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別把後背對著人
2015年7月8日星期三Ⅳ
鄒旭東在靶場打掉過不下六百發子彈,在大街上從沒打過一發。不隻是他,連比他多了十年警齡的老陳也從來沒在街上開過槍。這一次,可讓他碰上了。
老陳的發福程度在這個歲數的男人裏頭還算尚可接受,但在警察裏就不怎麽樣了。歲月沒帶走他的近視,反而送來了幾分老光。架了一副雙功能的眼鏡,他卻仍要搶著開車。
在到達現場之前,鄒旭東他們隻知道有持槍劫匪打劫了銀行,還不知道那槍是真是假。現在他們都知道了。因為有別的警察比他們知道得更早,而那兩位同行沒能走出那輛千瘡百孔的警車。
老陳喊出“舉起手來”的時候,鄒旭東已經打開保險,瞄準了那個背對著他們的男人。他和訓練時做得完全一樣,雙手握槍,手肘彎曲,三點一線,停住呼吸——理應瞄得很準。
可當不知從哪裏飛來的兩顆子彈打碎了他們的車窗玻璃時,他下意識地扣了好幾下扳機,才發現自己瞄得一點也不準——那個男人飛快地衝進了路邊的大樓,毫發無傷的人才會有這般身手。
見鬼,這下麻煩了!建築物裏總是有大把的人質。怎麽辦?追上去?鄒旭東還在猶豫,又一發子彈飛來,聽聲音是打中了保險杠。
他們隻好繼續開火還擊。這一次鄒旭東沒空回憶什麽標準動作,隻管用雙眼緊盯住那輛桑塔納背後指甲蓋大小的人頭連連扣下扳機。
所以他打中了。桑塔納輪廓凸出的那個人形不見了蹤影,像突然被蹭掉的反光鏡一樣。鄒旭東聆聽了半天,過濾掉老陳驚魂未定放出去的兩槍,才確定對麵的歹徒乙可能真的中彈了。
鄒旭東已在心裏給他冠上了“乙”的編號,顯然逃進大樓的那個才算得上歹徒甲。這可不光是先後順序的問題。電視裏不都是這樣嗎?那些沒名字的角色也有主次之分:甲有台詞的時候,乙不一定有;甲被痛扁的時候動作一定比乙複雜,死起來也比較好看;哪怕演強暴戲,甲脫了褲子,乙也隻能在一旁**笑……不知道他們退場以後,領的便當一樣不一樣?
警員鄒旭東在大街上成功擊倒了歹徒乙,但歹徒甲跑進了全是人的百貨商店,餘下的任務難度顯然超過了一半。
就在鄒旭東這麽想的時候,百貨商店裏突然衝出來一個人,伴隨著“嗒嗒嗒”的聲音。
鄒旭東立刻瞄準了他,但發現他跑得飛快,正要移動槍口重新瞄準,才看清這個“他”其實是“她”。這是個穿著銀灰色短裙和黑絲襪的女人,雙手毫無意義地亂舞,幾乎讓人以為她拿著武器,腳步卻像羚羊一樣迅捷,還有同樣的彈跳感。“嗒嗒嗒”的聲音來自於她腳上穿的高跟鞋。鄒旭東估計,同一個女人,如果在運動會上發給她一雙跑鞋,可能跑得隻有現在一半快。
很快有別的人跟在這個女人身後跑了出來,鄒旭東下意識地把槍口移過去,不出意外地發現那也不過是受驚的群眾而已。麵對警察的槍口,他們並無退縮之意,隻是跑得更加淩亂了,好像被碰倒的藥瓶裏灑出來的六味地黃丸。鄒旭東不知應不應該喊兩句什麽,像“不要慌”“保持鎮定”之類,但他心裏明白這完全沒有用。
在工作日的下午,這座城市竟會有那麽多逛商店的人!歹徒甲會不會混在人群中跑出來?鄒旭東瞪大眼睛搜尋著條紋衫褲,許久以後才覺得對手不會有那麽聰明大膽。
透過車廂,他看了一眼警車另一側的老陳。槍聲停止了都有一百年了,這老小子仍躲在車門後麵,發梢距離車頂有一公裏之遙,握槍的姿勢,說明了每一根手指都恨不能往後更縮一步好把別人頂在前麵,槍口在這樣的支持下不可避免地斜指天空,若在夜晚,說不定能射中月亮。此時鄒旭東才注意到,老陳剛才停車的時候用了一個漂亮的急刹左轉,這樣離槍口更近的就肯定不是自己這邊。
幹得漂亮。
怎麽辦?和這樣一個家夥商量嗎?是的。一個聲音說。結論一定是固守待援。這是最好的選擇了不是嗎?如果有人質被挾持了,也沒辦法。隻要守在門口等待一會兒,特警會來,領導會來,說不定談判專家也會來。還有新聞記者,他們會讓一切看起來像一場電影那樣安全。
三十三歲的警察鄒旭東吐出了一口氣,雙手握槍,槍口垂直指向地麵,弓腰收胯,小腿緊繃,在人潮裏逆流而上,跑上了百貨商店的台階。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事後如果有記者采訪,一定會誘導他說出如下理由:歹徒甲應該驚魂未定,將他一鼓成擒正當其時。
在百貨商店的底樓,鄒旭東看到的景象與陸仁甲大不相同。化妝品和珠寶的櫃台形成了一個個死角,皮鞋專櫃前的鏡子偶爾還來添亂,每一個地方都危機四伏。還沒逃離的顧客不多,但個個都像“水果忍者”裏冒出的炸彈,考驗著鄒旭東的眼力和神經。他幾乎要罵娘的當口,一個穿黑馬甲的女營業員做了一件有用的事——伸手指了指電動扶梯,又朝斜上方指了指。
鄒旭東點了點頭表達了謝意,揮了揮手讓她趕快離開。女營業員聽話地照做了。
在跨上自動扶梯之前,鄒旭東朝上張望了一下,不出所料毫無異狀。歹徒不會勇敢到一夫當關地守在電梯口,就像他不會傻到去乘箱式電梯,把自己的行蹤留在攝像頭裏。
那麽他會不會躲在某個櫃台後麵瞄準著樓梯口呢?鄒旭東看了看自動扶梯的位置,想象了一下二樓的布局。不會吧,要躲在看得到樓梯口的隨便哪個位置,都沒法兼顧箱式電梯和消防通道口。不過,歹徒也許很笨。如果他很聰明,就不會逃上樓去。要是向下逃到B1層,還能從車庫離開。但也許他笨到根本不會想到埋伏在樓梯口。怎麽辦?他會不會笨得恰到好處呢?
望著一格格向樓上滾去的自動扶梯,鄒旭東 “一、二、一、二”地默數著,漸漸地這有節奏的數數聲好像警校教官的口令,壓過了其他一切思考。
他邁步踩上了樓梯。
即便在這種時刻完全沒有必要左行右立,他仍無意識地站在了右側。
沒人規定歹徒一定要站在樓梯正麵迎擊,不過鄒旭東還是握槍指向前方。
一頂帽子在活動的地平線上迎接了他。
是頂女帽。
屬於一具模特。
這層是女裝,顧客當然大部分是女人,都跑得一幹二淨了,很好。歹徒甲會不會穿上一身女裝扮成模特以為可以蒙混過去?不可能,那是電影裏才有的情節。
但鄒旭東還是不疾不徐地把整層都掃了一遍,模仿了CS裏的持槍動作。從文胸和**間穿過時,他告訴自己不要介意,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幾眼。一條掉落在地的圍巾幾乎絆了他一跤,他伸手去扶身邊的模特,順帶扯下了一塊上衣吊牌。¥2399。不如去搶。
他媽的難怪有人要搶。
鄒旭東再次登上自動扶梯,這次他沒有那麽緊張,雖說麵臨的危險其實更大了——這棟樓有七層高,歹徒甲不在第一層和第二層,那麽在第三層的概率就是……五分之一,不用說,比剛才的七分之一和六分之一高了。高了多少?鄒旭東腦子裏做著毫無意義的分數運算,好緩解一點緊張情緒。但馬上意識到這不對,緊張讓人不舒服,但在很多時候能救人命。
三層還是女裝,但更花哨、可愛一些,是為年輕女孩準備的。鄒旭東的老婆衣櫃裏也有這樣的衣服,隻不過近幾年穿得越來越少了。她直到現在有時還會突然變成十幾歲女孩的娃娃音,發出歡喜的驚叫,特別是在看到某些東西,比如Hello Kitty,或者那種睫毛長長、半人半猴子的毛絨娃娃,還有櫃台旁那一人高的玩具熊——
玩具熊的背後有一塊灰色的布料露了出來。
鄒旭東立刻舉起了槍,喝令道:“不許動!站出來!”
一個男人從玩具熊背後走了出來,高舉起手,表情呆滯,身穿廉價西服,左胸前縫著塊名牌,襯衣領子有一隻翻在了外麵。是個營業員。首先他沒有逃跑,其次他躲在這裏一動不動,該說他膽大還是膽小?鄒旭東沒時間理會,壓低聲音問了句:“看見他了嗎?”
營業員點點頭,“他上樓了。”聲音有點顫抖。看來他是嚇壞了。
鄒旭東瞥了一眼一旁的箱式電梯,兩個提示樓層的數字都是“1”,沒有人從樓上下去過。“快下樓。”對營業員輕聲交代了一句後,他換槍到左手,迅速地在褲腳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再一次走向了自動扶梯。
現在,概率是四分之一了。
陸仁甲站在這個愚笨警察的背後,把手伸向了後褲腰。那裏沒係皮帶,但得益於褲子原來的主人腰身苗條,仍然勒得住那把手槍。皮帶,現在捆在他主人的手上。襪子,陸仁甲沒時間穿,塞在了口袋裏。他用了一條領帶而不是襪子來塞那個營業員的嘴,說明他還顧得上一點禮貌。這種體貼是互相的不是嗎?所以真正的營業員很老實地躺在櫃台後麵,沒發出一點聲響不是嗎?所以,現在沒必要撂倒這個警察,不是嗎?
但是,陌生的衣服,陌生的場景,陌生的對白,還有幾分鍾前還算陌生、後來卻迅速熟悉起來的槍柄的觸感,那件被他用來擦過臉、沾滿血漬團在櫃台後麵的病號服,加上剛才每個人看自己的恐懼眼神,這一切都讓陸仁甲覺得自己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人。朝槍口冒出的硝煙吹一口氣,看著地上的對手垂死抽搐,揚起單側嘴角一笑,目露凶光。一個約翰·韋恩,一個周潤發。
手指接觸到了冰冷的金屬握把,另一頭,擊發過的槍膛在皮膚上留下的溫熱,好像告別的吻,來自急不可耐再次出發的人。
別人校園裏的球場上,壘包間的白線是新畫的。
該投一個壞球牽製了:捕手對著陸仁甲打出了暗號。陸仁甲搖了搖頭。已經是九局下半,球數兩好一壞,對方肯定也會想到這一點。所以要反其道而行之。
掌心球?第一球已經用過了。而且和壞球的區別太大。
外切球?OK。
對方果然目送。
贏了!
一定有人歡呼了。是誰陸仁甲記不清了。
他記得的是自己在六局下半起擔任救援投手,取得九出局,三安打無失分。打擊輪次則是在兩好一壞時上了當,把一個壞球打出了界。不算什麽上佳表現,但保住了勝果。
陸仁甲從來都知道什麽時候應該幹什麽。
涼席發出短促的刮擦聲,膝蓋的皮破了,但陸仁甲無暇顧及,胳膊被身下的女孩掐進了三片指甲,卻還不是他身上唯一有感覺的地方。
完事時他看了鬧鍾一眼,好奇其他這個年紀的男孩是不是也都在意時間。他把胳膊墊在女孩脖子底下,算是盡到了擁抱的義務。薄紗窗簾阻住了大半陽光,玻璃隔開了部分蟬鳴,陸仁甲的空虛,也許全是因為這種什麽都隻做了一半的半吊子感覺。
“你也是第一次嗎?”女孩的聲音很輕,卻和紙巾上的血跡一樣不容人忽略。
在說出“嗯”以前,陸仁甲特意轉過臉去,看著她的眼睛給了她一個微笑。這是負責任的撒謊者應有的操守。
他知道這時候女孩會翻過身來抱他,但額頭上的一吻讓他有點意外。不過他很快派出左手摩挲長發做了回應。
陸仁甲從來都知道什麽時候應該幹什麽。
陸仁甲打了一個溫莎結來搭配燙過頭的寬領白襯衣,拉過凳子時放慢了動作,坐得腰杆挺直雙膝並攏——這一切都顯示出職場新人應有的恭敬緊張。1080是一家雖然經曆了爆發性成長,卻並不宣揚前衛張狂的IT企業,這一點從麵試他的Andy的穿著就能看得出來。
“如果你所在的團隊開發某個產品,你在其中做出了某個創新,最後這一點讓產品大獲成功,而團隊其他成員並不知道這創新是誰做的。在慶功宴上,你會怎麽做?”
“我會告訴所有人這是我做的。”
“你有沒有想過同事可能會為此感到不舒服?”
“想過。但公司付薪水給我不是為了讓同事感到舒服,而是為了創造價值。我相信給表現優秀的員工好評價,能夠鼓勵所有員工創造更多價值。”故意停頓了一下,陸仁甲說出早已想好的話,“從小到大,我一直是當鯰魚的。 ”
Andy沒有表情,不久以後,陸仁甲會發現這就已經相當於微笑了。
陸仁甲從來都知道什麽時候應該幹什麽。
二十六年來,陸仁甲總是知道自己該扮演什麽角色。這些角色,都是他分析利害自己決定扮演的……嗎?
也許不是。也許他都是被迫的,隻是自己並不知道;也許縱非如此,也有人早已預見他要做的一切。也許他隻是生活在自由意誌幻覺中的俄狄浦斯,入了戲而不自知的演員,直到最近才得窺劇本。
如果遊戲確實需要他扮演一個角色,那會是什麽樣的?一個在逃亡中迷失自己,逐漸崩潰的真正殺人犯嗎?
沒門。陸仁甲把手從背後垂下來,不疾不徐地朝自動扶梯走過去。在扶梯下降時,對麵準備上樓的警察看了他一眼,他微微點頭,幾乎控製不住報以一笑的衝動。
別笑,傻瓜!拿出害怕的樣子來。你難道不是真的很害怕嗎?你不怕在剛才拔槍的瞬間,窗外有一顆狙擊槍的子彈飛進來?更不用提……你不怕那個想拔槍的自己嗎?
陸仁甲重新來到大街上。如果他現在有一塊手表或者一部手機,就會知道距自己衝進這扇門,隻過了短短八分鍾而已,但感覺卻比半小時還長。
這座城市的空氣遠遠談不上清新,尤其是日暮時分,但陸仁甲還是著實狠狠地呼吸了幾大口。畢竟他剛剛豪賭了一場,並且贏了——那個警察沒有直接朝著他的臉來上一槍,謝天謝地,他不是5W遊戲裏的人……他本可以在那警察麵前坦****地交出槍來,把事實說清楚:自己不過是開車撞了人,可沒有武裝搶劫,更沒有襲過警,他是開了槍,可那算是正當防衛。但他不能冒這個險。
“沒準遊戲隻是想繼續玩我。”在這個聲音尚未變清晰以前,陸仁甲努力把它從腦海中撇去了。
街上有足夠的麻煩等著他處理,確切說是等著他逃避。
那輛新來的警車還在,有個警察坐在駕駛座上。應該用什麽樣的步態、什麽樣的表情走過才不會引起懷疑?要是有個人能讓他模仿一下就好了。該死,距離最後一個無辜民眾逃出這裏已經多久了?
好在車上的警察根本沒注意到他,而是忙著用對講機說話。這說明警方支援隨時可能到達,得抓緊離開。陸仁甲根本沒有回頭看那三名搶匪倒下的地方,快步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在路過自己坐著前來的警車時,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車上的屍體。蒼蠅已經叮上了娃娃臉的眼皮。
槍林彈雨也無法阻擋繁殖的欲望。也或者它本來就與死亡形影不離。
也許是搶來的褲子太緊,或許是從褲腰轉移到右褲袋的槍占去了地方又總是晃**,在大街上快步行走的陸仁甲,發現自己褲襠裏不知從何時開始已變成了硬梆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