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目標距離21.7公裏”

刹那間,陸仁甲從**彈坐起來,一把掀開被子,就要跳下床躲避。他們來了!來殺我了!居然真的衝到醫院來滅口!用的是衝鋒槍吧?這樣掃射子彈能打幾秒鍾?有沒有機會讓我……

能有什麽地方可以躲子彈呢?他瞄了一眼隔壁床,大塊頭(現在誰還記得他的名字)的表情也很茫然,但遠沒有陸仁甲那麽驚慌,那是因為他沒有經曆過生死關頭,他受過的傷不過是碎掉的電燈泡弄的——陸仁甲對自己說。

這一小坨優越感一點也幫不到他,他的一條腿跨出了床沿,還沒有想好往哪裏蹦,找他的人就已經進來了。

來的是徐傑,一手拿著他的iPhone——“砰砰砰”的聲響源自那裏,現在陸仁甲能夠分辨清楚了,那是錄下來的鞭炮聲……護士居然沒有製止他!

來的還有王珍妮,跟在徐傑的背後。但在陸仁甲看見她以前,已經先聽到了她的聲音混雜在鞭炮聲中——“哎呦,討厭,你別吵啦……”

“你懂什麽,出院都要放鞭炮的。”

陸仁甲的心跳慢慢地平複下來,把腿縮回了被子裏,但身體裏有一處地方的悸動反而更難壓抑,“隔壁房間死人都被你們吵活了。”

王珍妮嚇了一跳,“怎麽隔壁房間剛死人嗎?” 聲音之楚楚可憐讓隔壁床的林誌鎬驚異地投來一瞥,目光裏大有“你到底有幾個女朋友”的責問之意。

“沒有,他嚇唬你呢。”徐傑關上鞭炮聲,篤定地說。

“你怎麽知道沒有?”陸仁甲嘴上抬杠,心裏卻清楚徐傑當然說對了,除非割闌尾也能割死人——隔壁房間是個錯以為自己懷了孕的女大學生,陸仁甲借著下床活動之機瞄過一眼。他本來是想找找那個倒黴警察的,但一眼沒瞄到,就再也沒勇氣去其他病房找。他幹脆連病房都沒出。

王珍妮很給麵子地把驚恐表情維持到了足以展現“人家是女孩子哎”的長度,然後就完全恢複了正常語氣。

“你個死人還有心情跟姐開玩笑!看你生龍活虎的,躲在這裏逃班啊!好像骨折也沒有嗎?臉上貼個橡皮膏唬人哪!咦,桌子上花誰送的?”

“這還用問?當然是花仙子送的咯。”徐傑不失時機地插話了,順手把一套西裝和長褲從手提袋裏拉出來扔到**。“發票我放在袋子裏咯,有錢就要還哦。”

陸仁甲抖開衣服看了一眼,伸手摸了摸那黑底銀條紋的布料,不禁皺起了眉。虧得這家夥有心,總算尺碼還對,但要他穿成這樣,實在是……

“謝啦,不過我有衣服……”

“你有衣服?那都破成啥樣了?”徐傑隻詫異了片刻,就明白了過來,“哦哦,忘了忘了,花仙子不光送花,還會變衣服的。”

陸仁甲臉紅了紅,不好反駁,卻很快想起,本該送衣服來的周致淑現在還沒來。但在這兩個雌雄八卦王麵前還是少提她為好。

“公司怎麽樣?”一時間他隻能想到這個扯開話題的辦法。

如果有人不了解對此類問題的標準回答,那麽徐傑和王珍妮已經做出了示範。

“怎麽樣?沒有你,地球真的不轉了!”

“我們的客戶偏好算法出了大問題,Andy殺人的心都有了,Luis已經受不了請病假了。”

陸仁甲深感安慰,除了當聽到“Andy”和“殺人”兩個詞連在一起時心頭一跳。公司、算法、病假……這些詞代表了日常,而日常裏從來不會出什麽真正的“大問題”。

想到這兒,他幾乎要忍不住把徐傑買來的那身套裝穿上了。不過,真正該送衣服來、接他出院的人在哪兒呢?要不要介紹她給徐傑他們認識?躲不過的八卦就要學會坦然麵對不是嗎?

陸仁甲伸手去撥電話,一邊對徐傑和王珍妮說:“等會兒一起吃午飯吧。”

這個“一起”,包含了徐傑、王珍妮、周致淑和他自己,除了公司年會之外,陸仁甲多年都沒參與過比這人更多的一頓飯,更別說發起了。經過了聽到鞭炮錄音聲也會驚恐不安的日子,他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某個時刻變得更合群了。

一首My Happy Ending的彩鈴放完了第一段都沒有人接電話。難道已經出了問題?好在在Avril的第一句“You were everything”響起時,周致淑接起了電話。

“你在哪兒?”沒有稱呼,不僅是因為徐傑他們在,也是因為確實焦急。

“哦,我正要跟你說……”周致淑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像是被什麽分了心,而陸仁甲聽出了背景中最讓他擔心的聲音:孩子的喧鬧聲。

“小悅今天突然病了,找我代一下班……”

“我不是跟你說了今天不要去上班嗎!”

陸仁甲的激烈語氣讓周致淑驚得呆了一下。而病房裏,聽到這聲大吼的王珍妮滿臉意外,忍不住看了一眼徐傑,而徐傑笑著豎起了拇指。

錯了!你們什麽都不明白!

什麽都不明白的周致淑,對著她想象中因為受傷而任性的男朋友,開始了牛頭不對馬嘴的解釋:“我知道,仁甲,我答應要去接你,不過這裏兩個班六十幾個孩子,沒我實在管不過來。所以我讓你同事徐傑去接你了……怎麽他沒跟你說嗎?”

陸仁甲抬頭怒視了一眼徐傑,而徐傑也體現出了他聰明過人的一麵,立刻明白了這眼怒視的含義,卻完全理解錯了它的程度——他變本加厲地雙手豎起了拇指,一副驚喜創造者的表情發出搞怪音:“花仙子不會來啦,不過萬能備胎在此!”

“他沒問題吧?”電話那頭的周致淑對陸仁甲的光火原因完全摸不著頭腦,開始胡思亂想了。這句“沒問題”當然有兩層意思,一是搞定出院的事,二是徐傑是否也和之前的Andy一樣身負嫌疑。

他沒有問題,我也沒有問題,是你會有問題啊!

“所以你現在在幼兒園?”陸仁甲已經盡量忍住火氣,但聽到他語氣的人絕不會羨慕他的女朋友。

“對啊……勳勳!把杯子放下!……仁甲,我先忙了,你乖乖出院。”

周致淑掛上了電話。

陸仁甲愣愣地看著手機屏幕,他應該馬上再打過去嗎?告訴她,她的工作有出人命的危險?他怎麽知道?因為他把她的名字填在了短信裏,回複給了一個來路不明的號碼?

不,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讓她知道這一點。被“絕對誠實”粉碎的感情太多太多了,他可不是蠢貨。她還在幼兒園,距離這裏幾乎隔著大半個市區,而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了……

他這沉思的片刻,徐傑和王珍妮都注意到了,但他們隻以為這是熱戀中的男子發現小小幻想破滅後的過激反應。徐傑還在試圖說點什麽緩和氣氛,陸仁甲已經從**蹦了起來,同時對徐傑說了兩個字:“鑰匙!”

“什麽?”

“你的車鑰匙!”

“哦……”徐傑下意識地掏出鑰匙遞過去,卻沒想到問一下對方這是要幹嗎,這不怪他,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陸仁甲。

“車停在樓下還是地下?”陸仁甲一邊把腳伸進櫃子裏的皮鞋一邊問。

“外麵馬路上……”徐傑立刻反應了過來,“你這是……還是我來開車吧?”

如果換了別的場合,這個建議還真的會讓陸仁甲考慮一下,而現在,連停頓一秒鍾都做不到。

“謝啦!”喊出這句話的傷員陸仁甲已衝出病房,留下了呆若木雞的兩位同事和一位病友。

“他這是趕著去捉奸嗎?”直到此時,王珍妮才說出一句話來。

徐傑不理她,隻是撿起自己親手挑的衣服摸了摸,“幸好吊牌沒拆掉。”

同事那麽久,陸仁甲從來都沒見過徐傑的車,因為每次徐傑提出“一起喝一杯”他都說了“下次吧”。不過這不成問題,在醫院門外摁下車鑰匙上的按鈕,立刻就有車發出了嘟嘟響——是一輛嶄新的路虎極光!開越野車上班?這娘炮充什麽硬漢啊!

沒時間抱怨,陸仁甲坐上駕駛座,冒著撞壞後麵那輛307的風險,用了五秒鍾就把車頭拉出來,駛上了公路。在第一個紅燈前,他打開導航,輸入了幼兒園的坐標。

目標距離二十一點七千米。現在是十二點十一分。

四十九分鍾,足夠韓寒在上賽道跑二十二圈了。不過在中午時分的馬路上……我們來比比速度吧。

這是一條完全沒走過的路線,陸仁甲沒法像上班時那樣,憑借對每個紅綠燈切換時間的了然於胸,而開得輕車熟路,所以隻有全速行駛。糟糕的是,他對越野車的大小不熟,超起車來提心吊膽,對油門和刹車的力度也把握不好,總覺得方向盤發飄,還有播放器裏的CD也是他不熟悉的,但是開車不聽點音樂,他還真不習慣,所以隻好任由一個聽起來像白人的家夥在喇叭裏沒完沒了地唱Rap。

White America, I could be one of your kids……這家夥是這麽唱的吧?

卡著黃燈,陸仁甲衝過一個路口。橫向闖紅燈過來的一輛摩托從車頭劃過,車把後麵的傻逼還扭頭看了一眼,好像對自己這一次仍然差了零點五秒沒能暴斃街頭深感遺憾。

陸仁甲和著CD裏的歌詞一起大聲罵了句“fuck you”,於是沒能聽見那輛摩托撞到賣水果的三輪車時發出的悶響,西瓜掉到地上摔碎時的咕咚聲,被濺到裙子的女人發出的尖叫,她男伴過來幫腔以後引起的吵罵,還有西瓜刀被有意無意摩擦時發出的噌噌聲。

就好像他不會聽到此時此刻維也納國家歌劇院裏引起指揮皺眉的一個和弦,橫濱一座地下賭場裏種下殺機的兩顆骰子的撞擊,休斯頓唐人街裏將要卡到一個胖子喉嚨的雞骨躲過的菜刀砍剁,烏普薩拉大學圖書館裏催生一場熱戀、無數爭吵和一名單親女孩的那本《情人》的墜落,帕薩迪納一名猶太婦女在屋頂見證自己兒子結婚時發出的激動嗚咽……還有有限座城市或鄉村裏的有限的信眾在神父或牧師率領下念的“我們在天上的父……”

世間萬籟,他此時真正在聽的隻有GPS發出的“前方路口請向右轉”。

時間分秒流逝,快得讓人舍不得用“一分一秒流逝”,陸仁甲對這輛極光的操控也漸入佳境,有一刹那,他恍惚覺得自己像是在玩賽車遊戲,不是Sega Arena帶震動體感、方向盤比真車還重的那種,而是小時候黑白手掌機上的那種。左,加速,右,左,加速,右。越過了多少次黃線,他記不清了,如果是夜裏,拍攝違章的攝像頭閃光一定能幫他計數。抱歉了徐傑,你要是被吊銷駕照,我會每天開車送你上班的。

可是,並非每條路都有空****的對麵車道能讓他越過黃線去超車,他已經違背了一次GPS的命令,刻意避開了一段最堵的高架,但地麵交通也並沒有好到哪裏去。下一個匝道口,他咬牙遵照指示上了高架。

然後被堵住了。

這座城市有些高架路段永遠在堵,即便是工作日的中午也跟上班高峰時段差不多。如果車主徐傑在,就會從後座掏出一本《1Q84》,告訴陸仁甲,書裏那個叫青豆的女主人公,從一段高架路上下車,通過路旁的一條扶梯走下地麵,從此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裏不見得會事事如意,但也許就沒有了會預告人死亡的遊戲。但徐傑不在。現在也不是1Q84年,而是2015年7月8日中午十二點四十一分。所以陸仁甲唯一能做的是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周致淑。

沒有人接。

她在幹什麽?喊口令帶孩子玩“我們都是木頭人”的遊戲嗎?不,那太老了,現在的孩子應該玩些更高級的遊戲。但是不管怎樣,都不該不接電話不是嗎?Andy無數次教訓下屬時說的話太對了:既然一個人買了手機,告訴了別人他的電話號碼,意思就是在工作時間可以通過這個號碼找到他。在“工作時間”!現在正是她以為自己應該好好工作的時間,然而隨時可能有個瘋子衝進他們幼兒園用砍刀或者自動步槍大開殺戒。而預言中她的“疏忽”會是什麽?可能就是給這個看上去像快遞員的瘋子開了門……

陸仁甲快要不能忍受胡思亂想帶來的焦慮了,這份焦慮比他自己等待十二點的謀殺時更為難熬。如果他開的是坦克,現在前排的所有車都要倒黴了。也許是察覺到了這一點,它們開始了起初龜速,隨後漸漸加快的前行。

快呀,寶貝,快。下到地麵,他還有差不多十分鍾趕赴現場,而GPS上顯示的目的地距離隻有五點六千米了。

紅燈,又是紅燈!他急中生智,向右強插到轉彎道,無視前車,毫不減速,壓著人行道的邊角轉到了橫路上。GPS大叫“偏離路線,請掉頭”,但他不予理會。

果然在下一個路口,幸運地遇到綠燈,左轉回到了正確的方向。GPS乖乖地接受現實,重新計算了路線,還有四點一千米。

他再次拿起手機,摁下周致淑的號碼,沒有耳機,就用肩膀夾住。

突然,一處高出路麵的井蓋讓車身顛了一下,耳朵裏的彩鈴聲驟然小了下去。在堪堪要掉落的刹那,他抬起右手把手機塞回了肩膀和脖子中間,又得立刻去換擋。

該死的徐傑,學人裝酷開什麽手動擋!

為了夾住手機,他隻能把腦袋側偏七十度,一對注視路麵的眼球從左右運動變成了費力地上下運動。

接呀!寶貝,接電話!該死!

還有兩千米,一點九千米,一點八千米……而時間,進入了最後一分鍾。

前方還有一個路口,綠燈閃爍,閃爍,閃爍,變黃——他闖過了。

隻剩下最後兩百米了。他已經想好了,絕不去找什麽停車位。現在的難點在於他從大門跑進幼兒園裏麵找到周致淑得花多少時間。啊!糟糕,周致淑所在的教室到底是哪一個?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