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洗溫泉

押解的隊伍走出了石頭的峽穀,來到了開闊的地方,平緩的坡地上有茂密的水草,從這裏能夠遠望念青唐古拉積雪的山峰了。這個地方叫作羊八井,是西藏交通的三岔路口,向東可到拉薩,向西北可通日喀則,向東北則是藏北與青海。

山腳下有聞名的奇觀,那是眾多的溫泉。遠遠近近,大大小小,深深淺淺,布滿了泉坑,冒著乳白色的蒸汽,像升騰不息的煙霧,像飛舞纏繞的哈達,像仙女幻化的精靈。

隊伍在這裏住了下來,作為遙遠行程的第一個大站,他們想在這裏休息幾天。好在皇上也好,拉藏汗也好,都沒有限定他們到達北京的時日,他們完全可以自行決定行進的速度。

正是萬裏無雲的日子,六月的陽光格外明亮、灼熱。他們紛紛去洗溫泉澡。天然的溫泉都是露天的,每個人可以自由地選擇那些形狀各異的池子。

倉央嘉措是日夜有蒙古士兵監護、跟隨的,他不想去太遠的地方,免得讓人產生逃跑的懷疑。他看到水深的池子都已經有了人,隻好去了一處水淺的池子。他先用手試了一下水溫,熱而不燙,非常合適。他脫了衣服,坐了進去,一股硫黃味竄進鼻孔,有點刺激,還帶點怪異的香氣。雖然水太淺,沒不了身子,因為一絲微風也沒有,陽光熱辣辣地直曬下來,大地暖烘烘,坐在裏麵洗澡是很愜意的。

倉央嘉措一麵往身上撩潑著泉水,一麵低頭看著清澈的泉眼,忽然發現有幾根又細又短像紅色線頭兒的東西,在水底漂浮著,遊動著。他很奇怪,它們到底是什麽?從哪裏來的?他仔細地觀察著,不禁驚奇地“啊”了一聲,不錯,是活的,是蟲子!這真是造物主的傑作,自然界的奇跡。他知道,所有水裏的動物都是在冷水裏生活的,如此弱小的動物,竟然能夠在這麽熱的水裏生存,不但超出了他的知識範圍,也超出了他的想象,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他是絕對不肯相信的。他在驚奇了一陣之後,陷入了沉思。他先想到的是,生命對於環境應當頑強地去適應,不可退縮,不能屈服,冷也能活,熱也能活;譬如他自己吧,平民也罷,達賴也罷,被歡迎也好,被押送也好,都應當接受,都應當適應。隨後,他又轉念一想:不對!不能這樣,萬物都不能這樣,誰應當在什麽環境中生活,應當怎樣生活,是不能硬性改變的;譬如這些溫泉中的小紅蟲吧,如果把它們同魚一起放到雅魯藏布中去,肯定會冰死的。不能給老虎喂草,不能給牛羊吃肉,不能讓雄鷹不長翅膀,不能叫石頭飄在天上;不可以把我和父母分開,把我抬進布達拉宮;不可以把我和情人分開,把我押送到北京去!這一切是不是命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都是不應該的,絕對不應該的!

他又憤怒起來,拳頭把泉水砸起了四濺的浪花。

從不遠處傳來一陣女人的笑聲,倉央嘉措向發出笑聲的方向望去,那也是一個溫泉池子,一個女子從池邊抱起一堆衣服就跑,一個男子**著從池子裏跳出來追他的衣服。那女子越跑越快,笑聲越來越遠,男子並不出聲,隻是緊追不舍。轉眼間,他們隱沒在了一座小丘的背後,大約是灌木叢裏吧。笑聲消失了。

應當有一種別的聲音,但是倉央嘉措聽不到。

倉央嘉措不由得暗暗地祝福他們。他聯想起少年時和初戀情人在山野中嬉戲的情景,一股揪心的痛苦湧在胸中。人應當是自由的,人的愛情更應當是能夠自由表達的,為什麽有身而不能由己呢?為什麽偏偏要讓我受那麽多約束,受那麽多磨難,受那麽多責備,受那麽多驚嚇?

他緩緩地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胴體,上下打量起來,他看到自己的**和剛才那個追衣服的男子沒有區別。人為什麽要有區別?而且要將種種區別用衣服顯示出來,同樣的肉體,穿著袈裟是僧人,穿著綢緞是富人,穿著破衣是乞丐,穿著盔甲是武士……同樣的肉體,被姑娘抱上是情人,被繩索捆上是犯人……如果大家都一絲不掛地站在一起,能看出貴賤嗎?能看出誰幸福誰不幸福嗎?

他無力地躺了下去,仰起臉來,像在問天。忽然天上飛來一團烏雲,卷著一陣狂風,銅錢一樣大的雨點夾雜著比麻雀蛋略小的冰雹砸了下來。他急忙緊閉雙眼,把臉捂住,但是泉水太淺,冰雹打在他露在水麵的肚皮上,麻辣辣地疼,他趕緊翻過身去,後背和臀部總是比正麵經打一些。

站在不遠處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巴圖魯見他如此狼狽,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停了,風雨冰雹也過去了。火辣辣的陽光又直射下來。

巴圖魯走過來說:“喂,穿上衣服回去吧。說不定一會兒又來一陣冰雹。”他一麵給倉央嘉措遞著衣服鞋襪,一麵繼續數落著,“俗話說,高原的天氣美女的心,說變就變。”

“是啊,”倉央嘉措附和他,“好起來,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甜言蜜語,海誓山盟;臉一變,冷若冰霜,怨氣衝天,形同路人,音信全無。”

“我知道,你是有體會的。”在巴圖魯的心目中,倉央嘉措絕對是個假達賴,而且是和蒙古的敵人第巴桑結甲措一夥的。

倉央嘉措斷定這個名叫巴圖魯的蒙古士兵也聽到了有關他的某些傳說,他不能否認,隻是補充了一句:“始終不渝的女子雖然少,但是有!”“有”這個字他特別加重了肯定的語氣。他心中暗指的是於瓊卓嘎,她是倉央嘉措最愛的女人,他曾經為了和她幽會,特意在布達拉宮開了一個後門;他曾經在黎明前回宮時把腳印留在了雪地上,暴露了他們的秘密;他曾經為了她同第巴桑結甲措鬧翻;他曾經為了她的被綁架而痛不欲生。他覺得今生今世太對不起她。於瓊卓嘎是那樣愛他,她知道他不是什麽宕桑旺波,而是達賴喇嘛,知道和他永遠不能結婚,也不能公開來往;她知道這樣做冒的是勾引達賴、褻瀆佛法的罪孽;她甚至知道會有最可怕的結果,仍然毫不介意,毫無怨悔。她很可能是由於受到他的牽連,才被綁架的,至今無法知道她的下落。倉央嘉措最內疚的、最放心不下的隻有她。但他相信,即使把刀子抵在她的喉嚨上,她也不會背叛和他刻骨銘心的愛情。