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三殺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不過隻有在微博上裝逼的時候這才是個需要思考的問題,其他一切時候,它隻是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尤其當子彈朝你迎麵飛來。兩具屍體在硝煙的重圍中散發出的血腥味刺激了陸仁甲的嗅神經,這讓他猛然發現,原來在蜷縮忍耐祈禱之外,自己還有一件事可幹:開車門,逃出去!
陸仁甲保持著蜷縮身體的姿勢,背過一隻手去尋找車門把手。過了長得如同半小時的三秒鍾,他找到了。
卻打不開。
也許是和電線杆的碰撞讓車門變形了,也許在關押犯人的警車上這一側的門本來就應該打不開,但不管原因如何,陸仁甲都氣得發瘋。他本來隻要退、倒、滾、爬,甚至飛向後方,就能離開這口活棺材,把它當做自己的盾牌。但現在居然退無可退!
陸仁甲的腎上腺素再創新高,把他的目光引向了一件東西——那把從娃娃臉的手裏垂下來的手槍。
每一個看過九十年代港產槍戰片的男孩都夢想過在危急時刻手握兩把槍(一把也湊合),帥氣地連扣扳機,槍槍命中那些威脅他生命的人,當然,最好是壞人。
此時此刻,槍、危急、生命受脅、無數個壞人,一切條件都具備了。陸仁甲的右手,不,是每根手指頭都仿佛擁有了獨立的生命,像一支超級英雄團隊,熱情而堅定地團結一致,握住了眼前的槍,全無害怕,毫不顫抖。而本應該指揮它們的大腦驚訝於它們的堅決,隻剩下旁觀讚歎的份兒,絲毫沒意識到這根本算不上勇氣,更不值得欽佩——因為反正丟命的又不是手指頭。
每個**過的男人都會告訴你,手不懂得羞愧,也沒有榮譽感可言,它唯一會做的就是行動,行動,行動。
在行動的狂潮中,大腦來不及回過神,就被分派了其實離譜卻看似靠譜的工作:穩住呼吸,穩住手臂,尋找空隙,指派眼球去瞄準——而扣下第一次扳機完全成了反射神經的事。
所以那顆子彈就像一心過人的C羅一樣,離膛而出,從真皮座椅、反光鏡和右車門框架的夾縫中長驅而過,鑽到了二十米外一根鎖骨下方柔軟的地方。
一槍命中!和遊戲一樣!
這份欣喜幾乎讓陸仁甲忘記了去開第二槍。而對方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嚇到了:拿著散彈槍的蒙麵者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隨即雙腿一彎跪倒在地上,上半身朝後倒下,卻被膝關節所限無法平躺到地上。
有一秒鍾,他身旁雙手持槍的同伴陷入了遲疑,做了一個伸手去扶的動作,然後,才好像想起自己的命更重要,跟隨那名拿了袋子的同伴,閃身躲到那輛黑色的桑塔納背後——也就是車頭那裏。他那名看似頭領的同夥也照做了。也許同伴被一槍撂倒的震驚讓他們喪失了冷靜判斷,其實他們應該拉開車門,上車揚長而去才對。他絕對不會在這時開槍阻攔他們的!
該死!
該死他們沒這麽幹!而更該死的是,他居然沒有抓住他們愣神的機會!陸仁甲無比懊悔,並不知道其實他根本無法抓住這所謂的機會,因為從第二次射擊開始,一切都回到了大腦的指令下,別說時機的把握,連扣下扳機都顯得很費力了。
然而他仍有餘勇。陸仁甲的第二顆子彈幾乎和對方反擊的子彈同時射出,也同樣偏得離譜。銀行前一家酒店兩米高的燈箱中了一槍,而陸仁甲背後又發出了一串新的女高音,鬼都聽得出真要被打中了是無法叫得這麽氣脈綿長的。
而第三顆子彈就沒有那麽容易打出去了。因為對方的兩人開始分別從作為掩體的轎車兩側冒出頭來,同時向他射擊。在這一輪射擊中,警車上殘存的玻璃都已報廢,車身又下沉了一次,看來有一隻輪胎被打爆了。陸仁甲在警車後座裏握槍困守,麵前有一具屍體,他胡亂伸出左手推拽娃娃臉的肩膀,希望他能當個稱職的盾牌。這個念頭很快被粉碎了,一顆子彈穿肩而過,幾乎打中他的手。
操,他們用的大概是54式吧,穿透力這麽強。
陸仁甲又胡亂打出去兩發子彈,嚇阻意味遠大於攻擊。此時此刻,他多希望自己真的是個連環撞死十幾人的瘋子駕駛員,那樣或許來逮捕他的警車就會裝備得好一點,就有92式微型衝鋒槍,而不是這支天知道還剩下幾發子彈的64式手槍。
陸仁甲扭頭看了一下車尾,街道上四五輛車停在了原地,其中兩輛還發生了追尾,車上的人大概在十幾秒前就逃到了街邊的店鋪裏。這一眼看得實在徒勞,因為毫不意外地,根本沒有什麽能幫他吸引火力。
除非發生奇跡,否則看起來他和兩名殉職警員一樣飲彈斃命隻是時間問題。
像是在回應他的祈求一樣,對麵的槍聲突然停止了。兩個敵人完全縮回了桑塔納後麵。他們大概是打完了子彈吧?沒準我可以趁這個空隙逃出車外去?陸仁甲沒有數過對方到底開了幾槍,但趁隙逃出車外的念頭是那麽誘人,尤其是考慮到他們有可能正在裝填子彈,幾秒鍾後就會恢複火力。
不過這也有可能是個圈套,等他走出車對方就會把他打成蜂窩。或者那兩個家夥隻是不知道打中了沒有,想停下來觀察一下警車裏對手的生死?也許我應該裝死會更好一些?這隻是些搶銀行的劫匪,和警察並沒有什麽深仇大恨,看到警車裏安靜了,他們就會帶著搶來的錢離開吧?就這樣待在原地,低下頭,屏住呼吸,什麽也不做是最好的吧?
什麽也不做是最好的。
不知道老師提問的答案時,什麽也不做是最好的。
在車上看到小偷扒別人的包時,什麽也不做是最好的。
發現領導交代的任務有錯時,什麽也不做是最好的。
不知道她是否喜歡自己時,什麽也不做是最好的。
不知道那個要飯的是不是真有個患了絕症的女兒時,什麽也不做是最好的。
在人生中每一次聽到別人說起這樣的論調時,陸仁甲都會在內心嗤之以鼻,所以他舉了手。他挨了打。他領了獎金。他找到了周致淑。他無數次被人罵作傻逼也比無數更多次地幫了人。而這一次,當他聽到自己心裏響起這個論調的時候——
本能先於理智做出了選擇。
一秒之內他準確無誤地打開右側的車門把手,使出全身力氣,把娃娃臉的屍體推到了馬路上,自己也緊隨其後鑽了出來。
當他低頭為腳底是不是空地分了下神的刹那,一顆子彈打在了車身上。在聽到槍聲以前,他的額旁先感受到了風壓。他隨即明白,這下分神是值得的,如果他鑽出車門的第一腳踩到了娃娃臉的手腳,朝右趔趄一下,那麽他就已經死了。
這一發意料之中的歡迎,突然讓他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並非恐懼,反而像是剛剛獲得了某種刀槍不入的保證,有一種“果然如此”的釋然。不論這種感覺有多少根據,都讓他在片刻間站穩腳跟,端起手中的槍,冷靜地目視著他等待的方向。
剛才是右側的家夥打了一槍,他縮回去了,接替他的應該是左側那個家夥。他馬上就會探出頭來。
三點一線,讓準星與凹槽平齊,彎曲手肘,左手拖住握把。在陸仁甲預先瞄準的地方,一條握槍的胳膊探了出來,零點一秒之後,貌似首領的劫匪探出了黑乎乎的腦袋。陸仁甲扣下扳機,“首領”往後就倒。如果他不是側著腦袋,這一槍會打中他的人中,轟掉幾顆門牙。而現在,這一顆子彈鑽進了他的腦袋裏,把裏麵翻攪得一塌糊塗,留下一根預先接受好了命令的手指,幾乎在中槍的同時扣了一下扳機。
子彈當然飛得不知所蹤,卻刺激到無需閃躲的陸仁甲,讓他又扣下第二槍。這一槍稍抬高了一點,打中了五十米後二樓的一塊招牌。
六槍中二,相當不錯的成績。如果是在打CS,現在該是摁下R鍵換彈夾的時候了。但陸仁甲沒有彈夾,即便有,他也不知道該摁哪裏才能換。他甚至不知道槍裏到底還有幾發子彈。好像64式手槍的彈夾容量隻有七發?還是八發?那就隻有一發子彈了?也許一發都沒有,誰規定彈夾起初一定是裝滿的?
萬幸的是,桑塔納後麵剩下的那個人沒有再冒出頭來。同伴的死他一定看到了。也許他在震驚,也許他在憤怒,也許他在害怕。也許他會用憤怒掩蓋害怕和震驚,喪失理智地跳出來衝向陸仁甲。也許他也和陸仁甲一樣沒剩下多少子彈了。也許他也和陸仁甲一樣,冷靜地等待著給對手致命一擊。
麵對不見其形、難以揣度的對手,隻剩下了一兩發子彈,攻擊得手後自以為身帶無敵光環的莫名自信消退了下來,陸仁甲現在開始真正意識到自己剛剛幹了什麽——開槍射殺了人,也真正意識到了自己正在麵對什麽——可能立刻就會被射殺。
耳朵裏自己的心跳聲好像遙遠的大鼓般沉悶模糊又不容置疑,剛剛在地麵上站得無比堅實好像鋼柱的腿現在虛弱得如同風中楊柳,必須調整一下位置,才能保持平衡。
於是他邁了一步。
鞋底在地麵上摩擦出的聲響,大得出乎陸仁甲的意料,盡管他已經盡量放輕了動作,盡管街麵上還有不少雜音,比如最早中槍的那個蒙麵人發出的呻吟——他的散彈槍被甩在一旁,在子彈用罄的陸仁甲眼中相當誘人;比如隔開陸仁甲和蒙麵人之間的那家百貨商店大門裏傳出的音樂聲——是的,就是那些能讓你忘記時間,產生“走——看——買”的莫名節奏感的音樂。而那些被堵在裏麵的顧客們幾乎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危險時以為保持安靜就能保證安全,這是人類的本能。
現在陸仁甲也身陷其中。他幾乎被自己無意中邁出的一步嚇了一跳,然後為了平複這種驚嚇,不得不繼續走下去,就好像第一次撒謊、**、背叛或殺人的人,總是必須馬上開始第二次一樣。
於是他緩慢地朝著桑塔納的方向靠了過去,因此也越來越接近百貨商店的大門。兩步之後他才意識到:如果走到大門前的台階,還沒有一顆子彈飛來把他打死,那他就可以逃進百貨商店。對方再瘋狂,應該也不至於衝進來追殺他,哪怕那被打死的夥伴是他的親哥哥什麽的。畢竟,警察隨時會來。
如此一來,百貨商店的大門在陸仁甲眼裏開始變得遠比地上的散彈槍誘人。他越靠近,就越想更快地靠近它。但不能著急,萬一他的舉動讓百貨商店裏的人產生了誤會,萬一他們開始驚叫起來,刺激到對手怎麽辦?
那個縮頭烏龜縮得越久,在陸仁甲印象中的形象就變得越剽悍。這時候從那輛車背後衝出一個施瓦辛格、基努裏維斯或至少周潤發式的男子都一點也不會讓陸仁甲驚訝,而且在那些電影裏,像他這樣握著槍等待敵人閃出來的那些角色的下場,他記得十分清楚。
就在這時,陸仁甲聽到了一陣警笛聲,由遠及近的音效和電影裏簡直一模一樣。他心中一安。你們總算到了。已經有同袍替你們死了。已經由我這個犯人替你們完成了三分之二的工作。你們總算到了。
警笛從陸仁甲背後的方向逼近,而且能聽清有兩個聲源,這讓陸仁甲更為安心了。但他還是不敢把視線從眼前的桑塔納移開。那小子肯定也聽到了,警察的到來會讓他繳械投降還是狗急跳牆,仍是未定之數,此刻大意不得。
“舉起手來!”
身後傳來警察的喝令。視力真好,居然那麽遠就能看到桑塔納後麵有人了……不對,我這個角度都看不見,他們更應該看不見才對啊。
這“舉起手來”,不會是在說我吧?
警察是不是也把自己當成了歹徒一夥?
陸仁甲驚覺這個問題以後,馬上想到的就是把手高舉過頂,但還在猶豫要不要把槍也扔掉。而就在這一刻,“砰!砰!”桑塔納背後的家夥閃出了胳膊,朝他的方向連開了兩槍。
槍法真爛!陸仁甲毫發未傷,正在鄙視對方,卻聽到身後傳來了槍響的回聲:“嗒”的一下,第二下……第三下響起時,陸仁甲才確定了這根本不是什麽回聲。
是警察開槍了!
這麽果斷?陸仁甲沒時間驚訝,因為身旁行道樹被子彈打飛出來的木屑已經彈到了他臉上。
我不是搶匪!我沒殺警察!陸仁甲真想大喊。但周圍全是槍聲和旁邊百貨商店裏受驚人群發出的尖叫,此時此刻,喊破喉嚨都不會有人聽見的。
除此以外,其實陸仁甲心中藏著一個更深的恐懼,讓他不敢扔下槍、喊出亮明身份的話。他害怕即便他澄清真相,身後的槍擊仍然不會停止,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場預定好的遊戲。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就死定了。
“我死定了”是隻有頭腦才會做出的判斷。身體卻從來不願坐以待斃。所以在身後的警察射出第五發子彈之前,陸仁甲已經貓著腰衝了出去——目標,是前方的百貨商店。
三級台階一躍而上,等待感應門打開的一秒卻好像比奧運會開幕式還長。門開得剛到肩寬他就躥了進去,逃離了門外的交叉火力,進入了門內的世界。
Olay、Maybelline、Staccato、ST&SAT、KISSCAT、Teemix、Le Saunda、佰草集、Enzo、周大福、電梯、取款機和廁所……四五十個形狀迥異的標牌,還有數倍於此、幾乎如出一轍的驚恐臉龐,同時撞上了他的視網膜,伴隨著十幾個在槍聲中也依然高亢可辨的驚叫源一起,組成了對他的歡迎——
槍手來啦!待宰羔羊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