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逃不走的冒充者

曾經扮演香客的喇嘛斯倫多吉,不止一次地在布達拉宮裏成功地扮演著五世達賴的角色。

酥油燈發出的微弱的黃光,照不透大殿裏的幽暗。各色各樣的佛像、唐卡、經幡和哈達,矗立著,垂掛著,構成了一座奇異的、月夜中的原始森林。

他隻是影子一般地坐在高高的佛台上,短暫地出現一下,或主持一下儀式,或遠遠地接受各地高僧和蒙古貴族的朝拜。有誰敢於未受召喚就擅自近前來呢?又有誰敢於長久地仰麵審視他呢?

但是這位“五世達賴”幾年來不再大聲講話,不再在人們的近距離中出現,則難免引起有心人的思慮。他們不理解這種變化,猜疑著布達拉宮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當然,他們是不敢流露,不敢詢問,更不敢議論的。

疑問在他們心中年複一年地存在著,就像一個越長越大的腫瘤,既無法割掉,也無法使它消隱。他們時常暗地裏思謀著證實或者消除這種疑問的良策,千方百計地想進行各種隱蔽的試探。

敏珠活佛就是決意要進行這種試探的一個。他考慮成熟以後,又像以前那樣寫了一首詩交給郎色,囑咐他一定親自呈送五世達賴過目,並求和詩。詩是這樣寫的:

星星,月亮,太陽,

都比不上您的明亮,

世上能和您相比的,

隻有您自己的光芒。

五天以後,郎色來到了布達拉宮,照例先稟報達賴侍從室,蓋丹請他先去歇息,用餐,以爭取時間去作“接見”的安排。

蓋丹知道,郎色不止一次地見過五世達賴,是很容易辨認出真假來的。經過了一番布置後,他通知郎色說:“佛爺正在做法事,但又很想立刻接見你,所以你隻能在大殿的門外遙拜他,領受他的祝福。”

“是,是。”郎色當然唯佛命是從了。

對著大殿正中高高的佛台,郎色行過叩拜禮。隻見達賴向他做了個賜福的手勢,示意讓他退去。

郎色急忙從懷裏掏出那首詩來,對身邊的蓋丹說:“敏珠活佛又帶來一首詩,請轉呈佛爺,求佛爺賜寫和詩。”

“這……好好,請稍候。”蓋丹答應著,將詩呈上了佛台,以恭請佛命的姿勢,卻又是下達命令的語氣低聲說:“立即和他一首,讓他快走!”

斯倫多吉這個那介紮倉的喇嘛並非沒有學問,甚至也瀏覽過《修辭論詩鏡》一類的書。今天的事雖然來得有點突然,出乎意外,但他覺得並沒有多大困難——詩嘛,寫幾句美妙的言辭就是;和詩嘛,他寫來幾句我回他幾句就是了。至於詩中所注的“求同喻”三字,就不必認真理會了。他的內心一直是很痛苦的,他早已厭倦了這種木偶式的生活。倒是今天有了一點不同,他不但能冒充達賴的形體,還能代替達賴作詩。他認為,達賴有真假,詩卻是會寫的人寫出來的都差不多。他略為思索了一下,就把和詩寫好了。

郎色回到敏珠林寺院,向敏珠活佛做了匯報,交了和詩,回家去了。

敏珠活佛在聽郎色講述進宮經過的時候,雖然一言不發,半句不問,內心卻增添了更多的疑竇。根據上次郎色講述的情景,五世的身體顯然由於年老、生病而虛弱了,為什麽現在又變得如此健壯,動作反倒敏捷了呢?又為什麽要在遠處接見郎色呢?為什麽不向郎色問幾句關於我的話呢?……

當他展開達賴的和詩讀下去的時候,他發蒙了。每個字都像黃蜂蜇在他的頭上:

我的朋友呀,

你像一座直立在雲霧之上的山,

你像泉水清又甜,

流進寬廣無邊的普度眾生的大海。

“不,這不是五世達賴寫的!字是有些像,但不無模仿的痕跡。”敏珠活佛逐一地判斷著,“我的詩用的是‘最勝喻’,他用的卻是一般的‘物喻’;我明明注著‘求同喻’三字呀……五世達賴可不是這樣粗心的人。再說,格律也完全不合。這絕不是五世的水平!他,他……不是達賴!不是!”

驚恐,悲憤,羞辱,焦急……使敏珠活佛覺得身上的袈裟著了火。但他能做什麽呢?他敢說什麽呢?四周的一切,一切的人們,不都和平常一樣嗎?

他痛苦地閉緊了眼睛……在他的頭頂上,升起了第巴的大得可怕的身軀。權力是可以掩蓋真相的,如果要揭示真相,就需有更大的權力。他,一個普通的活佛是無能為力的。但是讓智者去扮演傻子也是非常困難的。他決心不再和這位“達賴”有任何詩文來往,不再和布達拉宮發生任何關係了。

他隨即離開寺院,到一個山洞中單獨修行去了。

敏珠活佛的舉動,又引起了郎色的懷疑,他反複琢磨著敏珠活佛情緒反常的原因,回憶對比著五世達賴幾次接見他的情景,總覺得這一次和以往很不一樣。難道五世達賴不是那個名叫羅桑嘉措的偉大人物了?為什麽不是他了呢?那又會是誰呢?他恨不得立刻再登上布達拉宮去弄個明白。但是轉念一想,不行啊,如果真的同他所懷疑的一樣,第巴也好,蓋丹也好,決不會讓他透出真相。他們一旦識破他的意圖之後,定會立時把他殺死在宮中的。

郎色正在沒有主意的時候,小喇嘛東賽走了進來。東賽剛入寺受戒不久,不大熟悉規矩,可倒也機靈。敏珠活佛給他起了個法名,他總覺得不大悅耳,想請活佛另外再起一個。今天又來催問這件事了。

郎色腦子一轉,計上心來,把東賽叫到內室,對他說:“活佛短期之內不回寺院。我給你出個主意,一定能叫你得到一個最好的法名。”

“什麽主意?快告訴我,我一定照你說的去做。”

“真的?”

“當然了。‘不見,上山看;不懂,問老人’嘛。您是長者,應當向您請教。”

“好!”郎色把聲音壓得很低,說,“到布達拉宮去,求偉大的五世賜你個法名。”

“啊?”東賽吃驚了,“那不是上天摘月亮嗎?哪有那麽高的梯子?”

“何用看得那樣難呢?”

“要是不難,我早就到拉薩去了,誰不想見到達賴呀?更不用說由他親自給起法名了!”

“小聲點兒。”郎色提醒他,“如果你到了布達拉宮,說你是西藏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喇嘛,當然不會受到達賴的接見。你若說是從遙遠的地方來的呢?比如從蒙古,從甘肅,從青海,雲南……經曆了千辛萬苦,隻為求一個法名,看一眼達賴,不然,寧願自焚在宮牆之外。這般講法,就不一樣了。五世是一位熱愛各地教徒的人,他自己曾經為了傳教而跋涉萬裏……這你大概也有過耳聞吧?”

“對!好辦法。俗話說,人急了求神,神急了說謊。我為什麽不可以這樣去說呢?”

“不對,這不是說謊,而是誇張。誇張是為了打動他人。世界上有許多事就是靠誇張辦成的。”郎色糾正著。然後,冷靜地說,“計謀可以問別人,決策還得靠自己。可不可行,你定吧。”

“這有什麽不可行的?”東賽感激地說,“大不了我的福分淺,見不上達賴,回來就是了。”年輕人追求新奇、愛好冒險的火苗兒,在東賽的胸中越躥越高了。

“那你就悄悄地走,悄悄地回。見上見不上,對誰都不要講。記住:口牢,如鐵屋保身;口鬆,如亂紙招風!”

“我知道。您放心好了。”

……

東賽來到布達拉宮,照郎色所教的那樣,日夜跪在宮門口,苦苦懇求達賴接見,賜他法名。蓋丹隻得請示第巴。

桑結甲措分析了東賽的年齡和來處,斷定他不曾見過五世。而且,隨後他還能到外地教徒中去自動宣傳達賴健在的消息,不是可以起一些有益的作用嗎?於是,答應了他的要求。

如願以償的東賽,非常高興地回到敏珠林,悄悄地讓郎色分享他難得的幸福。

郎色聽說他見到了五世達賴,急著想問個明白,卻故意操著不緊不慢的聲調說:“從前,我也見過偉大的五世,隻是沒有看得太清,佛光耀眼啊……你離他很近嗎?”

“不遠。”

“你真有這麽大的福分?”

“一點兒不假,我起誓。”

“不必了。你說說,五世是什麽樣子吧。”

“說實話,倒不是佛光耀眼,而是酥油燈太暗,佛爺的容貌我也說不上來。隻見他戴著一頂黃色的帽子……”

“啊!禿頂的特征被遮蓋了。”郎色心裏說。

“帽簷低得幾乎蒙住了眼睛。”

“啊!大圓眼睛的特征也被遮蓋了。”郎色心裏說。

“就這些。”東賽再也描繪不出什麽來了。

“這就夠了!”郎色心裏說。

東賽見郎色不再問什麽,也不再說什麽,便拜謝道:“全靠了您的指點呀。”

郎色還了禮:“對我最好的感謝就是對誰也不要提起這件事。”

東賽拍拍心口說:“對善聽話的人,隻需講一次就行了,對會跑的馬,隻要揚一鞭就行了。”

“我相信你。”郎色笑著,把東賽送出門去。再沒問他法名的事兒。

晴朗的夜空。月亮升起來了,遠方的雪峰像閃著寒光的刀劍。郎色打了個寒噤,耳邊響起了兩句諺語:不把尖尖的舌頭管好,會使圓圓的腦袋搬家。

五世達賴的裝扮者痛苦難熬了。他不甘心再這樣冒充下去。他越來越感到自己像是飛上天的魚,潛入海底的鳥……是如此不倫不類,無法生活。尤其可怕的是,每當晚間獨自睡下的時候,就看見五世睜大了圓眼對他怒視著,嚇得他蒙起頭不敢出氣,好像護法神的大棒隨時都會狠狠地打到他的頭上。

他經常發現不吉祥的征兆,天上一朵烏雲飄過,腳下一隻螞蟻死亡,牆縫一棵小草枯萎,佛前一盞油燈熄滅,都使他沮喪不已。

“……如果有朝一日這事被識破,皇帝怪罪下來,或者第巴失了勢,我會有好結果嗎?誰能替我辯解?誰能提供保護?若是大風吹倒了房子,還會饒過門窗?佛呀,該怎麽辦呢?……”

他的肉體雖然沒有受到折磨,他的精神卻日漸萎靡了,甚至到了崩潰的邊緣。他感到自己的處境比被扔進蠍子洞還可怕,還要不堪忍受。他不敢呻吟,更不能喊叫。過久的重壓,極度的抑鬱,使他時常意識到自己有發瘋的可能。

他害怕這一天真會到來——他會跑到宮頂上,向著全西藏大聲宣布:“我不是五世達賴!偉大的五世早已圓寂了!我是在執行第巴桑結甲措的秘密使命,我是個冒充者呀!五世達賴的真身已經轉世多年了,是我尋到的,就在山南門隅,名叫阿旺嘉措。你們快去迎他吧!”然後,縱身一跳,像一隻被利箭射穿的烏鴉,垂直地、迅速地栽下去,掠過十三層門窗,栽到地麵上,粉身碎骨,血肉模糊,被餓狗叼走……

逃!逃出去!找一個很遠很遠的隱居之處,自由地呼吸十年、二十年,平靜地死去。誰也不知道他,不議論他,不懲罰他,不監視他,不強迫他,不利用他,不主宰他……這幾年來他才知道:世上最不自由的倒不是那些戴著枷鎖的囚犯,而是他這個肩負著“光榮使命”的“功臣”。

他果真行動起來,脫掉了袈裟,換了一套俗裝,溜出房去。東麵、南麵、北麵的三座大門,他是出不去的,在那裏必然會遭到衛兵和喇嘛的盤詰,接著就會是扣押和審問。隻有跳過西麵的石牆,竄到修築紅宮的工地上,混在雜亂的差民中,裝作背石頭的人下山去。

他剛要縱身爬牆,就被一聲怒吼嚇軟了雙腿。

“什麽人?”一個護宮的喇嘛**著右臂,提著一根頂端包著鐵皮的木棒,出現在他的背後。

“我……我是那介紮倉的……”他忘記了自己已經換掉了僧裝。

“大膽的賊人,竟敢冒充喇嘛,敗壞我佛門的聲譽!”另一個護宮喇嘛也逼上前來。

“把贓物交出來!”

“沒有贓物,我沒有偷,我不是從外麵進來的……”他喃喃地辯解著。

“搜!”

從頭到腳,連頭發在內都搜遍了,也沒有搜到任何東西。值幾個錢的,隻有纏在他手腕上的一串念珠。

這時候,蓋丹也發現他不在房中,急忙帶了幾個心腹四處查找,正好在這裏碰到。他揮了揮手,讓護宮喇嘛退去,說了聲:“把他交給我去處置好了。”

斯倫多吉乖乖地跟著蓋丹走了。

從一間黑得什麽也看不清的房子裏,傳出了啪啪的聲音夾雜著從咬住的嘴裏憋出來的呻吟。

逃跑者在挨著鞭打。他看不清打他的人是誰,他也不需要知道是誰。他是個既不擅長報恩,也不忍心報複的人。

打他的人隻知道是在懲罰一個竊取佛品的小偷兒,並且掌握著一條指示:案情不算太重,不必打得過狠,給一次適當的教訓就行了,以免有損於佛的仁慈。

不一會兒,黑屋裏又恢複了死寂。

蓋丹拿著五世達賴的袈裟,推門進來,歎息著:“唉,再接過去吧。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嗎?何必去跳苦海?佛的安排隻有佛才能改變哪!”

“我受不了,我……寧願早死。”他哭了。

“那也要等到佛來召見你的時候嘛。走吧,第巴要見你。”

斯倫多吉又乖乖地跟著蓋丹走了。

桑結甲措用空前嚴峻的目光逼視著他,久久地不說一句話。他像被置於不熄的電光之下,不敢抬頭。他知道第巴的脾氣:高興時像觀音菩薩,發怒時像馬頭金剛。此刻,他清楚地認識到,冒充達賴的罪過是第巴逼著犯的,將來或許有人能夠諒解他;企圖逃走的罪過可是自己犯的,眼前的第巴是決不肯寬恕他的。他隻有等待著死,不論怎麽處死他都行。用毒藥,用鋼刀,用繩子勒,用石頭砸,用皮口袋裝起來扔到河裏……都比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大牢獄中冒充賜福他人的主宰要好。他閉起眼睛,同樣久久地不說一句話。

“碗砸爛了個人吃虧,鍋敲破了大家倒黴。”是桑結甲措的聲音。

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第巴已不知何時離開這裏了。

兩顆大的罕見的鬆耳石[1]擺在他的麵前。

“這是第巴送給你的。”蓋丹說著,把鬆耳石捧給他。

“……”

他木然地接在手上,似乎是在替別的什麽人代收這貴重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