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倒計時

麵前的紅燈變成了綠燈,開車的警察踩下油門,陸仁甲的視線仍死死地釘在那撿破爛的老人身上,直到扭痛了他的脖子。而老人也沒有讓他失望——在跨上人行道之前,他回過頭來,朝著警車的方向咧嘴一笑。

跟配合好了似的,前排的警察同誌終於想起了打開空調。幾秒鍾之內,警車裏的冷氣和街道上的炎熱就聯手給車窗玻璃罩上了一層微薄的水汽,不幸托生在前擋上的,被窗縫排風吹散了,而在側窗上的幸存了下來,變成了一張暫時性的紙,如果用手指頭做筆,在上麵畫出線條,好像任何人都在浴室鏡子前玩過的那樣,就能給自己和情人留下兩顆被箭貫穿的紅心。

或者像陸仁甲這樣,留下一串數字:

1420

在14和20中間,還加上了兩個點。是個冒號。

2015年7月8日星期三Ⅲ

根據陸仁甲嚴謹的習慣,本該在時間前麵至少再加上年月日(甚至加一個AD?)然而,警車裏的兩位雖然心不在焉,卻並非瞎子,不會允許他的手指頭弄出更大的動作。而且車窗上那點地方,也不允許寫下更多的字了,否則就要縮小字體,隻有視力極好的人才能看清他寫了什麽。

話雖如此,陸仁甲其實根本想象不出,到底什麽人,會在哪裏,看到他寫在車窗上的這串數字。街對麵的某家店鋪嗎?十字路口的某個攝像頭?下一個紅燈時橫穿馬路的一個路人?還是對麵飛馳而過的某輛車?

他不知道。他隻能從身旁警察的手表上,知道現在是十四點十六分。這個世界即將發生點什麽。也許是又一架飛機撞向哪裏的大樓,也許是一枚蟬蛻被風吹離了樹葉的背。

謎底揭曉就在四分鍾以後。也許五分鍾。不會差得更多——如果連警察都戴不上一塊走時精確的表,還有什麽可以信賴?

從他的角度不是總能看見秒針,而且他也不方便總是朝那隻戴著表的手腕看。所以他依賴內置的生物鍾,在心中默數:230、229、228……心跳聲不時地前來搗亂,而他斂攝心神,步步為營,不為所動地數下去。

7。

一次微小的減速。

6。

公交車站上一對擁抱的男女。

5。

娃娃臉打了個哈欠。

4。

又一腳油門。

3。

陸仁甲自己打了個嗝。

2。

兩個人招手攔下了同一輛出租車。

1。

他們爭了起來。

0。

……他吸了一口氣?

好吧,有誤差不奇怪。陸仁甲這樣自我安慰著,他實在不能接受那個身背“When”字招牌老人的出現隻是個偶然,那裏是一條上海馬路,又不是白宮門前或海德公園。

他也不願去想也許自己留在車窗上的字跡被漏過了,更不願意相信這番問答隻關乎兩個陌生人之間的出租車爭奪戰。應該是時間還沒有到,應該還會發生點什麽,給這已經陷入死胡同的人生一個出口。

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身邊警察手腕上的表,卻看不分明。娃娃臉握手機的角度和剛才有所不同了,他的袖口遮住了手表的分針,耐心點,過一會兒他應該會……

突然,陸仁甲臉上一熱,像是被濺到了溫水,然後才聽到了一聲巨響:梆……

警車的車頭朝右一偏,衝上了右側人行道,撞上了一家餐館的紅磚牆,車尾則甩在一根電線杆上,停了下來。而同一時刻周圍起碼有二十個聲音發出了尖叫。

陸仁甲被巨響、尖叫和車輛的急速轉向震得暈頭轉向,兩秒以後才意識到,他臉上濕潤的東西是前排警察的血……

肯定還有別的,因為他的腦袋已經和靠背一樣爛糊一片。擋風玻璃早已粉碎,隻留下了最邊緣的一部分還在堅守崗位。看樣子,他們剛剛被槍擊了。

什麽人會在大街上槍擊警車?

這是遊戲的伏擊?!為了殺我?我死定了!這是陸仁甲的第一個念頭。

然後他就覺得時間變得慢了下來,腦海裏一瞬間冒出了五十個念頭,其中有他以為早已遺忘的小學同學麵孔,有5W遊戲的歡迎動畫,有一盤CS遊戲裏穿牆爆頭的一槍,有和周致淑雲雨的想象場麵,還有任何第一次麵對槍林彈雨而沒有立即死掉的人都會有的第二個念頭:我死不了,我能逃生!而且還馬上附加上了一個:這是遊戲的伏擊?為了救我?

不,不可能。這樣的一槍怎麽能確保我不受傷?難道就因為我坐在後排?何況我不過是交通肇事,根本用不著被救。

以上所有這些念頭,不過是發生在從陸仁甲看到冒著火光的槍口,到他本能地把身體縮成一團之間那短短的一秒鍾內。如果存在一款測試大腦主頻的軟件,他這時候的跑分表現敢跟斯蒂芬·霍金叫板。

想著這些的同時,陸仁甲的表現可圈可點。他蜷縮在座位與座位的夾縫裏,屏住呼吸,好像這樣就能減少中彈的概率——胸腔輪廓至少小下去了一毫米。不過他顯然還是不夠苗條,很快撞到了另一個身體:那個娃娃臉警察。

娃娃臉的製服已經半紅,根本看不出那是他搭檔的還是他自己的血。

“冊那!吾冊那!”娃娃臉叫罵著髒話,在一馬路人的尖叫下也顯得毫不遜色。警校一定沒有教過在上海大街上跟女朋友微信到一半突然被人槍擊時可以做點什麽,陸仁甲想,這時候唯一能做的大概也隻有罵娘。

而之後又傳來了第二聲巨響,這次陸仁甲明顯感受到車身震了一下。這是散彈槍吧?槍擊的方向也明確了,就在他們剛才開過的路上,現在和車身右側呈垂直的方向。

娃娃臉停止了罵娘,陸仁甲幾乎覺得自己聞到了皮肉焦味,娃娃臉的身體劇烈扭動了一下,腳尖踢到了陸仁甲的脖子。毫無疑問他受傷了,但沒有死,疼痛現在也許早因為腎上腺素的大量分泌而消失了。中了一彈以後,他在陸仁甲眼中變成了另一個人,反而冷靜了,或者說發瘋了,因為他伸出胳膊,去夠警車前排的一件東西。

是手槍。那兩把配備給他們,本來隻準備對付瘋狂駕駛的精神病,而現在卻遭遇悍匪的手槍。

陸仁甲突然之間對娃娃臉肅然起敬,那不是市民對人民公仆的敬意,而是一種男人對男人的敬意。這份敬意甚至驅使他見賢思齊地抬了一下頭,好像目光能向槍口抗議似的。

這一次抬頭,讓他看清了路麵的情況。在二十米開外的人行道上正是一家銀行,銀行門口一個男人端著一把黑乎乎的長槍對著他們,另一個看似他夥伴的人雙手握著手槍,卻槍口朝地,站在他身旁。

這時從銀行裏走出來了第三個人,他拎著一個口袋,似乎在朝同夥吼著什麽,說的似乎是“誰讓你開槍啦”,但也可能僅僅出自一廂情願的幻想。開槍的第一個人受了嗬斥,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這三個人都帶著頭套,而路邊有一輛沒掛車牌的黑色轎車看似在等他們。

搶銀行?!那為什麽……以為我們是第一批來阻止的警察嗎?冤枉啊!我們隻是湊巧過路啊!

等等,我們是過路,但真的是湊巧嗎?難道發生這一切是……

陸仁甲此時無比想看一眼娃娃臉的手表,但戴著它的那隻手正伸向前排……不!它收了回來,帶著那把手槍。陸仁甲把全部視線集中到那移動的手腕上,努力分辨上麵的分針和秒針。現在是兩點二十……

砰!娃娃臉雙手握槍,打出了一顆子彈。

一秒以後,剛剛沉靜下來的散彈槍就做出了新的回應,不同的是在散彈槍一發與一發之間的間歇,還夾雜了手槍的快速射擊聲。

盡管這些受到驚嚇以後的亂射隻有極少幾發命中了車內,但金屬、塑料、皮革、人血和骨片仍在車廂的狹小空間裏飛濺開來。娃娃臉的射擊招致了嚴重的後果,更糟糕的是,看樣子他打出去的那槍給對方造成的損害為零。

陸仁甲在心裏把這個剛剛暗自佩服的男人狂操了一萬遍,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他果然立刻死了。

一顆子彈從他的右眼上方穿進了腦袋,另一顆打中了他的雙下巴,他呼出的最後幾口氣從那個洞裏噴出不少血沫子,如果不是被槍聲掩蓋了,那種漏風笛子般的聲音應該刺耳非常。

但那些戴著頭套亂射的人並不知道他死了。因為沒有一條“剛才您已爆頭了玩家娃娃臉”的提示會在半空中浮現,向他們匯報戰果。他們還在繼續朝這裏開火,隻不過從胡亂掃射恢複了鎮定,次數更少,但也更精確了。

陸仁甲抱著頭蹲在地上,隻怨自己不是一顆彈子球,可以不起眼地滾走。在他鼻尖前方五厘米,娃娃臉握槍的左手無力地耷拉著,偶爾晃動一下,提示它連接著的軀幹又吃了幾顆子彈。此時此刻,陸仁甲終於可以在那塊靜止不動的手表上看清楚秒針了。

現在是兩點二十分十九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