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我不是女妖”

倉央嘉措一行已經在當雄的地麵上走走停停地過了不少日子了,他們決定明天出發繼續北上。

席柱剛給皇上寫完奏折,交西寧的商上[1]轉報說倉央嘉措已經在押解途中,將會順利到達京師。

達木丁蘇倫前來請示說:“大人,嘎洛活佛介紹來了一個藏族小男孩兒,充當倉央嘉措的貼身約波[2],伺候他的飲食起居,他才十六歲,叫羅布。您看可以吧?”

舒蘭輕輕地點了一下頭:“一個藏族小孩兒,伺候他們的佛爺,是可以放一百個心的。”

“是的。那我就把羅布交給倉央嘉措了。”

孤獨寂寞的倉央嘉措見到來了個可以日夜與他做伴的藏族人非常高興,因為押送他的這一行人,除了蒙古族人,就是滿族人。何況倉央嘉措第一眼看到羅布就很喜歡他,他個子不高,不胖不瘦,眉清目秀的,說起話來像個女孩子似的。倉央嘉措心想,這個孩子如果能跟他一直到北京,完成他今生中的這一段極不平凡的行程,也是前行注定的緣分。

羅布帽子戴得低低的,袍子穿得肥肥的,一直寡言少語,做事相當勤快,點牛糞火,打酥油茶,動作的熟練利索,不亞於一般的家庭主婦。猜想他一定是窮苦人家的孩子。

西藏的夜空比任何地方都低矮,比任何地方都透明,滿天的星星比任何地方都稠密,而且又大又亮,像是垂在頭頂上的珍珠簾子。

倉央嘉措仰麵躺著,從帳篷的縫隙裏望著晶瑩的天空,像是進入了從未經曆過的幻境。

“佛爺……”他聽到柔和而細微的氣聲。

“佛爺。”比剛才聲音稍大了一點。

“佛爺!”聲音更大了一點。

他向著聲音發出的地方望去。在一束皎潔的月光下,坐著一位美麗的少女,烏黑的發辮垂落在消瘦的雙肩,上身是**的,兩個**像一對石榴堅挺在胸前。

倉央嘉措披衣坐起。這不是在他身旁的羅布睡的墊子上嗎?羅布哪裏去了?男孩怎麽會變成了少女了呢?

“我不是在做夢吧?”倉央嘉措喃喃地自問。

“您不是做夢,醒著呢。”少女回答他。

“你……是女妖?”倉央嘉措愣了好半天才發出了這樣的問話。

“我不是女妖,是女人。”

“請你快穿上衣服。”

“我不。佛爺。我好看嗎?”

“好看。不過,小妹妹,你穿上衣服會更好看些。”

“非穿上不可嗎?”

“當然,佛爺的話你是要聽的。”

少女歎了一口氣,勉強地穿上了粉紅色的襯衣。

“很好,這樣我們就好說話了。”

“佛爺,您不認識我了嗎?不久以前,我們見過麵的呀。”

“不可能吧?在哪裏?”

“在堆龍曲的岸邊啊,我還給你們唱了您的歌呢。”

“你是……?”

“我是基果戈呀。想起來啦?”

“噢,你就是那個牧羊女,乖孩子!”

“對呀。”

“你……”

“您不用問,我都告訴您吧。”

基果戈挪動了一下身子,離倉央嘉措更近了一些,說話的聲音也更小了一些,因為這畢竟是在夜深人靜的曠野,外麵不遠的地方可能還有遊動的哨兵。

“我的阿爸阿媽都是堆龍莊園的奴仆,他們都死得很早。我就接著給主人放羊。我早就喜歡您的詩歌,經常在山上一個人唱。沒想到那天真的遇見了您,就想跟了您去,可是那個蒙古人好凶,把我趕走了。後來有一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您站在雲彩上向我招手。第二天,我就對主人說,達賴喇嘛叫我呢,我要走了。他們以為我得了瘋病,不敢留我啦。我就想了個女扮男裝的辦法,跟著回青海的朝聖隊伍找到了這裏。聽說您在嘎洛寺講經,我就去聽了。然後,我還悄悄地跟著您到過納木錯。然後,我就成了您的仆人了。就這些。”

倉央嘉措感動地連聲說:“謝謝你,小妹妹,真難為你了,不容易啊!”

基果戈忽然撲在了倉央嘉措的腿上:“佛爺,您要了我吧,讓金剛杵進入蓮花吧。”

倉央嘉措渾身一震,把她扶起來,冷靜地說:“不可以,不可以。”

“請您賜給我今生後世的榮耀吧。”

“我不能這樣做。”

“為什麽?”

“你不是也在嘎洛寺聽我講經了嗎?我不能再添一份新的掛礙了。”

…………

月光在基果戈失望的表情上凝結了。

“基果戈,你還不知道吧?我們明天就要出發了,就要繼續向北走了。路很遠,時間很長,你女扮男裝的事,遲早是會被人知道的,他們是不會饒恕你的,那樣,對你,對我,都會是很不好的。所以,你明天必須回去。懂嗎?”

基果戈沉默了一會兒:“我沒有家,也沒有親人,你讓我回哪裏去呀?”

倉央嘉措思量了一會兒:“你到拉薩去吧,去找央宗阿媽的酒店,她的房子是黃色的,好找。你告訴她,是我讓她收留你的。”

“那位央宗阿媽會相信我嗎?”

“會的。明天我寫一張字,你帶去,她們一定會善待你的。”

月光凝結在基果戈的淚珠上。

“睡吧。”倉央嘉措躺下身去。

“好吧。”基果戈也躺下身去。

他們兩人都閉上了眼睛。但是誰也難以入睡。

月光已經移開了帳篷的縫隙。

“佛爺……”

“基果戈……”

“偉大詩人……”

“乖孩子……”

第二天清早,倉央嘉措告訴席柱他們,他覺得羅布年齡還小,身體也不夠強壯,要進入內地恐怕也不適應,他不忍心讓一個這樣的孩子來伺候,決定把他交還嘎洛活佛。

隊伍出發之前,倉央嘉措給了基果戈一些藏銀,囑咐她還是要跟隨朝聖的人們去拉薩。基果戈答應著。倉央嘉措在一張很厚的藏紙上寫了下麵的詩句:

羚羊一般的矯健

格桑花一樣的笑臉

躺著是我的聖湖

站著是我的神山

我將一去不返

斷了我倆的情緣

酥油燈點燃萬盞

我心中依然黑暗

你是湖水一灣

我是淚雲一片

飛在你的上空

滴到你的胸前

倉央嘉措把它交給了基果戈,囑咐說:“你一定把它收好,到了央宗阿媽的酒店以後,你要交給一個叫於瓊卓嘎的人。”

“您寫的什麽呀?能不能念給我聽聽?”

“到了拉薩以後,你請於瓊卓嘎給你念吧……噢,如果她不願意念的話,也不要勉強人家呀。”

倉央嘉措一行向北,基果戈向南,各自移動了。

基果戈唱起了歌:

從那東方的山頂,

升起皎潔的月亮,

瑪吉阿咪的麵容,

時刻浮現我心上。

席柱勒了一下馬頭,對舒蘭說:“這歌聲我好像在哪裏聽見過?”

達木丁蘇倫立即附和:“不錯,我也聽著耳熟。”

舒蘭好像在考慮什麽事情,沒有吭聲。

倉央嘉措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