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初戀

阿旺嘉措在巴桑寺學經已經四年了。他的聰敏和好學,深受經師們的稱讚。除了愛嫉妒的人以外,誰都喜歡他。如果說他也有不專心的時候,那隻是因為想念他的阿媽。

每到臨近過年的日子,他就向寺院提出,請假回家,但總是不被允許。四年中他請過四次假,被拒絕了四次。經師們四次拒絕他的理由是各不相同的,而且都使他很難反駁。

第一次,經師說:“你剛剛出來一年,還沒有學到多少東西,現在就往家跑,是很不合適的。一鍋水還沒有燒熱,離燒開還遠得很呢,你就急著掀鍋蓋嗎?”

第二次,經師說:“據我們知道,你的阿媽很健康。她的生活自會受到寺院的關照。你是個孩子,回去一趟又有什麽用呢?還是安心學習吧。知識要在年輕的時候求,良田要在秋天的時候耕啊。”

第三次,經師說:“你年紀還小,路不好認,來回怕要多日,誤了學經,佛爺是會降罪於我的。再者,天冷路滑,出了事情如何得了?派人護送會苦累他人,你又於心何忍?還是不回去吧。弄不好,牛糞沒有撿到,筐子也丟了。”

第四次,經師說:“學經之人,是不應當戀家的。釋迦牟尼佛在他當王子的時候,曾經割股喂鴿,舍身飼虎,他一心想的是大慈大悲,至善至美,並沒有想把自己的身子留下來,隻去孝敬自己的父母。你是個很有佛緣的人,登上了巍峨的雪山,就不能再留戀腳底的平川了!”

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阿旺嘉措坐在寺院的窗口默誦著《薩迦格言》[1]:

天下的國王是很多的,

奉法愛民的卻很少;

天上的神仙是很多的,

像日月一樣無私的卻很少。

他想接下去再默誦另外一首,精力卻無法集中了。他想,世上最深厚、最無私的愛,恐怕隻有母愛吧?天上的神仙,地上的國王,都不能和他的阿媽相比。他遙望著風雪彌漫的南天,回味著在阿媽身邊度過的童年……

那是在阿爸死後的第二年,有一天,在放牛回來的路上……他聽那森伯伯講過,西藏古代有七個有名的大將,個個都最會騎馬,最會打仗,最會射箭,最會指揮,還能和野驢賽跑,同野牛搏鬥。這,引得他也想試試,竟然和自家的小牛摔起跤來。小牛沒有被他摔倒,他自己卻重重地跌倒了。由於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左手腕上,雖然當時不覺得怎樣疼,但回家不久手腕就開始紅腫了,越腫越厲害,和胳膊一樣粗了,疼得連糌粑碗也端不起來。阿媽並沒有訓斥他,緊鎖著眉頭,好像比他還要疼痛。每天,阿媽替他抓好了糌粑,一塊一塊地遞到他的右手上;每夜,當他在昏睡中覺得手腕又酸又疼的時候,醒來一看,總是阿媽坐在他的身邊,輕輕地揉著他那紅腫的手腕,揉啊,揉啊,睡眼惺忪地堅持著給他揉啊……阿媽幹了一整天的活,又睡得很晚,能不困嗎?可每夜都起來給他揉一回,就像按時給嬰兒喂奶一樣。直到他的手腕消腫了,又能端碗了,阿媽才不再在夜間起來。他真後悔,自己為什麽要逞能呢?為什麽要和牛去搏鬥呢?他又不是什麽大將,他還是個小孩子,怎麽能鬥得過牛呢?他更悔恨的是,在那些夜晚為什麽不勸阿媽去睡,反而不吭一聲地隻顧享受著母愛的甜蜜呢?再見麵時,一定要向阿媽道歉才對!

“咣”的一聲,房門大開,驚散了他會見阿媽的憧憬。一個人撲了進來,眉毛、胡子上掛滿了冰淩,嘴裏急促地噴著熱氣,張著兩手,上下打量著阿旺嘉措。

“伯伯那森!”

“阿旺諾布!”那森叫著他的乳名,像獅子一樣吼了一聲,一把將他摟在懷裏,光板皮袍上的雪花在他的臉上“噝噝”地融化著,溢出了家鄉特有的那種氣味。

不等他問話,那森就說開了:“你阿媽知道你想多學些知識,才沒有回去看她。她想你呀,怎麽能不想呢?我常常見她站在村外的石牆上,望著向北的小路發呆。我對她說過好幾回:‘我陪你去看兒子吧。’她總是苦笑一下,搖搖頭說:‘讓他好好學吧,別去打擾了。’她的話越來越少,身體越來越瘦了。她沒有病,什麽病也沒有,隻是感到孤獨啊!她像一棵傷了根的樹,慢慢地,葉子黃了,枝子幹了……”

“伯伯那森,我要去看阿媽,我馬上就跟你回去,不準假我也要走!”

“不不,學吧,更努力地學吧……用不著回去了……事情,我已經都料理完了……孩子啊!”那森哭出聲來,痛苦地蜷曲著身子。

“阿媽怎麽了?你說明白呀!”阿旺嘉措死死地抓著他的衣襟。

“她,死了,她是孤獨死的……她升天了,升到天上就不孤獨,那裏有你的阿爸……”

阿旺嘉措爬到窗台上,張開兩臂伸向窗外,臉色變得比雪還白,腮邊的肌肉急速地抽搐。他久久地凝望著,凝望著風卷雪舞的長空。他,沒有哭。

大喜不笑,大悲無淚。他已經像是個快要成年的男子了。

他的胸中燃起了仇恨的火苗,這火苗被風雪刮得更大更旺了。他恨這座寺院,恨那些經師,連波拉雪山也恨!是它們用石壁隔斷了阿媽的慈愛,用經書遮蔽了家鄉的田野……

阿媽孤獨地死了。在她緊閉的眼睛裏,永久地留下了九歲的兒子跟著老喇嘛遠去的身影。

兒子憂鬱地活著。在他難閉的眼睛裏,永久地留下了阿媽揚著手目送他走向北方的身影。

北方,北方!走向北方的路是一條悲劇的路。然而,他又怎會知道這條路才是剛剛開始啊!

經師們發現,對於阿旺嘉措,再也無法盡完自己的責任了。他們受不住他那含著怨恨的目光,也可憐他那死盯著通往家鄉的小路的神態。打卦的結果表明,阿旺嘉措受到了魔鬼的纏繞,應當把他送到一個新地方去。

就這樣,在他十四歲的那年,在初春的一天,他被轉移到了錯那宗[2]的貢巴寺。

錯那在波拉東北方向,路程也不遠,但它繁華多了——如果它能當得起繁華這個字眼的話。在當時的西藏,所謂的繁華,隻不過有幾百或幾十間比較集中地排列在一起的房子,並且有幾家小商販和幾個手工業者的小鋪麵,最多再有一兩個賣青稞酒的女人,這在阿旺嘉措的眼裏,已經是一座很大的城市了,不,簡直是個新奇的、自由的海洋。

阿旺嘉措在這裏繼續學習著。貢巴寺的藏書遠比巴桑寺豐富,種類也更多。

那時的西藏,是沒有任何學校的。要識字,要讀書,隻有去當喇嘛。喇嘛寺壟斷了也保存了所有形諸文字的文化。從這個意義上講,喇嘛寺既是學校,又是圖書館和藝術博物館。

在這裏,阿旺嘉措閱讀了第巴桑結甲措有關星相學的著名論著《白琉璃》,五世達賴的傳記《土古拉》第一卷,紅蚌巴所著的《詩鏡注釋》《除垢經》《釋迦百行傳》《般若波羅蜜多經》的略本《八千頌》,阿底峽所著的《旅途紀事》,蓮花生所著的《五部遺教》,以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的一、二卷等。

他最感興趣的是詩歌——雖然專著不多,大都夾雜在其他著述裏麵;其次是哲學、曆史;再其次才是佛經。他最感頭疼的是曆算,覺得公式和數字是一種枯燥煩人的東西,引不起任何馳騁的想象和靈活的思考。

他逐漸感到鑽在書堆裏也是一種幸福,是很少有人能夠得到的一種享受。這裏,就是他的家了,但有時也還是想起鄔堅林來,想起那個出生了他、又給了他童年的地方。那遠處的和已經不複存在的親人,凝聚成一顆親近、尊敬、懷戀、感激、隱痛的五色石,像海底的珊瑚礁,沉積在他的心中。他愛那裏的人們,在那個小村莊的內外,所有的腳印(隻有打罵過伯伯那森的老爺甲亞巴的除外),都刻下了善良、淳樸、天真、熱誠這些人類中最美好的符號。從這裏到那邊,對於一隻蒼鷹或一隻白鴿來說,也許一展翅膀就能飛到;而對於他來說,已有千山萬水之遙了。

當他心懷惆悵的時候,就到街上走走。雖然絕大多數的人生活得清苦,但他覺得這些為今生今世奔波的男女,比那些為來世靜坐的僧人要愉快得多,有生氣得多。在佛經上排列著的說教,畢竟刻板而縹緲;在家庭中流動著的東西,才是清新而實在的。但它們各有著自己的意義,自己的價值,就像冷峻同熱情、寡欲同追求一樣。他想,這兩條各自奔流的河,不能匯合在一起嗎?如果它們始終不能匯合在一起,他將涉過哪條河去獲得人生的真諦呢?他迷惘了,他意識到自己還不具有選擇的能力……

這一天,他又來到街上,遇見了一支紅教喇嘛迎親的隊伍。這種場景,他在幼年的時候不是沒有見過。今天,他卻有了一種與以往大不相同的感覺,他從這位喇嘛身上看到了一種類似詩意的東西。你瞧,那兩條河不是匯合在一起了嗎?這條充滿熱情和追求的河流上飄著一位新娘,真像是飄著一朵蓮花。新娘的腰間,係著嶄新的邦典[3],像是鮮豔的彩虹。他第一次發現:女性的美竟有這樣不可抗拒的魅力。是的,這位新娘是美的,她對生活的選擇也是美的。她不是把自己許給一尊端坐不動的塑像,而是許給一個會說會笑的男人。阿旺嘉措第一次產生了明顯的羨慕之情。但他想不清楚,是羨慕這位新娘呢?還是羨慕那個能夠娶到這樣一位新娘的喇嘛?

迎親的隊伍過去了。他忽然發現,在對麵一家小雜貨店鋪的門口,站著一位少女,眼神裏流露出同他一樣的羨慕的光亮。使他驚奇的是,這少女比新娘還要美麗得多,俊俏的臉麵潔白而透紅,嘴角上掛著羞澀的微笑,那苗條的腰身因為身體有點偏瘦而顯得更加輕盈。她斜倚在門邊,像一尊佛像中的傑作……不,所有的佛像都比她略胖一些,而且總含有男性的特征。他忽然想起了蓮花生三尊像——蓮花生是佛教密宗的祖師,他的塑像往往是由三尊組合在一起的,中間是蓮花生,左右兩旁各有一位女人,一位是他的印度女人,一位是他的西藏女人。阿旺嘉措認定這兩位女人的美好和長處的綜合,也勝不過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少女。燃燒著生命力之火的人一旦被變作冷冰冰的偶像,就失去了那種不必依靠想象就足以動人的魅力。阿旺嘉措的心中立刻閃出一個強烈的念頭:如果她是我的新娘,世上的一切人就都不值得羨慕了。但又一想,不會,這不可能,哪有這麽巧,這麽幸運,這麽如意的事呢?還是走開吧,回寺院去吧,回到那條冷峻的河流中去吧……然而,他的身子卻一動沒動。

少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似乎思考了一個瞬間,轉身溜進了小店。

他失望了,第一次這麽失望。但他還是不甘心離去,他想牢牢地記住這個地點,這個小店,記清楚門和窗戶的樣式,還有周圍的一切標誌。為的是下次再來時不會認錯,為的是在這裏還會看到住在裏麵的少女……

他用心觀察著,默記著,肯定下次再來時絕對不會有一丁點兒差誤了,卻還是不想離開店門。他打量著這座小店:低矮、破舊,大部分空間被一塊擺著各種土產的木板占據了,剩餘的地方,最多隻能坐下兩個人。他幾次想過去買點兒什麽,作為珍貴的紀念,但又不見有人出來。其實他本來什麽也不想買,木板上也沒有他需要的東西,他是怕再也無緣得見這位少女。

這時,從通向內院的小門裏響起了腳步聲,像春風吹斜了一根柳條兒似的,少女閃了出來。她一眼就看到了少年,友好地望著他笑了笑。那雙在情感之爐裏煉出的眼睛像是在說:我就猜到你還在這裏,你會等我出來的,我才不傻呢,看得出你對我的讚賞是真誠的……

她背著一個不大的背鬥,手裏拿著鐮刀,新紮了一條邦典,雖然不及剛才新娘子的那一條鮮豔,色調卻更為柔和悅目。她對著小店的布門簾內喊:“姨母,我割草去了。”

“不是還有嗎?兩隻小兔子能吃多少?”簾內傳出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不嘛,姨母,草不多了。”少女用眼角的餘光瞥了阿旺嘉措一下,似乎在說:“你等著好了,不會讓你失望的。”接著,帶有幾分撒嬌地大聲說,“今天天氣好,明天我整天都替你看鋪子。好姨母,我走了。”

“別走得太遠,早點兒回來。”屋裏的姨母答應了她。

少女水蛇般地遊走了。

阿旺嘉措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怎樣才好。她到什麽地方去了呢?什麽時候回來呢?她怎麽不問自己一句什麽話呢?唉,自己也笨得出奇,為什麽不對她說要買一樣東西呢?隨便買件什麽都行,隻要是她的手拿過的東西,即使是一粒石子,也抵得一顆珍珠啊!

少女走出去幾十步了,才慢慢回轉身來。阿旺嘉措發現她是在尋找自己。少女猛然回頭,加速了腳步。

“啊,她生氣了,生誰的氣呢?”阿旺嘉措自語著,“咳,還能生誰的氣呢?我真傻!不,不是傻,是膽子太小了。男子漢是不應當膽小的……”

當少女再次回頭的時候,看見那個英俊的少年跟著自己來了。

郊外。到處是墨綠的草地和茂密的灌木。肥胖的土撥鼠吱吱地叫著,從這個洞口鑽出來,又跑進那個洞口,頑皮得可愛。

英俊的少年和美麗的少女各自坐在一塊大些的圓石上,相隔著五六步的距離。四周十分幽靜,什麽聲音也沒有。他倆深深地勾著頭,誰也不敢大膽地看誰,誰也不知道應該先說一句什麽話。

在這裏,既沒有街市的行人,也沒有店鋪的姨母,他們完全可以自由地交談,卻沒有力量推倒立在他們中間的無形的高牆。純真的愛情,總是伴隨著崇敬的,崇敬又往往帶來卑怯。隻有在這種時候,人類才最能感到自身語言的貧乏,一切智慧似乎都毫無用處。

長時間的“無聲勝有聲”,使雙方都不堪忍受了。

他們的心已經貼得很近很近,他們想出來的要說的話,卻又繞得很遠很遠。

“你叫什麽名字?”到底是男子漢先開口了。

“我叫仁增汪姆。你呢?”少女接著問他。

“我叫阿旺嘉措,是喇嘛給起的。原先是叫阿旺諾布的。你……多少歲了?”

“十六啦!你呢?”

“十四。比你小兩歲。”阿旺嘉措立刻後悔了,後一句注釋有什麽必要?難道人家連這麽簡單的算術都不知道嗎?

“你覺得,剛才的新娘子好看嗎?”少女終於注視他了。

“好看,像一朵蓮花。”

“蓮花?”少女有些嫉妒了。

“不過,你比她更好看。”

“胡說。”少女瞪大了疑惑的眼睛。

“真的!”阿旺嘉措十分委屈地說。

“就算是真的吧。”少女安慰他,其實是她自己得到了安慰。

又是沉默。隻有被撂在地上的空背鬥,在原野的風中微微地搖晃著。

“我可是一朵沒有根的蓮花呀!”少女歎息著。

“為什麽呢?”

“你願意知道嗎?”

“當然願意。”

“我的阿媽,在我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死了。我阿爸後來也被拉到拉薩西邊很遠很遠的地方打仗去了。”少女拔了一棵草,用食指和拇指輕輕地捋著,“走以前,把我送到了這裏。我姨母家裏沒有別的人,我就成了她的女兒了。”

“你原來的家在什麽地方?”

“瓊結。”

“瓊結?那地方很有名,是吐蕃王的家鄉。那裏有九座藏王墓,是嗎?”

“是的,我小時候站在高處數過,中間兩座,東麵三座,西麵四座,都像小山一樣……那裏可真美呀!後邊是丕惹山,前邊是雅隆河,河川裏長著那麽多的樹,那麽多青稞……宮殿和寺院,就好像用什麽東西粘在陡峭的懸崖上。”

“可惜我沒有去過。那就是古代的跋布川啊!”

“是嗎?我不知道古代叫什麽。你比我小,學問可比我大得多。”

“我是從書上看來的,你可是親眼見到的,你才更有學問呢。”

“你真會說話。”

在大約半裏遠的大路上,一個騎馬趕路的青年人唱起了在當地十分流行的情歌:

在碧波**漾的河麵,

我還是第一次放下小船。

風兒呀,我請求你,

千萬別將我的小船掀翻。

在美好的初戀階段,

我還是第一次嚐到甘甜。

戀人呀,我請求你,

千萬別把我的愛情折斷。

他倆聽著,互相望著,又趕緊低下頭。這首歌具有無法估量的神力,一下子把隔在他們中間的那道無形的高牆推倒了。雙方都在期待著對方從廢墟上跨過來,但是誰也沒有這最後的勇氣。

又是沉默,更長久、更難耐的沉默。

“我該割草去了。”少女站了起來,但卻沒有走開。

“我替你割。”阿旺嘉措急忙說。

“你,會嗎?”

“會,我在家常幹。”

“你家裏,還有誰?”

“一個人也沒有了。”

“和我一樣啊……”少女歎息了一聲,提起鐮刀向野草深處走去。

“讓我來吧。”阿旺嘉措小跑了幾步,追上去奪鐮刀,卻抓在了少女的手上。鐮刀悄然無聲地落在草叢裏,他們握著的手竟沒有鬆開……天知道是誰吻了誰。

當他們在擁抱中分開的時候,仁增汪姆的臉上泛著朝霞。她沒有喝醉過,她心想:喝醉了酒的人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輕飄飄的,站也站不穩了,好像腳下正發生著地震。阿旺嘉措上前扶住她,她輕輕推開,向四周瞥了瞥:“你先走。”

阿旺嘉措像聽從將軍命令的士兵,前頭走了,不同的是並不是勇往直前,而是不斷地回頭望著……

仁增汪姆回到姨母家的門口,正碰上姨母站起身送一位顧客。這位顧客自稱是從五十裏外來的,隻不過為了買一根縫皮子的針。這種針是從英國經由印度運到這裏來的。那時候的西藏連一根鐵釘還生產不出呢。

“怎麽割了這麽一點兒?”姨母問。

“我不大舒服。”仁增汪姆第一次說謊了。

“呦,我說不要出去吧!唉,是不是著了山風?快去休息,我給你熬酥油茶。”姨母說著,伸手摸她的前額,疼愛地說,“有些發燒了,臉也燒紅了。唉,到底是個孩子,不聽話。”她一邊替仁增汪姆卸下隻裝有兩三把草的背鬥,一邊繼續嘮叨著,“記住吧,老牛的肉有嚼頭,老人的話有聽頭。再說,我是你阿媽的親姐姐,如今也就是你的阿媽了。大事小事都聽我的,不會吃虧受罪。”

仁增汪姆果真進到內屋躺下來。她既沒有病痛,也不覺得疲累,相反,她興奮極了,渾身上下到處都張著強弓,每一支箭都能射中幸福的靶子。

她的姨母卻想不到這一層,真的為她的“病”操心起來。眼看快到老年了,善心的菩薩給她送來了這麽大一個女兒,像是從九天之上直掉到她的手心,能不全心地疼愛嗎?

姨母名叫改桑[4],和那時的許多藏族姑娘一樣,年輕的時候也曾經驕傲於有著好幾個情人,可惜總是不能生育,在男子的心中失去了價值。金子變成了銅,隻好嫁給了一個又矮又胖、十分無知而又專愛巴結頭麵人物的小商人。這個小商人重利不重情,要錢不要命,在去日喀則販貨的途中被強盜殺害了,連屍首也沒有找回來。

在前藏和後藏的分界處,有一座大山叫岡巴拉,大山的北麵是雅魯藏布,南麵是羊卓雍湖,是通往江孜、日喀則、亞東等地的交通要道。山路上經常有強盜出沒,以至於有這樣一句俗話在流傳:英雄好漢,岡巴拉見。改桑的丈夫就喪生在那裏,被扔進了深深的山穀。她並不怎樣悲傷,但也不想改嫁,隻憑著從丈夫那裏得到的一點經商知識,靠小雜貨鋪維持生活。不幸使她善良,孤獨使她專斷,特殊的經曆造成了她這特殊的性格。凡是幫她販貨的人,既吃不了她的虧,也占不了額外的便宜。二十多年中,使她能站得住腳的不是才能,而是品行。因為她隻是想生活下去而已,並不奢望發財——正像別人也不可能在她身上發財一樣。

正當她吹火熬茶的時候,仁增汪姆起來了,跑到姨母身邊,帶著淘氣的神情說:“我好了,姨母,明天你想去幹什麽就去吧,出去一整天也行,我來看鋪子。”

“你呀,你今天是怎麽啦?”

仁增汪姆抿著嘴笑了。改桑也笑了。

阿旺嘉措並沒有回寺院去,他在曠野上大步走著,無目的地走著。樹林、河岸、草叢、石堆……一處又一處,每一片樹葉,每一棵小草,每一朵野花,每一片白雲,每一層波浪,每一隻小鳥;總之,天上地下的一切,都變得可愛了許多,都對他含情地微笑。大自然多麽美!人世間多麽美!是它們本來就美呢,還是仁增汪姆使它們變美的?一定是仁增汪姆使它們變美的!怪不得諺語說“雅隆林木廣,瓊結人漂亮”。仁增汪姆一定是漂亮的瓊結人中最漂亮的一個。她走到哪裏,哪裏就會變美,就像是朝曦、晚霞、彩虹、太陽、月亮、星星變美了天空一樣。

這位瓊結少女真的就這樣屬於他了嗎?他們能永遠在一起嗎?明天她在家嗎?每天都可以去找她嗎?……

阿旺嘉措想作詩了,第一次想作詩了。他雖然很愛詩,卻從來還沒有想要當一個詩人;現在也沒想,他隻是想寫出激**在他內心的強烈感情而已。

在人類所有的感情中,唯有那強烈的部分能夠化為詩句;在強烈的感情中,唯有愛和憎最強烈。此時,強烈的愛使阿旺嘉措產生了作詩的欲望。他在初戀的熱情中孕育著他的處女作……

當他踏上歸途的時候,夕陽已經墜下了西山。暮色中,遠處的貢巴寺隻剩下一個隱約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