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唱歌的牧羊女

押解倉央嘉措的隊伍沿著堆龍曲的河岸,與河水的流向相反,朝著西北緩緩行進。

河水不深,水中的大小石頭都能清晰地看見;河水很急,到處翻滾著銀白的浪花。兩岸高聳的石壁發出“嘩嘩啦啦”“轟轟嗡嗡”的回聲,有時像萬馬奔騰,有時像群僧誦經。

這是一條美麗的峽穀,是拉薩西去、北上的重要通道,它蜿蜒一百多裏,生長著各色的花草樹木,棲息著奇異的飛禽走獸,任何行人走在裏麵都會忘記疲勞。

倉央嘉措自從啟程以來就好像不是原來的他了,他才二十四歲,卻忽然成了老人。他神情恍惚,思緒繚亂,許多往事像翻飛的鳥群衝撞他的腦海,眼前的一切又仿佛是在夢境。他抬頭看看石壁上空的藍天白雲,有一朵雲的形狀他好像過去見過,很像是一隻飛翔的白鶴,隻是缺了一隻翅膀。他想起來了,那是他剛剛記事的時候,大概是四五歲吧,在故鄉鄔堅林的村頭,他依偎在阿媽的懷裏望著天空上一朵朵變幻的行雲,忽然有一朵雲旋轉著變成了一隻飛翔的大鳥,一轉眼就折斷了一隻翅膀,他驚恐地喊了一聲:“阿媽啦,你看!鳥!鳥!”阿媽順著他的小手指的方向看去,說:“沒有什麽鳥啊?”他隻好說:“阿媽啦,它飛走了。”

現在,他覺得自己也正在飛走,飛向遙遠的天邊,飛向未知的歲月,但他一隻翅膀也沒有,像是一團傷透了心的雲被風吹著,沉重地向前移動,承載不動滿懷的哀傷。

他看見兩棵從懸崖的石縫裏長出的鬆樹,一棵高些,一棵矮些,緊靠在一起生長,像是抱作一團的情侶。它們好像是刻在記憶中的路標,使他想起四年前曾經路過這裏。那時他滿懷憤怒,打馬飛馳,直奔日喀則,去紮什倫布寺找他的師父五世班禪羅桑益西,請他為自己退掉格楚戒[1],他決心不再當達賴喇嘛,還俗回到民間,去過自由的生活。他的願望沒有能夠實現,在貴族和高僧的強烈反對與溫情挽留的夾擊下,他還俗的希望徹底破滅了。

倉央嘉措想:現在卻又在我並沒有要求辭職的情況下,掀翻了我達賴的座椅。成千上萬的信徒把我尊為至高無上的活佛,祈求我的祝福,期望我來改變他們悲苦的命運,唉,可憐的眾生!你們哪裏知道,我連自己的命運也掌握不了啊!我何時才能走出這厄運的峽穀?

自從五月初一在布達拉宮舉行了對他的審判會以後,他就萬念俱灰了。那個會議是拉藏汗親自坐鎮主持的,拉藏汗本來是想借助剛剛殺掉第巴桑結甲措的餘威,一舉做出倉央嘉措是個假達賴的結論,作為他向皇帝密告的旁證,也借此壓一壓第巴餘黨心中的不服。結果並沒有達到目的,這使他十分惱怒,也是他那天在哲蚌寺前要給倉央嘉措戴上刑具的原因。

倉央嘉措非常感激那幾個在審判會上替他辯護、為他說情的人,他們在拉藏汗極具威脅的目光注視下,仍然鼓足勇氣,不計自己的仕途,甚至不顧個人的安危,違背著主宰會議的人的意圖發言,他們在他成為一堵要倒掉的牆的時候,不是摻進來推,而是站出來扶,給他寒透的心注入了不致凍結的溫暖。

學士舒蘭信馬由韁地跟在倉央嘉措的身後,他同席柱一樣,也是一個頗有政治經驗的人,對一切尚無定論的人和事從不表達明確的看法。他對於倉央嘉措的情事和詩歌了解了不少,但對真假達賴的問題,則絕口不露一字,不置一詞。

“閣下不要悶悶不樂嘛,我們的行程是非常漫長的,要走得輕鬆快樂才能減輕勞累。是不是?”舒蘭給了倉央嘉措一次關心的微笑。

“以我現在的身份,我能快樂起來嗎?”

“鳥被關在籠子裏,還要唱歌呢。”

“那不是唱歌,是控訴,哭喊!”

舒蘭被倉央嘉措反駁了一句,但他毫不臉紅,更不生氣,反而誇獎倉央嘉措說:

“您不愧是詩人,還懂得鳥的感情!”

倉央嘉措心緒煩亂,不想和他再說什麽。隻有雜亂而清脆的馬蹄聲,在空曠的峽穀中不停地響著。

這時,從山崖的牧羊女那裏,傳來了伴隨著回聲的歌:

莫說佛爺倉央嘉措,

敢品嚐愛情的甜果;

他所追求的不過是,

和普通人一樣的生活。

聽著歌聲,隊伍全都停下腳步,向山上望去。唱歌的牧羊女褪下皮袍的右臂,露出粉紅襯衫的衣袖,在綠色的草木叢中顯得格外鮮豔。隻是相隔太遠,看不清她的麵龐。倉央嘉措一驚,牧羊女的身影,使他想起了情人於瓊卓嘎。他的心一陣絞痛,喉嚨裏好像堵上了什麽東西。

“聽清她唱的歌了吧?”席柱趕上來說。

“嗯。”

“我知道這首歌。聽到它不止一次了,很有意思。它表達了人們對你的行為的諒解,又像是您在為自己辯解。”

“是嗎?”

“請問,這首歌是別人為你作的,還是您為自己作的?”

“請你去猜吧。”倉央嘉措苦笑了一下,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達木丁蘇倫將軍見隊伍停下來聽歌,索性下令原地休息。他想,何不讓牧羊女前來為大家唱歌,解解旅途的沉悶呢。於是向著山坡高喊:“下來!”

牧羊女一見下麵隊伍的陣勢,怎敢不從?她迅速跑下山來,向著長官們彎腰致敬。大家也都圍了過來,倉央嘉措擠到了前麵。

“謔!長得很漂亮啊!大家喜歡你的歌聲,剛才我沒有聽清你唱的什麽,再唱一次。”達木丁蘇倫將軍說著,從懷裏掏出來一枚藏銀,扔給了牧羊女。

牧羊女沒有去拾。挺直了腰肢,明亮的目光望著拉薩的方向,深情地唱了起來:

從那東方山頂,

升起皎潔的月亮,

瑪吉阿咪[2]的麵容,

時刻浮現我心上。

牧羊女一邊唱著,一邊舞了起來。那嘹亮婉轉的歌聲,配合著健壯優美的動作,一下就征服了大家,人群中爆發出讚歎的呼叫。隻有倉央嘉措呆呆地立著,一聲不吭。

達木丁蘇倫問牧羊女:“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基果戈。”

“什麽?基果戈?”

“意思是乖孩子。”倉央嘉措解釋說。

達木丁蘇倫笑了兩聲:“好名字,好名字。”

“基果戈,你知道你唱的歌是誰寫的嗎?”舒蘭問。

“我知道,是我們的達賴喇嘛。”

“他的法名是什麽?”

“我……”

“沒關係,你直接說。”

“佛爺叫普慧·羅布藏·仁青·倉央嘉措[3]。”

“你知道他在哪裏嗎?”

“在布達拉宮。”

“不,他就在這裏!”達木丁蘇倫直截了當地暴露了秘密,似乎在炫耀:你們崇拜的倉央嘉措此刻就在我的手中。

基果戈大驚失色,連連搖頭,不肯相信。

席柱說:“不會錯的,他犯了大事了,皇上叫他去北京。”指著倉央嘉措說,“就是他!”

“就是我。”倉央嘉措雙手合十,對姑娘說,“謝謝你唱我的歌。”

基果戈睜大了眼睛,仰望著倉央嘉措痛楚的臉麵,愣了一陣,嘴唇顫抖了一下,猛撲到倉央嘉措的腳下,雙膝跪了下去。

倉央嘉措扶住她的雙肩,連忙說:“起來起來,快起來。”

基果戈站起身來,她大膽地上下打量著倉央嘉措,原來她心目中崇拜的達賴喇嘛,她喜愛的詩人倉央嘉措,竟然是一位如此英俊的青年!她原以為永遠難以拜見的高不可攀的尊者,此刻竟然就立在自己的麵前,而且是如此的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這簡直是世上最美好的夢境。他犯了大事?他會犯什麽事呢?

倉央嘉措見她不走,輕輕揮了揮手:“回山上去吧。你的羊等著你呢,在叫你呢。”

“不!”基果戈又一次跪倒在倉央嘉措麵前,“我要跟你走,到哪裏去都行,你不能沒有人伺候,我給你燒茶,磨糌粑,洗衣服……我唱你的歌……我不去放羊了,我隻願跟隨你!”

“滾開!”達木丁蘇倫踢了基果戈的小腿一腳,接著又一腳踢飛了剛才基果戈不曾撿起的那枚銅錢。

基果戈用祈求的目光望著倉央嘉措,不肯離去。

達木丁蘇倫把腰刀抽出半截,又對她怒吼了一聲:“滾!”

倉央嘉措昂起頭,緊閉雙眼,咬住嘴唇。聽到基果戈跑走的靴子踏著碎石的聲音,他喃喃地叫了一聲:“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