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月照青海湖
押送著倉央嘉措的隊伍來到了青海湖邊。他們一方麵想等待皇帝的旨意,另方麵也已經跋涉了四個多月了,難得來在了這個美麗得醉人的地方,於是駐紮了下來。
倉央嘉措對青海湖一見傾心,它比他見過的西藏羊卓雍湖遼闊得多,藍天和白雲則是一模一樣的,這使他有了回歸故裏的感覺。
商南多爾濟陪同皇帝的使臣飛馬來到他們的駐地,席柱、舒蘭、達木丁蘇倫一齊跪地接旨。康熙皇帝在聖旨中指責他們:“汝等曾否思之,所迎之六世達賴喇嘛將置何處?如何供養?”
席柱等人接讀上諭之後,從皇帝的措辭中,仿佛看到了正在大怒的“龍顏”,聽見了皇上嗬斥他們辦事不力的聲音。個個萬分惶恐,人人膽戰心驚。弄得不好,是要革職充軍的。盡管皇帝曾經下過將倉央嘉措“執獻京師”的命令,但是顯然又改變了主意。看來,皇帝是不允許真的把這位假達賴弄進京城的。他們這時才發現,押解倉央嘉措原來是一種蒙起眼睛劃船的差事。
席柱意識到自己負有主要責任,急得坐臥不安。倉央嘉措成了他們手中的一團炭火,頂在頭上的石磨。既不能再把他交給皇帝,又不能退還給拉藏汗,更不敢送給第三者(比如那個策妄阿喇布坦)。怎麽辦?他想遍三十六計,最後還是選中了其中的最後一計——“走為上”,但不是他走,而是讓倉央嘉措走。既然京師和拉薩都容不得這位不真不假的達賴,讓他在途中一走不就了事了嗎?如今皇帝是不會向他們要這個人的了。
席柱也是個當不上官時想當官、當上了官還想越當越大的人。為此,生怕有過,隻想立功。他得出一條基本的經驗:要想讓皇帝了解自己的忠誠和才幹,首先就得體會出皇帝的心思和意圖。對於倉央嘉措的處理,如果能不使皇帝為難,就會逢凶化吉,加官晉爵。否則,可就凶多吉少了!
當天,在明月初升的時候,他們召開了緊急的秘密會議。下麵是他們的發言。
席柱:還是皇上想得深遠,是啊,把倉央嘉措送到北京以後,到底怎麽處置為好?
舒蘭:因為這不是我輩有權決定的事,所以我也不曾考慮過。想來我輩確有過錯,依賴性大,未能勤於思慮國事。
席柱:我們要理解皇上的難處,領會皇上的意圖,為皇上分憂解愁啊。
達木丁蘇倫:那怎麽辦?把這個假達賴送到別處去?
席柱:不管怎麽說,北京是不能去的了。如果把他放走,由他去了別處,固然比較人道,但是風險太大,他不論走到哪裏,一旦被人識破,暴露了身份,我們肯定要擔負罪責。
達木丁蘇倫:送不得,放不得,隻有一種辦法了,把他幹掉!
舒蘭:倉央嘉措不是在唐古拉害過病嗎?就讓他害病死去吧。
席柱:唉,也隻好如此了……
席柱請來了倉央嘉措,叫左右一律退下。
“您受苦了。”席柱非常客氣地對倉央嘉措說,“事已至此,無須多言了。我也是個信佛的人……我勸您,我懇求您,逃走吧!隻要您逃走之後永不暴露身份,一切後果由我一人承擔!”他拍了拍自己的頂戴,等待倉央嘉措的回答。
倉央嘉措一聽這些話,感到非常意外。事情發生了什麽變化呢?他一時無法回答。他想:是拉藏汗要暗害我,這位好心人要搭救我嗎?不是的,拉藏汗已經得了勢,我也離開了西藏,他何必再背個殺我的名聲?皇帝不是叫我進京嗎?席柱怎麽敢於違抗聖意呢?逃走?即使是應該逃走,可以逃走,又能逃到哪裏去呢?回西藏,人們會認出我來;拉藏汗已經容不得我,還可能引起騷亂和爭鬥。去民間,又怎樣從頭去編造自己的曆史?去寺院吧,我早已厭倦了那種生活……
想到這裏,他主意已定,滿腔怨怒地質問席柱:“當初你們和拉藏汗到底是如何商議的?為什麽現在又要讓我逃走?在拉薩的時候,你對著成千上萬的人高聲宣布:‘你們的達賴佛爺,是奉皇帝的詔請,到北京去朝覲的。’如今,我若不抵達文殊皇帝的金殿親自覲見過皇帝,就絕不再去任何別的地方!”說罷,拂袖而去,一頭鑽進自己的帳房。
倉央嘉措仰臥在一塊又髒又破的氈片上,兩汪熱淚在眼眶裏打轉。
帳房門口罩上了一道陰影,達木丁蘇倫側身而進。
倉央嘉措沒有讓座,對方也沒有坐的意思,再說此處也沒有可供落座的地方。
達木丁蘇倫斜眼盯著帳房的一角,臉上毫無表情,告訴倉央嘉措說:“出帳房不遠,就是庫庫諾爾[1]。今天是十月十日[2],月亮已經很亮了,路上並不難走。我們決定,今天晚上你可以單獨一個人去湖邊賞月。”
“什麽意思?”倉央嘉措翻過來問。
達木丁蘇倫瞥了他一眼,又盯住那帳房的一角說:“大皇帝來了聖旨,說你進京之後無法供養,明白了吧?自己選擇好了,想升天,想入地,都行。”說罷,撩門而去。
青海湖邊。一絲風也沒有。夜,靜靜的;岸,靜靜的;水,靜靜的,都像在靜靜地等待著什麽。
水中的月亮是虛幻的,卻能使青色的湖懷抱著一顆巨大的珍珠,沉睡在幸福的夢中。這明亮的珍珠自古至今人人喜愛,卻沒有誰能夠撈到。
水和天的遙遠距離雖然無法改變,它們卻能夠在人們視線不及的一端緊密地挨在一起。今夜,水和天又在青海湖上偷偷地擁抱了。它們在悄聲細語地說著什麽。說著什麽呢?無人聽到,大概是關於誰的命運吧。
湖心山的影子,模糊到了不存在的程度。在茫茫的青海湖中,它是一座孤島。孤島有孤島的驕傲,孤島也有孤島的淒涼。孤島的詩意在於清高。
明媚的月亮已經圓了大半個,淒清的亮光照在青海湖上,凜冽的冷風從遠山吹來,千頃銀波無聲地閃動著,沒有一個人影,沒有一隻飛鳥,沒有一隻牛羊,天地都屏住了呼吸,似乎在靜靜地等待著聖物的降臨。
倉央嘉措被特地允許到湖邊來散心,賞月。
他漫步來到湖邊,望著浩渺的湖水,忽然,“潑剌”一聲,一條巨大的湟魚跳出水麵,彎卷的魚身騰起很高,讓月光梳洗了一下,望了倉央嘉措一眼,又“啪啦”一聲跌進水裏。
倉央嘉措不禁向它伸出雙手,像是要捧住它,又像是為它送行。
他想,這魚兒是在啟示我,讓我像它一樣遁去嗎?是在為我引路嗎?又想,押送我的人也許是要給我機會讓我逃走吧?他回顧身後,見有人影隱在不遠的石頭旁邊。他明白了,監視他的人並沒有撤去,故意放他逃走的猜想隻是天真的願望。唉,即使他們放我逃走,我孤身一人,天寒地凍,荒原蒼茫,人生地不熟,身無分文,肯定會迷路、凍餓而死。我哪裏也不能去,我哪裏也去不了,這美麗的青海湖就是我的歸宿。
他感到他的後背被什麽沉重東西狠狠地撞擊了一下,讓他的身子和天上的月亮一起漂在了湖麵上。他極力睜眼,想看個明白,但是睜不開。卻似乎聽到了一個女子在湖邊哭訴,極像是於瓊卓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