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他為什麽要過馬路
2015年7月8日星期三Ⅱ
譚妙旗每天下午有時出門,有時不出門。出門有時是為了送洗衣服,有時為了做頭發,有時像今天這樣,為了買日用品。買日用品,她有時去樓下的便利店,有時去兩條街外的家樂福,有時來這條路上的易買得。來這條路,她有時開車,有時走路,極少會把心血**時買來用作健身的自行車拿出來騎一騎——那上麵已經積滿了灰,擦起來麻煩,而且最不方便的是沒有兒童座椅;而對於讓小漪坐在書包架上這種屬於上個世紀的粗糙辦法,她這個當母親的可不放心。
今天,她選擇了走路。好動的小漪穿著Crocs的洞洞童鞋“吧嗒吧嗒”地跟在後麵,手裏攥著從媽媽那裏纏了許久才要來的繩子,繩子另一頭連在三歲的迷你貴賓犬“叮當”的脖子上。走路出門讓叮當也很開心,一路上東聞西嗅,引來不少路人駐足欣賞。
走路的另一個好處,是能路過長頸鹿幼兒園,這家全區最好,一年後免不了要費一番功夫才能把小漪送進去的幼兒園。懷著小漪時,譚妙旗就堅持每天聽肖邦,現在讓孩子去門口走一走感受下氛圍,也是好的。如果管用,她以後要帶女兒去的地方還有一長串:上海小學、上海中學或市三女中……複旦大學就算了,小漪以後是要考SAT去美國的。
路過長頸鹿幼兒園的大門時,腦子裏都是這些,所以譚妙旗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叮當突然衝下了人行道,鑽到了一輛停在路邊的福克斯前麵,去撥弄地麵上一顆裝飾用的塑料球。那小球大概是婚車上掉下來的,金光閃閃,但輕得出奇,在小狗一爪之下就朝前蹦出了幾米。叮當追了過去,也把小漪拉著跟了上去。這一切統共才發生在三秒鍾裏,譚妙旗正張口說:“別跑到……”
“馬路上去”四個字被一輛疾馳而來的越野車輪胎發出的刺耳刹車聲蓋過了。同時被蓋過的,還有陸仁甲的手機對剛才他那句急迫的“喂是致淑嗎?”作出的回答,以及這輛極光後製動鉗的固定螺栓鬆脫出來,導致轉向機失靈,讓陸仁甲猝不及防猛打方向盤卻發現毫無作用時發出的驚呼。
在所有這些聲音的背後,你得天生聽力過人且十分仔細,才能聽到車下發出過兩聲十分微弱的呻吟,除非,你是個母親,或者剛剛撞到了人的司機。
即便如此,你也不可能分辨得出這兩聲呻吟,哪個屬於小狗,哪個屬於孩子。
譚妙旗在短暫的驚愕之後,看到車輪下的路麵有一圈暗影在擴大,隨後才意識到那是紅色的。在暗影中間,有一個小小的輪廓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最後鑽出頭來,發出了尖銳的嗚咽——
看到叮當沾著血漬卻仍然毛茸茸的可愛腦袋,譚妙旗像是突然被插上音頻線的音箱,開始尖叫了。
“啊——”
而陸仁甲被夾在彈出的安全氣囊和座椅中間,卻什麽都聽不到。他的手機掉在車廂地板上,電話那頭的聲音兀自溫文有禮地背著一套固定台詞:“為回饋老客戶,我行最新推出了一項客戶答謝計劃,您有時間聽一聽我們的介紹嗎?”
周日的那場爆炸以後,楊思克大夫說陸仁甲有中度腦震**,還需要觀察。如果他現在在場,就會得出結論:病患恢複良好。受到衝擊後的短暫暈厥屬於正常,當警察到達現場時,病患就醒了過來。
彈出時速高達七十公裏的安全氣囊讓他鼻梁青腫,眼球脹痛,但神智還算清晰,證明如下:當警察問他“你的駕照呢”,他沒有浪費時間在這輛不屬於自己的車裏徒勞尋找,而是幹幹脆脆地雙手抱頭,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所謂因為疏忽造成他人死亡,隻是這樣一個老套的紅顏禍水版本:因為周致淑沒有聽話乖乖地去接男朋友出院,而是大意地答應了同事的代班請求,所以造成他男朋友急忙開車過來撞死了小孩。如此平常。
不,這一點也不平常!陸仁甲混沌不堪的腦袋裏有一個清醒的聲音在說話,先是恨恨地,隨後一點點變得乖戾尖銳。
這種事情可能嗎?你生活在哪裏?《一千零一夜》裏嗎?做夢的敗家子在另一個人的夢裏得知自己家後院埋有財寶?莎士比亞戲劇裏嗎?像麥克白那樣為了打破預言反而實現了預言?Matrix裏嗎?由全能的電腦程序在那串代表方向盤的字符串裏增刪了幾個零?還是會有命運規劃局的人,掏出本子看了看,發現“哦,今天這裏應該撞死個人呢”,然後摁個暫停,在本來不想往這條路走的小朋友腦子裏“嘎嘣”一聲做個“調整”,把他送上了死路?還是這一切和《筆下求生》一樣,你不過是個小說人物,有個心懷惡意的作者不知出於什麽目的為你設計了這樣的命運?
如果是這樣,哈哈,真要恭喜你了,說明你是這整個世界的主角。可想想你爸都給你起了個什麽名字,陸仁甲,“路人甲”,哈哈哈哈……
內心的狂躁投射到陸仁甲的嘴角上,揚起一絲詭異的笑,這副表情會讓任何一個正常警察都覺得沒必要再浪費時間問什麽駕照了——看看眼前這個人,穿著病號服,剛剛在幼兒園門口撞了個孩子,表情癡癡傻傻還有心情笑,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可能性直逼九成。
周圍指指點點做義憤填膺狀的群眾正在圍過來,他們說的話陸仁甲一句都聽不見,他的耳朵拒絕把那些聲音翻譯成話語。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學會了讀唇術,“作孽”“神經病”“慘孤” “尋死”之類的字眼仍一排排撲了過來,而即使他閉上眼,那些開開合合的嘴唇仍在把一句句譴責直接砸進他的腦子裏。
所以當有人拽住他的一邊胳膊,把他塞進警車時,他幾乎感到了一種解脫。
車開動了有一分多鍾,陸仁甲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處境:他坐在警車的後排,身前是一個警察,右邊也是一個警察。前一個在開車,後一個則拿著手機,在上麵點點劃劃。
“叫什麽?”
右邊的警察頭也不抬地問,他大半個身子朝向左邊,翹起的靴子幾乎讓陸仁甲的腿沒地方放,陸仁甲看不到他的手機上運行著什麽東西,但能挺清楚地看到他的臉,他不是夏龍一,也不是可憐的小顧,而是個雙下巴的娃娃臉。
陸仁甲沒有回答問題,並不是因為他相信自己有什麽權力保持沉默,隻是因為精神恍惚。提問的警察也完全不以為意,他仍撥弄著手機,接著拋出第二個問題:“穿成這樣就出來了?”
陸仁甲明知他指的是病號服,卻仍然多此一舉地低下頭看了一眼門襟,沒辦法,此時此刻,他就是這樣癡癡傻傻,“我之前,受傷了,都在住院……有急事,來不及換。”
“住哪家醫院啊?”
“循海。”
“有駕照嗎?”
“有……不過沒帶。”
“你現在就審上了?”前排開車的警察插了句話,也提醒了陸仁甲自己早該有此一問。
“嗬嗬,看他好玩,就隨便問問。”娃娃臉回答,手指仍然沒停。
有了這個解釋,娃娃臉就開始像真正的提審一樣,把問題一個接一個地拋向陸仁甲——包括之前那句沒得到回應的“叫什麽”。
陸仁甲老老實實地一個接一個地回答問題,這是不被人誤會成精神病的最好方法,他知道,但並不真的在乎,甚至懶得去想:被人當成瘋子會不會更好一些。這些問答讓他有事可做,可以不用去回憶相撞一刻輪胎傳遞過來的震動。
這挺好,但還填不滿他的腦子,可能那裏有一個空洞永遠不會被填滿了。除非——
除非這個時候,娃娃臉突然問出一個問題,以W開頭的問題。
他沒有問。
不過,在下一個他們停留的路口,紅燈長得匪夷所思,橫道線上蹣跚走過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他的手裏提著兩個塑料袋,一個裝滿了空飲料瓶,另一個則是廢紙板,他的雙肩背著一個早已看不清顏色的破背包,從一兩個破洞裏漏出金屬的反光。
他會引起警察的注意,是因為他走得特別慢,慢得綠燈開始閃爍了,仍未到橫道線的一半。而他會引起陸仁甲的注意,則是因為他的背包頂端戳出了一根金屬管,連著一麵牌子,上麵寫著四個英文字母和一個問號:
W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