑走在靠江的一側,風裏頭因而染上了她的氣味。

“你……”周致淑剛說出一個字,陸仁甲的手機鈴聲就響了。

是徐傑。

“喂……”

“你小子原來暗渡陳倉啊!”

“什麽?”

“別裝算了,剛才在國金百麗宮,看《神奇四俠》的,是不是你?”

“……你看錯了吧。”

“扯淡!你小子燒成灰我都認識!老實交代,那個美女是誰?”

“……”如果不是覺得徐傑的聲音太大,周致淑一定聽見了,陸仁甲真想回答說“是我妹妹”。

“怪不得王珍妮給你介紹新同事你愛理不理,原來金屋藏嬌了……”

“你煩不煩啊?”

“這麽不耐煩……哦,是不是我打擾你們辦好事了?”

“嘖……滾,別胡扯了,沒事我掛了啊,拜拜。”

掛上電話,陸仁甲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補充解釋一句:“是同事。”

周致淑笑了笑。像她這麽聰明的女子,一定已明白這是一個孤僻宅男被同事偶然撞破和美女約會後的必然遭遇。不過她裝作不感興趣,反而扯開了話題:“你喜歡鄉村音樂啊?”

“嗯?”

“你的手機鈴聲。”

“哦,嗬,還好啊。其實光是這首歌。”

“這是什麽歌?”

“嗯,叫Who, What, Where, When, How, Why。”

“好怪的名字,有什麽特別意義嗎?”

“呃……”陸仁甲馬後炮地想起了有關遊戲的一條規定:請盡量不向他人泄露遊戲內容。這應該是為了保護隱私,以免人們放不開影響了遊戲樂趣。

“還賣關子?下次不陪你看電影了!”

“好吧,這歌是我玩的一個遊戲裏的。”算了,反正這規定也沒辦法監督執行,別的玩家大概早就到處說了,不然怎麽會有新玩家進來。

“什麽遊戲?網遊嗎?”

“不算吧,雖然確實得上網,但主要是在現實裏玩的。”

“現實裏?”這話題明顯引起了周致淑的興趣,陸仁甲繼續說了下去。

“嗯,在網上隻是做遊戲準備。我們是五個人一組,在網上抽簽,就是抽五個詞‘什麽時候’,‘什麽地點’,‘誰’,‘幹什麽’,‘怎麽幹’,最後湊成一件事,在現實裏做出來。比如抽到Where的人就決定‘哪裏’,抽到What的人決定是什麽事,抽到Who的人決定是誰去幹這件事。”

“聽上去很好玩啊,你們都會做些什麽事呢?”

“基本上就是各種無聊的事。”

“比如呢?”

“比如,最近有個男人在淮海路上扮成斑馬躺在斑馬線上,你知道嗎?”

“哦,我聽說過……不會是你幹的吧?”

“不是我,不過是我們一起玩的人。扮成斑馬的主意就是我想的,因為我那次抽中了‘怎麽幹’。”

周致淑大笑起來,“真的?太有趣了。扮斑馬的人真的肯嗎?”

“不肯也得幹。”

“你們會監督他嗎?”

“那倒不是。現實裏我們都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否則好多事都做不出來。主要還是靠自覺,耍賴就失去意義了,玩不起還不如不玩。”

周致淑點點頭,顯然對這種運動家精神挺認同,“你們每天都玩嗎?”

“不,一周一次。每天都玩受不了啊。”

“那,你有沒有做什麽糗事?”

一個慢跑的老外戴著耳機和他們擦肩而過。

“當然有啊。比如這個禮拜,抽到‘誰’的人指定了我。”

“哦?他們讓你幹什麽事情?”

“不是他們,因為抽到‘幹什麽’的正好是我自己。”

“那你選了幹什麽?”

“我寫了‘發一筆橫財’。”

“你好貪心啊。”周致淑笑得更厲害了,“不過寫這種事也可以嗎?發橫財這種好事,為什麽不選自己要選你啊?”

“因為這五項是按順序來決定的,時間、地點、人物、幹什麽、怎麽幹。隻有排在後麵的人能看到前麵的人寫了什麽。我是看到前麵選‘人物’的選了我,才去寫了‘幹什麽’,選人物的人反過來就不知道我寫了什麽。”

在他們身後,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正在父親的幫助下學騎自行車,晃晃悠悠地超到了前頭。

“哦,”周致淑想了想,“那你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去發橫財嗎?”

“按理我該知道,因為事件的執行人是我,係統會在所有人選定以後把整件事情通知給我一個人看,但這次正好遇上停電,我錯過了通知。”

“不過你知道時間地點,就是不知道怎麽才能發橫財咯。”

“嗯。”

“我猜是向富婆求婚!”

陸仁甲露出驚訝表情,“你怎麽知道我要向你求婚?”

“去你的!我又不是富婆!”周致淑大笑著捶了他兩拳。

她沒有生氣,很好。陸仁甲一邊招架一邊轉移話題,“好了,富婆大多數已經結過婚了,不然怎麽會是富婆。求包養還差不多。”

周致淑轉過身麵朝陸仁甲,倒退著走在石板路上,這步態有多讓人喜歡,她自己一定非常清楚。“那麽,陸先生通過求包養發橫財的事情,應該是在什麽時間地點呢?”

“時間是周日下午,地方是錦江樂園。”

“錦江樂園?” 周致淑睜大了眼睛,好像再次見到自己幼兒園時玩具的高中生,“我都好久沒去了,周日一起去吧。”

陸仁甲看著周致淑的眼睛,確認她不是在開玩笑。

有何不可?

“好啊,一起去吧。”

“好,我倒要看看哪個富婆會包養你。”周致淑把雙手搭在了陸仁甲肩上,陸仁甲感到心跳加快了幾拍。

美好的夜晚。

2015年6月28日星期天

“啊!”周致淑在尖叫,而坐在她旁邊的陸仁甲連叫都不敢叫,好像生怕一張嘴,一顆心就會從喉嚨裏跳出來。他閉著雙眼,緊緊地抓住了搭在肩膀上的保險欄杆,期盼這地獄一樣的時刻快點過去。

這鬼玩意兒不是號稱隻運行一百四十秒嗎?為什麽好像永遠不會停似的?原先的過山車四十米高,時速八十千米挺好的,為什麽非要新建一個五十米高,時速一百零五千米的!據說是從意大利引進的新設施,看來在精研美食之餘,意大利人在讓人嘔吐方麵也很有辦法。

他們懸在半空,翻滾盤旋,好像燒熱的鐵鍋裏被甩起來翻炒的肉片,而且廚師還在炫耀其腕力強勁。不管陸仁甲之前怎麽想,此時此刻,隻覺得來錦江樂園不是個好主意。盡管是周日,這個老牌樂園裏的人還是不多,何況大部分是外地遊客,完全無法和歡樂穀之類的地方相比。

終於從過山車上下來時,陸仁甲步履不穩。但周致淑一句“你沒事吧”讓他挺直了腰杆。為了證明自己真的沒事,他下一站就去了那個多年前就在的打靶場。

打靶場是一個陰暗的大方盒子,被一層鐵絲網和一層尼龍網包裹著,一麵牆上並排豎著十幾塊靶子,好像曾幾何時真的會有那麽多人並肩朝上麵開火。

那些發射棒球的炮管被重新油漆過了,但仍然和靶場外牆上新刷的宣傳畫一樣,透著一股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味道。那是屬於大白兔奶糖、鐵皮發條玩具、麥乳精和火藥紙的味道,和很多在那個時代度過自己童年的人一樣,陸仁甲聞到、聽到、看到甚至讀到這種與Chanel香水、真皮座椅和百元大鈔油墨味截然不同的味道,會不自覺地心情舒緩。

這裏最大的獎也不過是一米六的玩具熊,淘寶上買一個要不了兩百塊,這肯定不能算是什麽發橫財的途徑,但陸仁甲還是願意一試。結果……

這些設備果然太老了。

遊戲機房裏的設備則要新一些,這讓陸仁甲想到自己的高中時代,當然它們精美了一些,也貴了許多,但本質並無區別。在這樣的地方當然找不到賭博機,最多隻有些“擦邊球”存在,比如敲一下按鈕,就有一個代幣從天而降,在幾十顆鐵釘在垂直麵板上釘成的道路中磕磕碰碰地落下,最後掉到底部的某個凹槽裏,如果和其他的代幣排成相鄰的一排就有獎勵,如果不幸掉進已經有了一個代幣的凹槽就會Game Over——一個描述起來得說一大堆,但玩起來超簡單的傻機器。

即便如此,陸仁甲還是玩了,七連珠會有最高獎,應該會讓機器像喝醉的孕婦一樣吐出看起來無窮無盡的紙獎券,可以在櫃台換一小瓶香水或者福娃海寶、U盤鋼筆之類,而他們最多隻玩到四個相連。

日已西斜,“發一筆橫財”仍然沒影沒邊。在小賣部買水的時候,陸仁甲發現了這裏還代賣彩票。

“說個數字!”

“七。”

“很好,再說六個。”

周致淑立刻明白了他要幹嗎,笑起來:“你不是吧?”

最後他們機選了五注。這也許是他最有希望發一筆橫財的努力了。可惜開獎時間是明天。

“再坐一次海盜船怎麽樣?”類似提議由女人提出,男人往往都無法拒絕。

下來時,陸仁甲是真的覺得很暈,隻想快些找個安穩地方坐一坐。

“我們走吧。”

“你不為發橫財而奮鬥了?”周致淑還不忘調侃他。

“算了,我放棄了。再說馬上就不是下午,而是晚上了。”

“那你遊戲沒完成怎麽辦?”

“說一聲‘對不起,我下次會好好表現的’”。

什麽叫做好好表現?是指再也不提出“發一筆橫財”這種荒唐的事件,還是不管事件多荒唐都努力完成它?陸仁甲自己也沒想明白。

兩人從寄物箱裏拿回雙肩包,往停車場走的時候,同路的還有三四對打算去吃飯的情侶。他們玩的就和表麵上一樣,是這裏一百塊的門票包含六項的遊戲,也許這也是他們第一次來遊樂場,而平時他們隻會一起去商場餐廳、電影院和賓館。想到這點,陸仁甲覺得自己的約會內容還算不錯。

坐上車後,周致淑問陸仁甲:“有沒有帶紙巾?”

“有,我包裏。”已經發動了車子的陸仁甲示意她自己拿。

周致淑費勁地把陸仁甲剛才扔在後排的攝影包提到前排來,拉開了拉鏈。

三秒鍾以後,陸仁甲才意識到身邊的她已驚得目瞪口呆。

“怎麽了?”不用等回答,他已經自己看到了——

那個本來應該放著相機的包裏,現在塞著成捆的鈔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